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鼠」


    “這……”


    楊煙頓覺渾身刺撓撓得癢:“佛門淨地怎可殺生?老鼠也是殺著玩的?”


    “文冠廟收容天下寒士,雖說佛祖菩薩庇佑萬民蒼生,竟也護著惡者嗎?若政令清明春風化雨,百姓何須廟裏求神拜佛?若朝堂汙穢碩鼠在側,又為何不能鏟除蛀蟲?”


    遊允明反問。


    楊煙一時竟無語,同樣的話她也垂問過自己無數次。


    無數護佑過她的人因遼人而死,她雖自認是戰爭的殘酷,卻不可能全然放下去原諒。


    而一切的源頭,不正是朝堂內患……


    她披一路風霜走到京城,為了圓滿那些死去之人的期待而努力生活,心底唯一的執念隻是想接近過去的真相。


    已經向她掀開的,都血淋淋赤裸裸,未向她展示的,還藏在迷霧中。


    而她既不站在山巔,便無力改變。


    隻能努力去接近。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逃離這鼠,不如剖了這鼠。”


    林微之握著一把小剪刀卻說話了,邊笑邊做了個哢嚓的動作。


    “嗬嗬,真乃大逆不道之狂徒!”


    氣氛陡然輕鬆起來,遊允明笑嗔他。


    “其實是這廟裏鼠患嚴重,我房間大大小小、子子孫孫老鼠一窩,趕也趕不走,日日啃食幹糧和書冊,著實擾人不安。一天夜裏,我覺凍僵的腳上癢癢,舉了油燈去看,你猜怎麽著?”


    “好幾隻老鼠正舔著要啃他腳趾頭!但估摸合計了下,嫌腳太臭就沒下得去嘴。”林微之接了遊允明的話。


    “幾個老和尚又絕不殺生,還給老鼠窩塞了些棉花讓它們過冬。”


    林微之歎息:“迂腐,實在迂腐。聽說過舍身伺虎,但不理解‘舍身飼鼠’。”


    “我便悄悄在房間布了鼠夾。我倆來這偏院,我以鼠為師,教子獻器官解剖之道,也算對得起小鼠之鼠生。”遊允明一本正經地說。


    楊煙心內仍存疑惑,但見二人一唱一和,想必在某些方麵已經漫長的討論後達成共識。


    -


    “在下愚鈍,願以二位為師。佛說,眾生平等,‘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當摒棄分別心,去除殘忍心,長養慈悲心。”


    楊煙問:“在自然,殺戮為生存之道,在人世,食肉若為存活,不為我故斷眾生命,亦理解接受。若殺生隻為剖之,是否應當必要?”


    “你是怪我對老鼠起了‘分別心’?”


    遊允明反問,但不等楊煙回答,便自顧自說:“其實不瞞你說,立秋之前我與鼠兄尚能和平共處,與鼠鬥也能其樂無窮,但秋後我便被欺到毫無立錐之地了。”


    “——說到底,明明是鼠對我起了‘分別心’,見我貧寒居陋欺我食我,它怎不欺那王孫貴族?”


    “要是一個大活人生生給老鼠欺負死,那可也別做什麽刑獄官了。所以殺鼠而剖之,雖然不必要,卻也應當。”


    林微之附和:“說到底參佛是在跟自己較勁,多少違逆了些本性,談因果報應緣起緣滅,隻為摒除業障煩惱,是由痛苦生發的智慧,而未曆紅塵又如何堪破紅塵?”


    他笑著坐了下來。


    “所以佛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渡人於苦難困厄中,才為人頂禮膜拜。而在這醃臢俗世謀求生存,還要遵循人世之道。”


    “國之法令‘以寬為本,嚴以濟之’,難不成以後做了刑獄官對作奸犯科的也姑且饒之,即使慈悲心點化,也需必要的刑罰。”遊允明也說。


    “小兄弟,你若何事都來談‘慈悲心’,讓我物物人人皆惻隱,那施法便是無度了。”


    “而你若問我,解剖是否必要?倒不如問我仵作之業有無必要?”


