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


    “西屬金,金生水……天水隔絕,流向相背,途中多有變故,大凶。”


    楊煙冷汗出了一背。


    她不敢耽擱,叫差役片刻不停抽著馬往西趕,出京城西大門玄金門走了不遠,果然見到一輛驢車停在官道路邊。


    再往裏走兩步,幾株垂柳環繞的一座長亭中,秦聽朝穆聞瀟正和胡易母子話別。


    他們來此也已多時。


    婦人還是粗布麻衣,頭上卻插了個綠玉簪,是穆聞瀟剛送她的。


    她站在胡易身後,抱著他的胳膊,此刻目光溫柔,安靜得像隻白兔。


    穆聞瀟靠在秦聽朝身上,卻紅了眼眶。


    胡易仍是來京城時著的紫衣袍衫,襆頭綁得一絲不苟。


    來時萬人空巷,去時一身寂寥。


    但他似也不怎麽在意,腰背挺得筆直,臉上還是一貫的清冷。


    秦聽朝從懷中掏出一支玉筆贈他,但胡易隻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躬身向秦聽朝行了個禮。


    “行囊空似水,隻有舊詩殘。”低聲道了一句,“秦先生,滿腹才華不值錢,胡易從今不作詩了。”


    秦聽朝隻定定望了他一眼,還是將筆收了回去。


    清風拂來,亭外的一縷垂柳便擺進亭子,輕掃著秦聽朝的肩膀,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碰了碰肩頭的柳枝,不舍彈開,終於還是開口補全了胡易的詩:“又送君歸去,長條不忍攀。”


    他知道,眼前的少年他是留不住了。


    靜候君來,隻能遙送君歸。


    “胡易,詩寫一半便不能成詩。”他道,言外之意,還是要繼續寫啊。


    他仿若看到過去被穆聞瀟的員外父親趕出府邸,趕進山中的那個落魄的自己。


    從此,人生隻剩半闋未完成的潦草詩行。


    “借先生吉言。”胡易又道。


    穆聞瀟便強行塞給他一些銀票,這回即便他再推脫也由不得他不收。


    “這是給你娘的,別讓她跟著你風餐露宿的。”


    胡易看了看身後的母親,向穆聞瀟行了禮才收下。


    “那你……打算……”秦聽朝本來張不開口,怕揭他痛處,但還是憂心他的以後。


    “回鄉,做教書先生,種田,總行吧!”


    未想到胡易根本不在意,隻咧嘴一笑,卻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我在文冠廟看到有人題‘莫歎江湖失意多,星河璀璨掬柔波’,亦引為知己。得意者如明月寥寥,失意者才是星河璀璨,何妨多我胡易一個?”


    “前有寒江垂釣,後有白衣卿相,我還能活著,還有母親在身側能盡孝,幾曾著眼看侯王?”


    “秦先生,您放心,胡易惜命。等奉養母親盡了天年,定會來京城尋先生,咱們再縱酒當歌,你且等我!”


    胡易說得灑脫狂放,完全不像才十五歲的孩子。


    秦聽朝也知道那首詩:“‘歸來但與知音醉,清夢何妨做酒歌?’雖不能功成名遂,他日相逢,仍要笑醉陪公三萬場!”


    秦聽朝笑中已然帶了淚。


    “靜候君再來。”他向胡易平額拱手行禮。


    胡易又笑著回禮拜了三拜,轉身牽著母親準備離開。


    “胡易,不要往西走!”身後突然傳來急促人聲。


    ——


    “妹妹?”穆聞瀟忘了楊煙還是個“男子”,看她衣服發髻皆散亂,隻驚愕道。


    楊煙卻顧不得向穆聞瀟秦聽朝行禮,急著過來牽胡易的袖子,交代他:“不能往西,也不能往北。”


    “土克水,對,你得留京才行!”


    她又喃喃,沒注意到少年眼中的厭嫌越來越濃重。


    “你是什麽人?”胡易記得‘他’,是那天潑孟侍郎酒又好為人師的小子。


    “竟還是個女子?”他又匪夷所思地瞪了瞪眼睛,連忙將袖子甩脫。


    “別管我是誰,胡易,今日不宜離京!”


    而“天機不可泄露”,楊煙也隻能這樣提醒。


    “‘兄台’這話是玩笑吧,胡某是被帝王逐出京城的,是京城不留我。”胡易淡淡道。


    “而閣下到底是誰?為何屢次三番出現?”他眸中泛了些淩厲光芒。


    “我……”楊煙噎住了。


    說到底她隻是個和胡易素不相識的人。


    “胡易,是我,是我在圍場外給的大姨票子。射禮的事情,皆是因我而起。”


    楊煙隻能絮絮叨叨坦白,也不知胡易能不能聽明白:“對不起,我本隻想順手幫個忙……我不知道怎麽會這樣……”


    見她語氣真誠,是真心自責,胡易掃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問:“真的?”


