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


    冷玉笙要瘋了。


    她竟敢裝不認識他。


    他急地跳下馬背,徑直過來一把扯下女子麵上的白紗。


    是這麽熟悉的一張臉,是叫他晝思夜想用腦海細細摩畫,想用親吻從眉頭處一筆筆勾描的一幅工筆丹青。


    畫上的人動了,卻果然無情。


    她蹙眉瞪了他一眼,小嘴兒挑釁地撅了撅,又翻了翻眼皮,回到麵無表情。


    可任是無情亦動人。


    他囂張的氣焰消了下去。


    “阿嫣……”冷玉笙弱弱喚了一聲,抬手要扯她的袖子。


    “男女授受不親。”楊煙退了一步,低著頭躲開了。


    冷玉笙不敢再動,隻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上上下下地瞧。


    “你今天真好看呢,我都沒見過你穿女裝,若我不來,你是不是就隻給別人看了?”


    話說的酸溜溜。


    “公子您認錯人了吧?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楊煙撇過頭去。


    “耳朵眼兒都在呢,騙鬼呢。”冷玉笙抱著胳膊拆穿她。


    “您到底找誰?”


    “我找你啊,咱們進裏邊說。”冷玉笙作勢要推開院門。


    “可我不認識您。”楊煙伸手擋住了門。


    “你失憶了?怎麽就不認識我了?”


    冷玉笙腦袋裏似落了一場雨,雨後又竄出一朵朵小蘑菇。


    這又是哪一出?


    這姑娘玩得好花啊……


    “好好好,不認識更好。我重新介紹下,在下……額……清州蘇毓——”


    “您請回吧。”楊煙推門進了院子,直接關門。


    冷玉笙立刻也要進來。


    “吧唧”一聲給他擠在了兩扇門中間。


    “遊大哥,拿棍子,來打狗!”楊煙衝屋裏人叫了一聲。


    遊允明在製香間聞聲提了個燒火棍急吼吼出來:“狗在哪兒?”


    冷玉笙熱絡的目光瞬間冷了下去。


    “我回去了。”他道,也不往前擠了。


    他縮出了門外,院門便“趴”地闔了緊。


    “我以為蘇毓有人捧著了,你會傷心,才來看看你。看來你可不缺作陪的人。”他靠著門期期艾艾。


    隔著一道門,隻聽腳步聲漸漸離遠。


    卻聽見遊允明問她:“阿嫣,那是誰啊?”


    楊煙回答得漫不經心:“不認識,我也頭回見。”


    ——


    楊煙剛進西廂房,又聽窗戶顫了下。


    不好!


    她立刻回身想去關窗,但還是晚了一步。


    人已經翻了進來。


    果然是個難纏之人。


    “你到底要做什麽?”楊煙壓低了聲音。


    冷玉笙卻上前一把將她裹住了,在她耳側輕道:“我要——你。”


    楊煙掙紮了一下,冷玉笙卻沒有給她逃的空間:“我勸姑娘聲音還是小點兒,當心叫外頭人聽到,你和狗——就真說不清了。”


    一把小刀冷不防地斜著抵到了冷玉笙胸前。


    “你離我遠點。”楊煙抬起了頭,盡力後仰,因他抱得緊,下巴還是蹭到了他的胸膛。


    像被小貓爪撓了一下,他身體忽得一緊。


    “你既找‘楊煙’,那可是個男人,‘他’已經死了。我不是‘他’。”


    小野貓朝他張牙舞爪。


    “‘他’死了?”冷玉笙鬆開她退了一步,卻捏住了她握刀的手。


    “是死了,被你一箭射死在了軍營靶子上。”


    女子的聲音克製緩慢,他卻似看到那支他射向她的箭又轉向刺回了他的胸口。


    他覺得胸前一痛。


    是他當眾拆穿了她一直以來的身份遮掩,“楊煙”的確是死了。


    天知道那天箭射出去後,他多想過去替她擋了。


    就是現在這隻握刀的手,將蘋果拿了走吧。


    “徒手抽蘋果?你若拿得慢了些,這隻手要麽直接被箭穿過,要麽會被爆掉的蘋果崩爛。你還能活蹦亂跳地拿刀抵著我嗎?”


