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


    對著這春雨,仿佛有了絕對坦誠相待的心,張萬寧終於問了他極想知道的問題。


    “我覺得今天你好像不太一樣了。”


    之前隻能在香藥中、在詩文的縫隙裏捕捉到她的倔強和風骨,似一直被包裹在厚厚的油滑殼子裏。


    現在那殼子卻清晰地被剝開坦陳在他麵前。


    這種冷定,和他的底色近乎相同。


    “是麽?”楊煙回眸一笑,也點了點頭,“我覺得也是——好像又做回了自己,真正的我自己。”


    “其實做女子也沒什麽不好。”她道,“不必偽裝成男子,也可以獨立自主、養活自己,保護自己。”


    而順著時間向更遠處觀照,她才看清自己一路成長的脈絡。


    小時候總被父親規訓,隻有扮成男孩才能逃出家門遊玩,極度厭棄這副女孩兒身體。


    後來沒人管她了,得了要命的自由,卻弱得像一隻菜雞,為了生存不得不繼續偽裝成男子。


    雖說已談不上“厭棄”,之前她也總覺得“女性的身體”於己是一種束縛和拖累,所以她急著想要證明自己和男子也沒什麽差別。


    可天資有限,無論怎麽練習功夫還是很差,打架還是完全打不過那些習武者。


    再則無論謀事多麽鑽營,處世如何灑脫,思想中很多細處的想法,終究不能和男子共通。


    這種擰巴,隻有回到她的西廂房,才能在油燈下獨自細細拆解。


    她總能在女性某些方麵共通的悲喜中感受到共鳴。


    所以即使披著男人的皮,熟讀經義典籍,受儒道洗禮,還是永遠做不了真正的男人。


    但——又何必非要按照男性的社會習慣來規製自己?


    那不是做人的標框,那些她看不慣的,完全可以從心內摒棄。


    “再則,女子就不能是君子嗎?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先能獨立思考然後躬身踐行,終達‘和而不同’。”楊煙又道。


    她似乎終於可以坦誠麵對自己的真實了。


    “公子,男也好,女也罷,終歸要做的還不是個‘人’字麽?又有什麽性別之分?”


    “道心不分男女都可修行共通,但身體不是。你本不必如此——”


    張萬寧突然抬手隔著帽子撫了撫楊煙的頭,然後迅速將襆頭的長腳係帶拆解開來。


    襆頭落地,青絲在卷著細雨的微風中如緞散開,縷縷揚起翻飛,落地的幾乎鋪展到地麵。


    “你這是做什麽?!”楊煙一驚,抬手去捂頭發,另一隻手則去地上摸索帽子和綁帶。


    “就看看,你很好看——為什麽不展示出來?”張萬寧眉眼輕揚,笑問。


    “……”


    楊煙一時無語,心裏卻在吐槽,你說為什麽,還不是防你這種輕浮浪蕩子!


    嘴上隻道:“美在人心,不必非要外表去彰顯。況且我有雙手也有頭腦,不以皮囊取悅他人。”


    “嘖嘖,真會自誇啊。我隻說你麵相好,你就能順著杆兒爬著誇自己心裏美。”


    張萬寧見她三兩下重新束了發,綁了襆頭,又將長飄帶灑脫往肩後一甩,才覺這姑娘真是極有靈性。


    像南山鬆林深處極少現身溪邊飲水的小鹿——隻是偶然遠遠窺見,便不能再忘懷。


    然後二人隻靜靜聽雨,再無言語。


    -


    天色越來越晦暗時,雨漸漸止歇了。


    “天黑了,公子,我要走了。”楊煙惦記著她的毛驢,站起身作揖告辭。


    張萬寧找不到留她的理由, 一時竟有點慌亂。


    “都道‘少年稱意須行樂,不到天明不肯休’,你怎現在就走?不陪我多飲幾杯嗎?”


    “公子心情現在好些了麽?”楊煙垂頭問。


    “心情……”


    張萬寧一時語塞,他早把什麽家族之累婚姻之恐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楊煙讀出了他未道盡的話:“那我今天來就是有意義的。公子有知己眾多,又有美人做伴,其實不缺我一個。以後不開心時再找我吧!”


    說著她開始整理衣服,又往嘴裏塞了塊椒鹽酥餅,雙手拍打掉餅屑:


    “該快意之時快意,該收心之時收心,該努力之時努力,相遇了就珍惜,要分離就揮手致意——盡情盡興而後隨遇而安,公子,就此告別!”


    作了一揖轉身就走,背影決絕如風。


    真是!


    張萬寧從未如此憋悶過,這人道別一向幹脆利落,全然不管被丟下的人是什麽心情,真是個……冷血之人!


    竟想不起別的話來罵楊煙。


    不知是因被罵了耳朵有點燙還是咋的,楊煙突然又回轉過來,笑眯眯地走向他,表情極其輕佻。


    看得張萬寧心撲通撲通狂跳,身體卻像被施了咒般不能動彈。


    隻見她一蹦一跳走到他跟前,伸手一晃,一個蠟封寬口小瓷瓶瞬間出現在手上。


    “忘了件事兒。公子,沒什麽能送你的,我新製了合歡香,是真正的春情秘香……”


    楊煙突然踮了腳湊到張萬寧肩膀上,低聲道:“給公子做新婚賀禮,再等幾個月香氣更均衡,便能激發更濃烈情欲。”


    “其中妙處難與君言——可要等婚後再啟封哦。”


    她退了回來,雙手將香藥捧給張萬寧。


    張萬寧臉上似笑非笑,眸色卻漸漸幽深,抬手捉住了她的手肘:“小道長試過?”


    楊煙尷尬地咳了一聲,轉了轉手,沒費多少力氣便逃脫出來,順手整理了下衣袖,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轉了又轉,恢複了日常的滑膩跳脫模樣,抬手指了指張萬寧:


    “我可沒機會用,當然這也是我首次做催情香,第一個就拿給公子了,你看我對你多好!不過作為小老鼠,公子用後可否給個回個話兒,講講受用體驗?”


    她想起遊允明以鼠為師教林微之解剖知識,那張萬寧先用她的香不也……


    想著就覺自己真是聰明無兩。


    張萬寧眉頭一皺,像是被噎住了。


    半晌,他同樣輕咳一聲潤了潤嗓子,扯開話題:“我……送你回聞香軒?”


    “不必,不必,讓府裏馬車把我帶到拴驢的茶館就成。”楊煙道。


    “不過此時風歇雨霽,又是苦短良宵,‘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公子不若順道與我樓下一遊?”


    這提議終於對了張萬寧的心思,他立刻跳回房間裏雀躍著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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