    楊煙極羞愧地點了點頭,盤算著哪怕胡易打她一頓,也絕不還手。


    “怎麽哪哪都有你,你是個瘟神嗎?”胡易忽然笑了一聲。


    這“瘟神”先是潑孟侍郎酒,又給母親送入了圍場,現在又叫他,抗旨不要離京。


    好像所有有災禍的地方,都有她。


    真是個掃把星。


    “胡易,你留下來,此事或可轉圜。若不能麵聖,我會想辦法幫你恢複士子身份。”楊煙已從焦急中冷靜下來,又道。


    “天無絕人之路,我會幫你,將功折罪的。”


    她不是坐以待斃之人,這一路上她已想了數種方法。


    “總會有法子的……”


    甚至將自己洗幹淨自薦給太子當‘男寵’這種,她也覺得可以試試……


    “娘,是她叫你進的圍場嗎?”胡易卻沒回應她,隻指了指楊煙,低聲問婦人,


    婦人抬頭望著她,笑起來眼睛眯成彎彎的弧線。


    “不認識,不知道。”她道。


    ???


    “大姨,您再仔細看看?”


    楊煙連忙跳到婦人跟前,把那天的情形手舞足蹈又聲情並茂地表演了一遍給她。


    “……就是這樣,您就進去了。您想起來了嗎?”


    婦人還是搖了搖頭,卻問:“你是布坊的繡工嗎?我想給我兒被上繡個喜鵲報喜的花樣。我兒在城東廟裏讀書,馬上要進京趕考了……”


    “娘,她不是繡工,她是書坊的女掌櫃,兒子抄書的錢她給您送來了。咱們有錢了,晚上就買一隻雞,燉了給您補補。”


    胡易柔聲道,然後才轉向楊煙。


    楊煙連忙往婦人手中塞了幾塊銀子:“大姨,這是胡小官人掙的,足夠您給他繡個被麵了。”


    婦人連忙高興地接了:“掌櫃真是個菩薩,為娘的不中用,我兒就太苦了。你瞧他的手,還是一雙寫字的手麽?”


    雖然胡易極力後退,婦人還是端起他的雙手,攤開了掌心。


    手上是疊著的黃色繭子和冬日凍瘡留下的疤痕。


    但這雙手卻隻拿一杆破毛筆,寫出那樣俊逸奔放、灑脫不羈的好字。


    楊煙想想自己所謂遭的苦,跟胡易比,又能算得了什麽。


    但胡易還是比她幸運吧,他還有母親在身邊,是寒夜中微弱的,卻溫柔不滅的燈火。


    楊煙的眼淚又被逼了出來。


    好容易攢了十幾年的眼淚似乎都叫她今天哭完了。


    胡易從母親手中輕輕抽回了手。


    “你看見了,我娘記不太住人。無憑無據,你憑什麽說是你?”


    “大姨……”楊煙抹了一把淚,隻覺心裏越來越堵。


    “還有巡邏士兵可以作證……”


    她說得毫無底氣,那些人又如何敢說聖上裁決不對……


    胡易果然笑中帶諷:“所以你是純來添亂的,是嗎?”


    “即使同你有關,也是有人特意將你摘出了。我們貧寒布衣,卻無人作保,還請這位衙內夫人,回去吧。”


    胡易瞅了一眼不遠處插著虞都府小旗的公事馬車。


    他說得不能再明白,楊煙當然都懂了。


    連承認自己罪過,贖罪的機會都不給她。


    “胡易,我知道我沒立場說這些。”楊煙低聲懇求,“但你聽我的,留幾天再走,我到時再給你卜一卦。”


    胡易搖了搖頭。


    “你若是會算,又怎算不出圍場之事?胡某命不好,我自己知道,但,我不信命。”


    胡易又朝她擺了擺手:“你走吧。”


    “胡易,不妨去我家住幾天,絕不叫別人知道。”秦聽朝聽了半天,大體聽明白了。


    “小兄……楊小公子卜算還是有點能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胡易,你聽秦大哥的。”穆聞瀟一把將楊煙拽到身後,叫她趕緊封了嘴。


    少年還是躬身行了禮,表示拒絕。


    “罷了,胡易也是大人了。”秦聽朝握了握穆聞瀟的手。


    胡易便牽著母親上了驢車。


    開始轉向官道時,楊煙還是不放心,又奔了過來。


    “你若執意離開,能不能先往南走?盡量走山路,遠水,至少過半月再西行。”


    她按住驢車車轅,交代。


    胡易坐在車前,轉頭又望了望她:“還不知道你叫個什麽名?”


    “楊煙。”


    “好的。”胡易點了點頭,“那便看看你卜的命數準還是不準吧。”


    “若我他日成了鬼,會來找你的——掃把星。”


    眼神中是道不明的戲謔,然後頭也不回地駕車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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