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茶」


    秦聽朝命侍女又布了第二遍菜,上了水果、幹果和茶點。


    台上小廝擺上一個桌幾,風爐和青瓷釜,然後拂末、羅合、銀輾二十四道茶器一應俱全。


    他便幽幽坐下開始煎茶,卻不是炙的茶餅,而是幹槐花炒蒙頂石花。


    這種烹茶法極其少見,隻在一些不甚出名的《茶經》中有提過。


    但秦聽朝一身紅衣靜坐,烹起茶來一絲不苟。


    他將幹花、枸杞、幹雀舌雜著些香草放進一小鐵鍋以微火烘焙,等花香茶香焦香幽幽漫出,才晾幹碾碎過茶羅。


    炒茶的空檔,琵琶女坐彈一曲《春江花月夜》,幾個舞女到台上妖妖冶冶地跳了支舞。


    小廝送來一竹筐庭院接來的白雪,融在瓷釜中,文火慢慢煮沸。


    二沸水泡如湧泉連珠時,秦聽朝舀了一瓢水才將茶末煎到沸起的魚眼中,又止沸育出湯花,才分出一碗碗端過去給大家嚐。


    “都言茶有真香,再入香片恐奪其真,但這槐香與雀舌,卻相得益彰。去歲從朋友處得此茶方,也未公開售賣過,隻做酬友的私茶,此刻樓外‘瓊花萬樹先春開’,樓裏‘取雪烹茶甚快哉’,這烹茶語香之樂,亦想與諸君共享。”


    秦聽朝站起身躬身作揖:“今日不論家國政治,隻論詩文妙境,吾得一題‘詩言誌與詩緣情’,也是自古文人爭論不休的議題,各位可以辯駁暢談。”


    楊煙麵前也放下了一碗煎好的茶湯,碧玉晶瑩槐香撲鼻——正是在定州時家中常炒的茶。


    但教秦聽朝的那人卻未學得全部方子,這茶雖香,到底少了些靈魂。


    不過對沒喝過的人已足夠了,當下就有人讚歎好茶。


    楊煙卻隻望著這茶湯走神。


    “為何他們這竟有你的茶?”蘇可久品了一口,皺了皺眉,“隻有焦香卻欠缺點甜味。”


    “可能是故人贈予秦大哥的茶方。”楊煙淡淡道。


    “他不吃甜。”


    又極小聲地咕噥了一聲。


    蘇可久卻未注意到這句,隻因前麵那個“故人”已被他敏銳地捕捉,心下就莫名有些不適。


    “故人?你還有什麽故人?”蘇可久問。


    “沒,我也不確定。”楊煙顧左右而言他,“等四月槐花開,我給你炒,定比這裏好。”


    而有人也同樣思念起故人。


    秦聽朝捧了茶碗坐到窗邊,開了一沿窗戶看飛雪,半晌突然歎息一聲。


    “今日英才濟濟,卻獨缺了小胡易,若他也來,定能錦上添花增彩。”


    聲音不大,卻因為“胡易”的名字吸引了一眾人的目光。


    “離春闈隻有半個來月,胡易還能到得了京城嗎?”蕭玉何略憂慮。


    楊煙想起傳說中三年前那個穿著破棉襖獨自翻山越嶺應考的十二歲少年。


    “靜候君來吧。”秦聽朝轉頭望向門口影門處的小銀山,緩緩道。


    “他今年也有十五了。”


    沒說出口的是,他想他了。


    凡所惜才者,誰又不愛那驕傲不羈的少年英才?


