「重聚」


    入夜,虞都鎮北侯府。


    雖常年鎮守朔北,天子仍為鎮北侯仲義賜了京師府邸。


    府邸設在城西,平日隻留些家丁婦人養花種草、灑掃庭院。


    年三十侯爺從邊疆遠歸,這才張燈結彩地裝點了院子。


    仲義風塵仆仆回來,一夜未眠,忙到四更未到即起身入朝,又在宮中留了一天,吃過天子新春賜宴才帶親兵騎馬歸府。


    老管家仲安在門口迎接,接過紅纓盔引著一眾小廝為仲義和親兵牽馬。


    而候在門前多時等待敘舊的老友和舊部,紛紛迎上前來,看來少不了又是一頓酒宴。


    仲義卻拱手道:“諸位心意仲義已領,今日一天匆忙,天色已晚,若已身生疲憊可先回府休息,若願過府一敘家中也略備便餐薄水。明晚酉時我在府中設宴款待大家,到時還請諸位務必賞光。”


    眾人一聽也就知禮告辭,仲安又一一送了請帖。


    隻有幾個關係極親近、如今都在禁軍領了差事的舊部依舊隨仲義入府。


    “去年元日一別,我們實在想你!”


    這廂入了堂廳,陸鵬舉便立刻單膝跪倒。他曾是仲家軍前軍統製,仲義的左膀右臂,如今已升任皇城殿前司副都指揮使。


    “守皇城伴君伴虎,恨不能一直隨元帥征戰漠北!”


    近十人隨之跪倒一片, 一聲聲“元帥”叫出來,皆已掩麵含淚。


    仲義連忙一個個扶起落座,又命下人闔了房門,親兵簷上地下四麵把守,幾人才圍著掌燈密談起來。


    戰事結束後,昭安帝將仲義召回虞都,意欲冊封鎮北侯後常駐京師。


    仲義徹夜陳情才獲了一道繼續鎮守朔北的旨意。


    與之交換的,是自拜將後一路追隨的親兵仲家軍將領全部調回京城,連自小長在軍中的吳王韓泠也卸了兵權送去封地。


    而連著兩年新年,仲義都要數千裏迢迢入京述職,既是聯絡感情,亦是考驗忠心。


    時隔一年,昔日親軍將領、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澤終於再相聚。


    ——


    “張訏不過一介文人,身後江南士族隻懂生意和權術,即使掌了軍權也是空有其名,但勝在極其聽話,禁軍實為天子直接調動。若聖上不再猜忌元帥,可保鎮北軍無虞。”


    陸鵬舉日日行走在宮城,自然將前朝摸得一清二楚。


    而他們這些被禁錮在禁軍的武官將領,名義上隻是管軍,有領兵權,並無調兵權。


    “就怕等張訏站穩腳跟,兩黨文士鬥權不僅逼得咱們更無立錐之地,再開始蹉跎社稷民生,那軍中必亂,國必亂。”


    說話的叫何擎,曾經仲家軍驍騎軍正將軍,如今是守護京師的侍衛親軍馬軍司都虞侯。


    而驍騎軍又是仲家軍騎兵精銳,也是仲義親手練出的一柄利劍。


    仲義沉吟半晌,歎道:“委屈諸位了,西北整軍剛結束,這幾年打仗消耗國庫數百萬兩銀。江南賦稅是聖上的穩心石,目前一切皆當以穩為主,切勿橫生枝節。”


    大家自然清楚目前的形勢,不僅江南賦稅支撐著國家財政,江南的糧草同樣支撐著西北邊防——張訏動不了。


    “咱們也隻是抱怨抱怨,為武將鳴不平罷了。”何擎點了點頭。


    “諸位追隨我多年,咱們並肩而行,紮根邊關,從弱冠走向不惑知天命的年歲。雖然現在分散兩地,但也都升了遷,有了各自的親兵良將,家人也都得團圓。我慶幸各路軍中還有你們支撐,也都不枉兵戎半生,全了報國之誌……”


    仲義說著說著,竟也微微哽咽,鐵血男人臉上有了動容。


    眾人無不噙淚欲泣,仲義又爽朗一笑:“大過年的,不提往事,大家各自安好,今晚我們飲盡杯中水。”


    仲家軍中規定,無勝仗不飲酒。


    幾人隻各執一盞茶水,皆鄭重舉杯,先敬東方天子,二敬地下埋骨袍澤,三敬窗外明月,四敬西北軍士,才豪飲至空杯。


    “壯哉仲家軍,平叛亂兮征胡虜,上報國兮下澤民,寒光凜凜兮著我戰甲,同仇敵愾兮修我戈矛 ,死生契闊兮與子同袍……”


    低低的軍歌響起,昔日同袍俯身攬住彼此肩膀圍成一圈,誓不忘從戎初心。


    “……泉下銷骨兮矢誌不搖!”


    一個聲音自遠而近,接著唱完最後一句。


    眾人抬頭,又驚又喜:“泠兒!不!殿下!”


    ——


    吳王韓泠,也就是冷玉笙已等候多時,從屏風後慢步踱出,離眾人不遠就雙膝跪倒。


    “使不得,使不得!”眾大將也紛紛跪倒。


    “各位叔伯快快請起,莫要折辱於我,我們隻論軍中袍澤,是我該跪長輩。”


    冷玉笙說著便抱拳施禮。


    仲義再次將眾人一一扶起:“你們是仲家軍脊骨,當受泠兒一拜。”


    “舅舅!”冷玉笙轉向仲義,叫了一聲,聲未停淚已落,“一年未見,泠兒不孝,我想您了!”


    跪著就往仲義身邊挪,挪到身邊直接將臉埋進仲義的鎧甲中,鎧甲縫隙裏還夾雜著朔北的沙土。


    冷玉笙隻覺熟悉且親切,更有深入骨髓的想念。


    那是自八歲開始日日聞的味道,這伴隨自己十年的風沙吹刮過來,迷的眼睛都睜不開,隻有落淚,隻能落淚。


    半晌才抬起頭來,眼淚已經收回,情緒也已收斂好。


    一張冷靜有度的雙目此時亮盈盈地望著舅舅仲義,似膜拜心中神隻。


    仲義卻將他一把薅了起來:“都快到二十了,怎麽還是個愛哭鬼。”


    一邊又抬手像小時候一樣刮了下他的鼻子:“個子比我都高了,都要夠不到了。”笑著調侃他。


    冷玉笙才在眾人的笑聲中羞澀地摸了摸鼻子,似還是曾經的軍中少年。


    “泠兒在江南可還好?怎麽偷偷溜來了?”陸鵬舉才問。


    “在江南獨自一人,無職無權,無事可幹,哪有什麽好,隻有在軍中才好。我心如磁石,隻向朔北。”


    冷玉笙委屈巴巴地回答:“舅舅新年入京,我隻能以外祖母家冷氏舉子身份前來相見。”


    “泠兒不怕,誰要敢找你麻煩,叔叔出兵滅了他!”


    何擎向他挑了挑眉:“禁軍虎符雖歸聖上執掌,但軍中一向更認將領,別小看了叔叔的親兵。”


    “叔平!慎言!”仲義斥道。


    “知道了,元帥。”何擎立馬乖乖閉嘴,但仍在向冷玉笙使眼色,意思是“我罩著你”。


    冷玉笙抿嘴而笑,打小何擎叔叔就喜歡帶著他玩,帶著他幹過不少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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