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


    隨著馬車的離去,身邊草叢裏也簌簌響動著,最終歸於寂靜。


    “東宮暗衛一向神出鬼沒。”張萬寧感歎一句,“太子果真是皇後的心頭肉。”


    “五十人不止。”楊煙接著說。


    “你怎還能知數目?”張萬寧詫異追問。


    “我熟悉這種感覺,除了那些武功很高深的才覺察不到。”


    黑暗裏楊煙輕笑一聲:“隻是很久沒感受過了。”


    “技能還真多!”張萬寧戲謔一嘴,見楊煙還在跪著便扶她起身。


    “腿還疼麽?我……挺沒用的,在他麵前,護不了你。”


    是真心自責的口吻。


    “我沒事兒,公子很好,不要自責。”


    楊煙拍了拍身上的水漬,但幾乎是在地上滾過一圈,衣服已被雨水沾濕了個透,然後低頭行了個拱手禮。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子身在局中,到底不能抗衡倫理綱常。而既生護人之念,於我便是值得。”


    楊煙懂他,知他的顧慮和受限,而因這珍貴的“懂得”,張萬寧平生第一次覺得有些無地自容。


    天地俱暗,隻有他手裏的羊角燈在照亮腳下一隅,二人都已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


    張萬寧隻聽到楊煙低低的聲音傳來——


    “公子,此生緣淺,你我終究不能同道。公子是聰明人,以後離我遠些好,免得給自己和家族惹來不必要的禍端。”


    說罷她踏著黑暗轉頭欲走,卻被張萬寧捉住袖子迅速扯到身邊來,一聲耳語似驚雷:


    “楊煙,你修什麽道? 若是清州那位,他朝或還能並肩同行。”


    雖然心內早有猜測,楊煙此刻幾乎怔住,張萬寧是真的向她交了心。


    “公子!”楊煙喚了一聲,手中立刻被塞了那盞漂亮的羊角燈。


    “ 這個拿著,免得看不清路。還有本公子的畫——可都得給我好好收著。”


    張萬寧正色又道:“你我既稱知己,便是同道。你當知我,我為家族,但張家更為江南百姓。”


    說著他便自顧自地搶前一步離開,摸索著向浮生樓方向返回。


    “‘知音者誠希,念子不能別’,我就不說再見了,以後各自前行,隻盼他朝同道重逢!”


    瑟瑟草浪聲中,楊煙執燈長久地目送他的背影。


    ——


    趕著二更城門關閉前楊煙和毛驢如意被張萬寧差人送進了虞都城。


    而回到聞香軒,楊煙透過敞開的堂屋門,見蘇可久守著桌上涼掉的飯菜還在等她。


    “大哥!”她回西廂放下燈籠和畫軸,又攤開晾好帶回的花朵,才轉到堂屋跟他打招呼。


    蘇可久一臉倦意,並不像玩樂郊遊一天的盡興樣子。


    “你怎麽了?”似猜出他有心事,楊煙坐下來問,又迅速扒了幾口菜粥。


    “該是我問你,又跑哪裏去了?怎麽弄成這副狼狽樣子?”蘇可久轉頭望了她一眼,又將臉別了過去。


    “我說了你可別不開心,去了浮生樓踏青——和張萬寧。”


    楊煙一五一十回答,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濕答答還沾著雜草泥土的長衫,輕輕歎了口氣。


    得虧外披褙子夠寬大,否則胸前早露餡了……


    “我有什麽資格不開心?”蘇可久自嘲地笑了聲,伸手奪去楊煙手裏的飯碗,“別吃涼的,我給你熱熱,快去換身衣裳。”


    他已用上了晾好的泥爐,迅速拿蒸鍋熱飯菜去了。


    換了月白棉布長衫,楊煙摘了襆頭,隻用木簪簡單挽了發髻,回來繼續吃飯。


    蘇可久坐在對麵,盯著她一筷子一筷子夾菜喝粥,神色蕭索,卻目不轉睛。


    “哥哥還不去休息麽?明兒個不去尚書府了?”楊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閑問。


    “不去了,暫時……避嫌。”


    蘇可久雙手在桌上一握,欲言又止。


    楊煙終於從飯菜間抬起了頭:“避嫌?”


    “吃你的吧,別管那麽多。”


    他又鬆開了手,卻還是心事重重。


    “有事兒就直說啊,你可瞞不了我。”楊煙拿筷子敲了敲碗沿。


    “在外籌謀辛苦,回家了總得有個情緒出口。也許我幫不上什麽忙,至少能寬解下心情。”


    這個“家”字讓蘇可久眼皮一挑,精神終於放鬆下來——眼前人就是他的家啊……


    低頭認真組織了下語句,蘇可久才道:


    “昨日百官諍諫,今日集體罰俸三個月,趙禦史被貶江州寧縣九品監察。雖已不是要命的處罰,也算是晏相主政以來言官獲罪第一案。”


    “這麽快!”楊煙一驚,掰著手指頭計算,“前後才幾天……”


    “是。”蘇可久篤定地點了點頭,“老師亦被牽扯其中,他叫我……避嫌。”


    楊煙不說話了,往嘴裏迅速塞了幾口飯,然後擱下了碗。


    “蘇可久。”楊煙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手指,突然輕聲道。


    “嗯?”蘇可久眼神一怔,對她叫他名字有些意外。


    “南方要變天了。”楊煙抬起了頭,以極低聲音近乎唇語般道。


    室外倏然閃過一道強光,緊接著又炸開一個響雷,才歇不久的雨又隨吹卷的風淅瀝落了下來。


    不等蘇可久回答,楊煙已飛快奔到院裏,邊淋著雨收攏晾著的花朵,邊向還愣在桌邊的蘇可久招呼:


    “發什麽呆!雨朝西邊刮得厲害,快拿油布把如意的草蓋上!”


    轉而又抱怨著嘟囔一句:“衣服真是白換了!”


    蘇可久才似猛然驚醒,卻先取了蓑衣披到楊煙身上,才往東北院角驢棚處忙活。


    夜雨來得又洶又急,等二人手忙腳亂地收拾完回到堂屋,都淋成了落湯雞。


    楊煙拔下木簪散了頭發,隨手拿布巾舉著雙臂擦拭頭頂,轉身卻碰上蘇可久似在窺視她的目光。


    他迅速漲紅了臉,一言不發匆匆出了房門。


    她疑惑了一瞬才恍然,低頭去看胸前。


    剛才渾然不覺,此刻才發現白衫和內裏紗布裹胸被淋濕後幾乎成了透明……


    不止胸的形狀,連似初綻海棠般的兩朵都清晰地顯現出來。


    楊煙不知所措起來,像一隻剛剛炸開綠毛帶刺殼子的毛栗子。內裏雖也不是柔軟,卻對這天光的猛然迸入起了惶恐的戰栗。


    她竟不是像其他女子一般感受到被“侵犯”的羞澀,而是某種不敢接受他人審視的膽怯。


    心底隻是淺淺地想要探尋,那自年少就束縛藏起來的,會比其他女子難看嗎?


    即使心裏接受了女子的身份,又如何坦然麵對這副皮囊?


    楊煙連頭發也無心擦了,徒勞地伸手將布巾捂上胸口,恨不得趕緊找個地縫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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