    秦聽朝總覺得見到他,就像是見到過去的自己。


    -


    大家尚沉浸在對胡易的想象中,蕭玉何卻開始說正事了。


    他搖了搖銅鈴道:“‘詩言誌,歌永言’,我是同意‘賦詩言誌’的。像我這種不愛‘掉書袋’的人,不能直言的誌向,羞於啟齒的宏願,卻唯能借賦詩而疏解。”


    “賦詩當然為抒其心誌,但你難道未曾體味把玩這詩句中的字字珠璣麽?而詩人首先是‘人’,先有自我體驗和情性,才言忠孝節義、誌向懷抱。”


    張萬寧卻站起身辯駁:“可說到‘詩言誌’,我倒想起了《古詩十九首》,幾乎寫盡了人間情。但後世文人政客卻將幾乎所有思婦自比,‘思婦怨’也皆成了鬱鬱不得誌的象征,所謂‘微言大義’,好像‘情’之一字不托於誌,就顯得人不配作詩似的。”


    “這種以‘政教之誌’為最終落腳點卻淹沒人個性真情、才氣藝術的風氣,卻實不可取。”


    言未及畢,蘇可久起身補充:“那張公子有沒有考慮過,為何如此呢?詩本身即有‘吟詠情性’之能,然士子文人、父子君臣皆遵儒道,守禮義,是人之情性受製於‘教化諷諫’之功用。”


    “換言之,是你我、官員士大夫乃至天子國家,要求我們‘言誌’,所以詩人不得不拚命遮掩個性,以求有誌,才合乎禮義。 而‘詩’既發乎情又不能獨立於政教之外,我想我們更應探討的是如何折中調和、情誌並舉,緣著張揚個性私情而表達家國大誌。”


    這論調引發了眾人叫好。


    趙汲望著蘇可久神情柔和毫無戾氣的臉,輕歎:“蘇毓果然深諳中庸之道啊。”


    “蘇公子又怎知,情不是誌,而誌又不是情呢?”張萬寧反問,“千古流傳之名句,哪一句不是讓人先從私心中產生共鳴的?潛移默化不比大道理強太多了?”


    蘇可久思索了一瞬,剛想起身卻發現楊煙已站了起來。


    她施施然向張萬寧作揖:“張公子說的極是。我覺得無論誌或情,皆發於心。言語總能撒謊矯飾,文章亦可筆法春秋,而詩畫藝術,是從於心而外化於形,必然關乎作者心跡。而‘情’‘誌’之爭無外乎‘術’之探討,‘心’之彰顯才是道之所在。”


    “以此‘情誌合一’,又何須、爭論不休?”楊煙語調輕快,剛才爭辯的劍拔弩張便消解於無形。


    蘇可久輕笑了聲,也就隻有她能把這道理說得不惹別人煩了。


    張萬寧忽地嗤笑一聲:“楊小公子還真是善表情誌之人,但卻並未見著你那顆真心,這又是為何?”


    這話噎得楊煙嗓子一緊,臉上卻還是隻能掛著笑說:


    “還是公子站得太高了,不妨往腳底下看看?”


    當下有人喝著茶就笑噴,張萬寧那張利嘴竟也一時無言起來。


    秦聽朝連忙出來解圍:“各位爭高競敏,論辯精彩得很,不愧是當世才子。不知吃茶可還覺得盡興?要不要起身走動走動?”


    他指了指大廳兩邊掛著的數盞花燈。


    “今日上元節,燈下皆有燈謎可製可猜,製一則或解一則皆有獎勵。諸位或可投壺下棋、撫琴畫丹青。不盡興的話,棲鳳湖湖水尚未解凍,可隨我風雪中湖中一賞,去鑿冰垂釣。 ”


    聽說還可以鑿冰垂釣,張萬寧眼睛一亮:“秦先生,釣魚帶我一個!”


    說著就讓侍從去取自己的貂皮披風。


    楊煙才發現,眾人皆稱秦聽朝“秦老板”,獨獨張萬寧和師意玄稱他“秦先生”。


    這看似沒心沒肺的和心思深沉莫辨的竟才是懂他的。


    蕭玉何拉著寂桐走了過來:“蘇兄,不如我們結伴?妹妹要去猜燈謎,等猜過謎再一起去看雪中垂釣?”


    不知是怕冷還是有些害羞,蕭寂桐已戴了一頂帷帽,臉前隻有一簾輕紗。


    蘇可久立即爽快答應,楊煙本也得跟著,卻又被秦聽朝拉住,讓她去找穆聞瀟。


    她便告別蘇可久一行,跟他往二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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