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刑」


    “陛下!”一聲低呼傳來。


    是馬撫青引著蕭葉山到了,身後跟著蘇可久。


    蘇可久一打眼便見著楊煙幾乎穿了件血衣,孤零零地跪在太陽底下。


    帝王正捏著臉審視她,像在看拿草棒在瓷罐中逗引的蛐蛐兒。


    昭安帝鬆開手,坐回到龍椅上,立刻有宮女拿冰水浸過的布巾來給他擦汗淨手。


    蕭葉山和蘇可久跪到了台下。


    “臣聞鼓院有集體請願者,已著人去搭涼棚,製備茶水。天氣炎熱,確保不出人命。”蕭葉山匯報。


    意為外邊已經穩住不至於鬧出更大事來,隻等皇帝一聲決斷。


    昭安帝立刻像看到救星般叫人給蕭葉山看座:“蕭卿既來,不妨同朕一同審案。”


    蘇可久退著站在蕭葉山身後,不敢再看楊煙,拳頭在袖中握了緊。


    “依卿看,當如何?”既是從鼓院過來,一定知道事情始末,昭安帝並不廢話,直接問。


    “陛下,容臣問問她。”蕭葉山道,繼而轉向楊煙, “我問你,若聖上允了外頭請願,去查你的案子,你可有憑證?無憑無據,紅口白牙,即是誣告,不隻你難逃一死,還會連累外頭那些人。”


    他在暗示楊煙,妄圖以小博大,要麽有後台,要麽有籌碼,若什麽都沒有,還應早退為好。


    “蕭大人,外頭同行的確是自發而來,與民女無關。”楊煙答。


    “既如此,那一碼歸一碼。”


    蕭葉山起身又跪下:“敲登聞鼓既是自發為楊氏而來,臣以為,當先允了行當請願。至於楊氏之訴,後續再由聖上悉心查明。”


    先把登聞鼓的事了結,對外留個諦聽民意的好名聲。而卸了這塊磨,那驢怎麽殺都行——這是傳達給帝王的意思。


    蘇可久霎時急出了一臉汗。


    昭安帝點了點頭,正合他意,但這種話非得叫別人說出來才行。


    “告訴他們,朕收了請願書,會查清聞香軒一事。”昭安帝終於向鼓院官員表了態。


    ——


    “香藥乃對外舶商、對內稅收之利國重脈,茲事體大 。香行赤誠團結,朕心甚慰,著今年減稅賦一成,惟願諸位各展其才,願我朝香事興盛……”


    馬撫青親自到鼓院門前宣了聖旨。


    跪著的諸人皆曬得紅光滿麵,興奮高呼“萬歲”。


    降一成賦稅,意味著今年自家生意定有賺頭。


    他們以前隻知抱團為不被官府欺負而已,今日還是第一回嚐到了抱團的天大好處。


    待馬撫青走了,登聞鼓院吏員又端來茶水和幹果,搬了凳子,將他們引進涼棚歇息。


    又被這般好吃好喝待著,香藥行人皆對帝王感恩戴德。


    “沒想到真叫楊掌櫃說對了,跪一跪就能掉錢出來,今兒跪得值了。”徐適拿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對劉萬裏道。


    那日宴請,在眾人都許下休戚與共的酒語後,楊煙對他們道,她想借行當之力一回,一能為行當揚名,二能為諸位謀利。


    劉萬裏率先答應,眾人借著酒意隻能跟著答應。


    早上楊煙一走,甘姐兒便叫譚七送信給楊三兒和劉萬裏。


    楊三兒自然赴湯蹈火都行,劉萬裏卻考慮得更多。


    信上寫著:“吾知行老顧慮,且看在下行事。若判死的局能被在下扳回,那行老當信在下能為行當謀利。隻須集體去敲登聞鼓,有太學生伏闕上書在先,絕無性命之憂,在下自會撇清幹係。屆時事便化小,聖上為保皇室顏麵,錦上必有添花重賞。”


    活了快五十年,他算看明白了。


    這女子每一步都在鋪路籌謀,從不空談“感情”,隻與人分析利弊,叫人考驗她,也願意舍棄自己的利益讓渡別人,在博弈中永遠尋求合作,讓大家都獲利。


    做生意到底得先下本兒,他也得信她一回。


    他先糾集行內人聯名寫了請願書,聚在登聞鼓院附近等消息。


    沈錚送過香又傳消息回來後,他便帶人去擊鼓。


    他想,命都能在帝王麵前爭回來,那這人就不簡單。


    一直縮手縮腳的做商人,他從未想過以卵擊石去救什麽人。可在快要知天命的年紀,竟橫生了一股少年豪氣。


    這一輩子,總得幹點不一樣的事情。


    劉萬裏沉浸在某種激揚的思緒裏,被問話嚇了一跳,連忙捧起碗喝茶。


    “待她出來,推舉她也做個行首吧。”陸遠行提議,“既能通天,定能給行當謀路子。”


    世事就是這般,隻比別人好一點兒時,周遭盡是打壓算計。


    隻有走到了更高處,能給他人帶來利益,換來的才是倚仗。


    人人都在撥自己的算盤,而他們打算倚仗之人其實還在禦書房空地上可憐地跪著。


    她現在隻有自己了。


    ——


    眼見兩個時辰又快過去,日頭開始西斜。


    昭安帝命人給楊煙送了碗水,手鐐太重,她躬身將頭埋進碗裏,捧著大口喝,像一隻渴極了的小狗。


    他竟起了些憐憫,這樣惹人憐愛的女子,就要死了?