    “你若不動彈,我保證傷不了你。”冷玉笙臉上覆上寒意,捏她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 “可你真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是你不叫我活命。”楊煙卻道。


    他又湊近她的臉。


    見她鼻尖泛上一抹嫣紅,額頭浮著密密的汗珠,像個剛剛洗過的桃子。


    不知怎的,明明嘴上說著狠話,心裏卻像沾了桃毛,偏偏癢得很,恨不得馬上撲過去咬上一口。


    “‘楊煙’死了,那你又是誰?”冷玉笙低著頭,幾乎貼到她的唇邊問,“‘楊——嫣’嗎?”


    他加重了聲調。


    那回在宮中,他嫌她嬉皮笑臉、裝傻充愣,問她“到底怎樣才能摘了麵具,露出真麵目來?”


    如今,摘了“楊煙”的麵具,卻還是個假人。


    她當真變了個假人出來。


    他迅速扯著她的手貼近他,她手中的刀便割開衣服,刺破了他的胸口,一朵血花猝然迸裂。


    他卻附上了她的耳朵問:“你是不是裝得太久了,果真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要本王幫忙回憶下……你到底是誰嗎——慕容姑娘?”


    他突然嘴角一挑, 麵上的寒冰像被嘎嘣一聲打碎,釋放出的卻不是什麽笑容,而是某種快意。


    這遙遠的、遙遠的稱呼忽然穿透時間而來,比那天軍營中的箭矢來得更迅猛,那時楊煙還有個蘋果,現在,她無所憑仗。


    -


    楊煙怔怔地盯著手中沾了血的小刀,一瞬間竟想,是不是殺了這個人,就能把一些東西永遠埋葬了?


    她再要刺時,手卻又被揪住了。


    “阿嫣,我不會叫他們傷害你的。”冷玉笙聲音漸漸有些嘶啞,“我寧願是我,先射了你這一箭。”


    “我父親是欠你們,我也欠你們。你若想殺我,也隻有你能殺得了我。”


    他鬆開了手。


    楊煙未有猶豫,直接向他心髒處捅了過去。


    冷玉笙果然一動不動,任刀刃沒入,衣服上隻剩刀柄。


    卻沒有想象中的疼痛,楊煙鬆開手,小刀便掉了下來,隻有刀柄。


    是那把機關小刀,按下側邊按鍵刀尖就能縮回去。


    “你那天沒有殺我,我自然也不會殺你。否則,你那皇帝父親,不得給我五馬分屍?”楊煙瞥了他一眼。


    她撿起小刀,彈出刀尖拿布細細擦拭,又扔給冷玉笙一小罐藥。


    “傷口自己抹抹,別浪費太多,我就剩這一盒了。”


    她什麽時候說話成這樣了?


    冷玉笙又氣又急,哪還管破皮的傷口:


    “你幾回叫我名字,口氣跟吃了炮仗一樣也就算了,至少還能聽個響兒。現在怎麽說話跟對個仇人似的,連名字也不叫了?”


    “你不是仇人嗎?”楊煙坐到床上,輕輕笑了一聲,“我隻是不喜歡記仇罷了。”


    “殿下,慕容嫣也早就死了,死在了那年定州城破之時。”


    “你又如何證明我是她?”


    冷玉笙欺身坐到她麵前: “你就是這樣來報複我的?”


    在宮中時,他對她講,他早晚會知道她是誰。


    楊煙便誘導他——為何不查查“已死之人”?