    遊允明指了指自己:“那我來告訴你,或許不是必須,卻是必要。神農嚐百草才辨出草藥造福萬民,解剖屍體以其為師,才能認識生物奇妙構造,乃至認識人體,同樣造福後世,功在當下而利在千秋。”


    楊煙感覺心亂如麻,可偏偏這個說法也理解,那個理論也明晰。


    兩種東西碰到一起就覺得是在矛盾相攻。


    “在下受教受教,我可算知道那春秋戰國百家爭鳴,是要爭到什麽程度了。”


    楊煙說:“生也有涯,知也無涯,有思想交鋒卻也其樂無窮。”


    “錯,莊子道:‘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林微之駁斥她:“所以,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何必自相矛盾自找苦吃?”


    楊煙一瞬明晰,連忙點頭如搗蒜:


    “林公子聰慧如斯,著實讓我自慚形穢。道無形卻恒存,術為人用才為術,知悉諸般道理而不沉溺其中,善假於物而不為物所累,我亦銘記於心。”


    她看林微之這般桀驁樣子,又有些忍俊不禁:“那日煙雨台見林公子安靜自持,沒想到你也這樣有趣。”


    林微之嗤之以鼻:“道不同不相為謀,各從其誌也。我不喜附庸風雅。可你呢?”


    他突然帶些審視地反問楊煙,似在問她,你怎麽哪一路神仙都去攀附?


    “林大哥弱水三千隻取一瓢,而我覺得君子和而不同,何必非要黑白分明?再者,我隻是一不入流幻戲師而已……”


    楊煙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在知道自己老底的人麵前,撒謊的底氣也沒那麽足。


    “是嗎?”林微之眉毛一挑。


    “你信嗎?”遊允明輕笑。


    笑容裏卻帶著一點點難以捉摸的情緒。


    “愛信不信。”楊煙撅了撅嘴,肚子突然適時地“咕嚕”了一聲。


    -


    “哎呀,有點餓了。空談這飼虎飼鼠的,還是先把肉身飼了再說吧。你們餓不餓?”


    楊煙問,言下之意當然是能蹭點吃的,可想到遊允明經濟定不寬裕,隻能把目光轉向林微之。


    “看我幹嘛,我臉上有餅啊?”林微之一眼看破了她。


    楊煙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此處無緣法,他處去化齋。”


    “臉上沒有,兜裏倒是有。”


    見她轉身要走,林微之言語陡然一轉,快得楊煙差點在雪地上打滑。


    隻見他從羊皮毯上布兜裏掏出了一包油紙裹著的肉餅遞過來:“我娘做的,吃不吃?”


    “咱娘做的啊,那得嚐嚐。”


    拍馬屁楊煙可太會了,立馬就跳過去接過來。


    “你這性子?”


    林微之見她吃的滿嘴是肉糜,手指還往衣服上抹了抹。


    心下疑惑,這糙布灰衣油頭滑腦的樣子,也不太像他之前見過的對梅花詩表演彩戲驚才豔豔小公子啊。


    “沒想到竟是個兩麵人……”


    不料被耳朵極尖的本人聽見了,楊煙邊鼓著腮幫嚼餅子邊說:“人皆有兩麵,哪能天天苦大仇深的,不找些樂子……怎麽活……呃……”


    然後指著喉嚨望向遊允明,憋得滿臉通紅。


    遊允明無奈從腰間解了個已磨白掉皮的小羊皮水袋遞給她。


    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楊煙才能說出話來:“噎死我了。”


    “活該!”林微之笑了一聲。


    楊煙將水袋遞回給遊允明,他像反應過來什麽似的,手抬了抬,卻沒接。


    “你嫌我髒?”楊煙見他猶豫,毫不扭捏地問了句。


    “要不要這麽直接?”林微之嗤了一聲,“竟還有比我性直之人。”


    “不……不是。”遊允明不知如何解釋,剛才突然意識到她是個女子……而楊煙卻根本沒介意那是他用過的水袋。


    無論如何男女有別、授受不親,頓時覺得臉上泛上些許燒灼感,卻還是將水袋接了過來,塞上了塞子。


    “遊大哥,對不住,我沒想那麽多,回去好好,洗刷洗刷?”


    楊煙好像明白他介意什麽,又施了個拱手禮,對二人道:


    “我住鳳翔客棧地字三號,等你們考完科舉哪天無聊了就來找我玩啊。我要不在,你就托跑堂的半斤給我帶個話兒。”


    吃飽喝足楊煙便辭別了二人,又在小廟前後轉了幾圈。


    等到斜陽西垂染得半邊天血紅,才到文冠樹下等著蘇可久和蕭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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