    像路過花園,隨手折掉一枝花朵,花剛被雨水打過,掛滿晶瑩水珠,叫人想探到鼻前輕嗅,浸水養入花瓶賞玩,並不忍立刻丟了任它化為泥土。


    他有過無數的女人,宮裏的或小心翼翼迎合,或存了無數心思,圖著從他身上討東西。


    隻有在宮外,才能像個正常男人,床笫之餘還得著些讀書觀畫、點茶品香和填詞聽曲的樂子。


    而宮外勾欄中的女子,豔麗妖嬈,又少了這麽一股子清淡的倔氣。


    終於在心底歎了一聲,“我兒好眼光。”


    “陛下,該審案了。”蕭葉山輕聲提醒。


    昭安帝回神過來,剛要發問,蘇可久卻向前一步跪下道:“陛下,天氣炎熱,臣不忍見娘娘和您一直曝於陽光之下,不若入室繼續審理。”


    蕭葉山嘴角動了動,他知道蘇可久的心思。


    不僅僅是擔憂楊煙的身體,更怕她大庭廣眾真說出什麽來,收不了場,私底下審,一切還可轉圜。


    而昭安帝早就不想在院中待了,便移步到了禦書房中。


    皇後卻急著要告退。


    “阿媛,急什麽,幫朕斷斷案。”昭安帝拉住了她。


    好戲開場,怎能沒有主角?


    皇後不得不又坐了下來。


    禦膳房端來解暑酸梅湯和百合綠豆粥,也分給蘇可久一碗。


    蘇可久看了看跪在禦書房的楊煙,想往前去,卻被蕭葉山揪住了衣襟。


    他隻能退回來,站著喝湯水。


    -


    湯水喝畢,昭安帝擦了嘴,漱了口才問:“說吧,可知歹人樣貌,主使是誰?你又要告誰?可有訴狀?”


    “民女不知歹人樣貌,主使是誰,並無訴狀。”楊煙答。


    昭安帝笑了,吃飽喝足,連肚子都跟著抖動一下。


    “既是不知名歹人,又無訴狀,你不求官府,要朕如何查起?”


    “民女告的是有人違背《祁律》,私下豢養殺手。”楊煙抬眸道。


    昭安帝神色頓時一凜,他握住龍椅把手穩住了身子。


    皇後手中的碗卻沒端住,猛然一晃,身側王成立刻伸手過去扶穩。


    就差把“狀告皇上”幾個字明明白白寫臉上了。


    畢竟,除了帝王家,民間誰能養得起大批殺手。


    “聖上體恤萬民,曾下令不允許豢養殺手死士暗衛,還將之寫入律法。一是為了孩童不被拐賣訓練,二是避免民間出現凶殺報複,三是為了朝堂穩固,以文治天下,是利國利民之策。”


    “然,民女卻被一路武功高強、行蹤隱秘的殺手盯了許久,遭到數次暗殺皆死裏逃生,民女晝不能食,夜不能寐,整日惴惴不安。”


    “正因行蹤隱秘,民女並不知殺手來曆,幕後主使是誰,報官無門,唯求聖上做主,護佑百姓。”


    楊煙說畢,伏身又是一拜。


    昭安帝脊背已經滲出冷汗,皇後顯然鬆了一口氣。


    這不是兔子跑進了獵戶門麽?


    “朕是下過律令,自此也從未聞未見豢養殺手一事。”昭安帝否定了她,突然又問,“無憑無據,怎得咬定是殺手?”


    “蕭尚書提醒過你,空口白牙禦前誣告,隻有一死。”


    “皇後,你可聽聞殺手一事?”昭安帝轉頭又問了皇後一遍,這回,沒叫她“阿媛”。


    皇後搖了搖頭:“臣妾日日隻在後宮,見識極少,哪懂什麽‘殺手’‘殺腳’?”


    昭安帝便道:“你今日鬧出這等陣仗,不僅滿朝、滿城,整個大祁恐怕都傳遍了,史官亦會載入史書。然後你告訴朕,你什麽都不知道?”


    “叫帝王陪你一介小民玩麽!”他猛地一拍桌子。


    既已移入室內,在場人不多,便不用顧慮太多。


    “拖出去,腰斬。”昭安帝收回怒意,輕飄飄賞了道旨。


    本有心赦她,她非要往鉤上蹦。


    畢竟,知道得太多,也是滔天大罪。


    腰斬是極刑,曆來隻有寫反詩且一身傲骨的文人有這種待遇。


    叫她清醒地看著自己肢體分離,上半身還能向前爬兩步,看著自己血流成河後,在極度痛苦中慢慢死去。


    他似捏著那枝花,將花瓣一片片揪下來,零落成雨。


    昭安帝心中隱隱升騰起某種酷烈的快意。


    他向她投來權力的凝視,看著她被內侍拖起。


    鐵鏈叮叮當當打在地磚上。


    “腰斬”兩個字一出,房內人皆倒吸涼氣,一時間寂靜無聲。


    蘇可久已經站立不穩。


    可是這姑娘被拖起身子時,卻穩穩站了起來。


    她說:“我有憑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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