    他當真叫老吳往朔北遞消息查了,而且查出來了:慕容嫣,定州前刺史慕容惟的獨女,被通緝過,死於倥傯山掩月庵的血洗。


    他不知她到底經曆了什麽,但眼前活生生的人,提醒他,那個女孩死裏逃生,活了下來。


    “誰報複你了?”楊煙卻換了個坐姿,反駁他,“不要血口噴人!”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報複你了?我是捅你了?還是給你下毒了?我都不愛搭理你了,你還非要過來,不是麽?”


    “你不搭理我就是報複我了。勾搭我這麽久,讓我把心掏給你,你再裝不認識?”


    冷玉笙牙齒咬住了,從齒縫間蹦出幾個字:“姑娘好手段。”


    “可你父母又不是我父皇殺的?”他又道。


    “我父母都是自殺,死於戰亂,我也死於戰亂,怨不得誰。”


    楊煙終於不笑了,才道:“但,戰亂到底是誰引來的,你心裏是清楚的吧。”


    “我父親的兵是怎麽被削的,他向朝廷請求增援過多少回?有人管過我們嗎?”


    “你們在朝堂鬥心眼兒,權衡這個權衡那個,為的是你們家的江山,可打個噴嚏就是我們百姓的雷霆。”


    “所以,吳王殿下,你想給我弄進軍營也就弄了,想給我送上刑場也就送了,想找人玩殺人遊戲也就玩了,想給我放了也就放了,我能說一個‘不’字麽?”


    “我用‘慕容嫣’的身份能活著麽?好不容易換了個名,你還把‘他’給殺了,你讓我怎麽活?”


    “不過托你的福,我現在也不想扮個男人了。”


    “我修佛時,知道‘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修道時更是明曉‘無為不爭’,怎會為了過去既成之事而橫生枝節報複你呢?”


    “我從來隻向前看,謀未成之事,不會回頭,也從未想過報複過誰。”


    “您若還這樣想,看來那半個晚上的看星星扯犢子,都是白瞎。”


    楊煙搓了搓手下了床,做了個請的姿勢:“殿下, 我說明白了嗎?”


    “您是貴族,我是賤民。天人殊途,不能同道。”


    ——


    聲聲似箭,字字剜心。


    冷玉笙垂眸了許久,再抬起頭時眼睛已然泛了紅:“這就是摘掉麵具的你麽?真是……”


    他無數次想將她捧在手心,但她就像一個刺蝟。


    “那這個算什麽?”他將右手的鹿骨扳指摘了下來,丟到了床上。


    牛皮間的骨質已然被養得瑩潤,散發著柔和的光澤。


    他戴著它搭箭射下的那隻紅狐,也是戴著它搭箭射向的這個姑娘。


    “還給你吧,本王不要了。”


    冷玉笙直接打開了房門,將坐在門口不知道偷聽了多久的遊允明嚇地立刻奔逃向了驢棚。


    他才想起,他們似乎很少能好好道別。


    總是不歡而散,一直這樣糾纏著到了現在。


    但這回,是真的道別了吧。


    明日他就要離京了。


    可還是想等她留他一下。


    但楊煙隻是盯著床上的那隻扳指發呆。


    “你以前唱過一首曲子,什麽冬啊風啊的,能再唱一遍給我聽聽嗎?”


    冷玉笙忽而轉身道:“也許,很久聽不到了,嗯……”


    楊煙的臉倏地一紅,那是……那是……她在宮中蓮池遊水時哼的小調。


    “不要。”她道。


    “那我就不走了。”冷玉笙轉身又關門回到了房間裏,尋了凳子坐下。


    “你!”楊煙眉頭皺起,卻又覺羞臊,隻想趕緊叫他離開。


    便從床頭的箱中翻出一疊三片的拍板,輕聲唱了起來:


    “前門冬,後門冬,雪過寒窗繪亂鬆,雲山漫漫風,


    來匆匆,去匆匆,月影書涼人始終,夜長夢也空……”


    “夜長夢也空啊……這叫什麽?”一曲唱畢,冷玉笙站起了身,問。


    “《長相思》。”


    “嗯,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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