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飲」


    當下幾人便陸續跪下來,聽楊煙又宣了一遍旨。


    劉萬裏點頭哈腰地表示,本行為太子大婚製香是行業之幸,定舉行當之力為楊煙助力雲雲。


    這可能就是今年官府最大的科索了,他一邊下跪一邊擔憂又要被皇室白嫖巨額香藥,額頭上汗水涔涔而落,悔得腸子都青了。


    而楊煙將懿旨卷起來收好後,才請各位起身,見除秦聽朝外三人麵色都不太好,一副被揩油欺負了的小娘子模樣。


    她便一瞬明白,行會曆年來被官府壓榨得夠嗆,隻陪笑道:


    “諸位前輩莫慌,製香是在下一人之事,責任自由我一人來擔,我購置原料皆按市價來,絕對一兩銀子不短。若不信,我可當場和兩位行首簽個供貨契約,定金今日必付。”


    “之所以提前告知各位,是想之後製香圖個方便,別出個什麽意外,我的小命倒不值錢,但別惹得整個行當得罪皇室才好。”


    楊煙當下嚴明厲害,提醒他們不要給自己找麻煩,又表明了責任劃分,明確了原料供應,更是保證了銀錢的周到。


    方方麵麵顧慮得周全,劉萬裏三人隻覺被拉上一條不知是平還是阻的路上,偏偏這路是修到宮廷裏的,想讓這人滾遠點也沒了辦法,畢竟莫名其妙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劉萬裏麵上又客套了幾句,趕緊催著徐適和簪花的陸遠行和楊煙簽了供貨契約,總要先保證錢能到手。


    楊煙自是客客氣氣、高高興興拿到了想要的入行名份和原料供應單,現場掏出銀票登記入了香藥行。


    又向徐、陸二人表明下午便到貴行貴鋪交付諸項原料錢兩並取貨。


    等一切打理妥當,她才和秦聽朝告辭而回。


    ——


    歸程途中,楊煙卻叫馬車在西市一酒樓山海樓前停了下來,不由分說非要請秦聽朝吃晌午飯。


    秦聽朝雖然不稀得這頓飯,但心下確實對楊煙其人還有些好奇,推脫不得隻能應允。


    楊煙也是頭回到大酒樓,麵對“三分秋色”“金玉滿堂”“仙鶴望月”“仙姑托蓮”“山深春翠”……滿滿花名的菜色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隻裝模作樣地把招牌菜皆點了一通。


    秦聽朝雖知主客之分,見她亂點菜譜也不便多說什麽,隻在她點完甲魚湯、甲魚燉豬肚還要點第三道王八菜時,實在忍不住建議可以點些冷盤蔬菜下酒,楊煙順勢央他繼續點。


    於是他加了幾碟暮冬小鮮,又尋著小廝退了許多大盤肉食,也湊成一桌醬燉汆炒拌五法兼有、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嫩黃翠綠櫻紅亮白各色輝映的四盤八碟。


    見秦聽朝哪怕應付點菜這種小事都極其周到妥帖,楊煙當真羨慕起穆聞瀟來。


    “得夫如此,妻複何求”啊!


    立刻獻起殷勤,先給秦聽朝端了一杯熱酒,是山海樓的名釀“醉花陰”,以小紅爐煮水燙著。


    秦聽朝飲了同行的酒,自然在心內評定一番。


    濃濃的果子香似將人拽入某種甜思綺夢,是瓦舍的“花酒”之味,隻差懷抱溫香軟玉,耳聽旖旎箏弦。


    楊煙見他眼神微妙迷離,猜出這酒許是自己選得不妥,忙也嚐了一盞,瞬時粘膩得喉嚨發緊。


    “甜酒著實不適合男人對飲。”楊煙忙道:“我催店家換壺烈酒。”


    “小兄弟,不要逞強,這酒挺好,是春天的味道。”


    秦聽朝放下酒杯阻了她,像老父親製止孩子買醉一般。


    楊煙乖乖閉了嘴,低頭晃了晃酒杯,看那瑩瑩翠色,又品了一口,開始給自己找補:


    “春醪似水,青梅如豆,瀲瀲若晚風吹皺,彌彌有暗香盈袖。”


    誇完又不忘吹捧一下煙雨台的酒:“這梅子酒確實清甜甘咧、香氣襲人,卻比你們的‘流光醺’少了些風骨,倒有點小家子氣了。”


    “何來‘風骨’一說?但聽小兄弟高見。”


    秦聽朝聽她提了“流光醺”,敏銳地捕捉到了“風骨”二字。


    楊煙憶起上元節詩會品酒,新釀烈酒讓人於極致清醒間又品出繾綣柔和,便道:


    “那酒似凜冬將盡冰刀穿喉過卻溫然生暖,正是詞裏‘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之風骨,是天涯踏盡紅塵仍能坦然一笑,千磨萬擊後還能歎出‘人生如逆旅’的曠達灑脫,亦是我的心之所向。”


    “我還曾想叫它‘笑春溫’來著。”楊煙想起起名這茬。


    “人有千相,酒又如何不是?”秦聽朝思忖片刻突然道,“有人品出柔情克製,有人品出熱血難涼,有人品出灑脫氣節……皆是自身觀照罷了。”


    “想來還是小兄弟最懂我釀酒之心,取淩冬傲骨不折之意,待春來窖成淡雅之香。但縱使千帆過盡談笑風生之時,回首仍能見到過去寒夜中獨行的自己,即是不忘來處初心。”


    言罷便舉杯與楊煙對飲。


    楊煙一瞬了然,知他一直囿於年輕時未酬的理想誌向,心裏藏著一大塊填補不了的空洞。


    縱使有詩有琴有酒、有佳人在側,又有商鋪錢財土地做依托,仍隻是社會等級之末,並非他最初追求的人生。


    “‘畫淩煙,上甘泉,自古功名屬少年’,多美好的願景!可現實呢,‘麵蒼然,鬢皤然,滿腹詩書不直錢’!秦大哥,未曾入仕你也後悔吧,經綸滿腹都作塵土,但至少,比我這下九流的強多了不是麽?這杯我敬你!”


    楊煙舉酒碰了碰秦聽朝的杯子,索性將壓在心底的話一並相告:


    “一個女子的滿腹詩書都隻作娛人之樂而已。可你知我怎麽想麽?能給人帶來快樂,我就很滿足了。秦大哥又焉知當下的路不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快意人生?”


    “君不見廟堂中幾人能有個好的收尾?脫離了官場桎梏,順勢而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小兄弟說的有道理,人應當遵從於命運。但有一點你說錯了,你一個小女子之所以灑脫,是本就敲不開入仕之門,可你若真心遁世,又何必苦心鑽營這些謀生之道?”


    “而我數次站在門外就要踏入,卻硬生生退了回來。”


    “人後悔的,往往是沒去做的事情,錯失了一些本可以存在的可能。”


    秦聽朝又飲一杯酒,情緒有了些起伏,他歎息一聲才緩緩傾吐:“要勘破‘我執’,談何容易?都覺魏晉‘竹林七賢’放蕩不羈,那阮籍何必窮途之哭?”


    秦聽朝說話絲毫不客氣,倒叫楊煙見識到他豪放不羈又端持穩重之外真性情的一麵。


    想必就是穆聞瀟最初愛慕的,那個彈得一手好琴且神采飛揚的年輕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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