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六月是個諸事大吉的月份。


    借太子大婚的東風,京中都在辦喜事。


    聞香軒正式推出婚儀用的百合香,甚至在小報邊角上印了熱熱鬧鬧的版畫廣而告之。


    招牌語是:“樂事聞香,百年好合。”


    文字後頭畫著個雙喜,倆喜字腳下有鴛鴦戲水,頭上各棲了一隻蝴蝶,旁側又附一行小字:


    “鴛鴦百合吉慶至,蝶舞成雙聞香來。”


    其實不用小報宣揚,百合香也已出了大風頭。


    說起來還要感謝張萬寧。


    初八樞密府張公子婚禮,所有江南籍在京官員都來祝賀。楊煙如約請人將備好的百合香送過去,又搭配了些散裝香露香藥作為賓客回禮,張萬寧自然在精於香道的士族們間又推介一圈。


    不出幾日,越來越多官員或商人家眷來求購百合香,甚至專做大戶生意的媒人都要訂製。


    小小作坊,自然應付不來如此多的需求。


    地窖也修葺一新,遊允明建議楊煙擴大下鋪麵,像劉家香鋪一樣買個幾進幾出的院子,然後蓋他個三四層樓。


    楊煙卻擺擺手拒絕:“才剛成行首,還沒站穩腳跟,怎麽就要和劉家鋪子爭高下了?利無盡處,大智知止,現在更要低調才是。再則,我還是想把香藥花露做得‘少而精’些。”


    “物以稀為貴”,是她以前就做下的決定,麵向貴族,提高價位和質量,限量供應。


    “也給其他鋪子些活路。”她又狡黠道。


    於是聞香軒貼出告示,每月隻接兩單百合香生意。


    結果為了排隊購置,一些人家甚至更改了兒女成婚月份。


    百合香的一香難求又帶動其他鋪子紛紛效仿推出婚儀香藥,諸如“鸞鳳香”“報喜香”等等。


    有了楊煙提供的進貨路子,楊三兒也做起麵向平民物美價廉的婚嫁香藥生意,一些配製略簡單的房中秘香和實用香脂、香膏、皂珠子慢慢進入百姓家。


    小小百合香攪動一池春水,一時間京城香事漸繁華,竟有比肩江南的趨勢。


    而楊煙還是守著她賃來的小小四合院,不同別人爭搶生意,也不叫自己累著,優哉遊哉隱於市中。


    ——


    但臨近六月十五,她還是小小忙了起來。


    她要給蘇可久配齊一套婚儀用的香藥,定是要比百合香還好的。


    左肩傷口雖然慢慢結了痂,但胡九依然不給她動,還拿紗布綁著。


    她每天跟個獨臂俠似的指揮甘姐兒、秋兒和遊允明忙活。


    甘姐兒裝滿一個又一個小箱子,有給新娘的香露胭脂水粉和香巾香帕香梳子,有書房伴讀的醒神、凝神和君子香,有能把玩的倒流香,自然更有房中催情合歡香和秘香汗巾。


    而有了胡九做的藥丸加持,楊煙當真鼓搗出一款避子香。


    但胡九對此嗤之以鼻:“這是毀人子嗣的缺德事兒,你可真是壞心腸。”


    楊煙卻覺得,總有能用到的人:“比如青樓中迫於生計要待客的姑娘?或者後宮的嬪妃?或者不想要生娃娃的夫妻?”


    “但這些藥草,無一不是涼血傷身,用的次數多了,說不定身子就垮了。”胡九提醒。


    “那一個又一個地生娃娃,或有了身孕再服墮胎藥,身子不也垮嗎?”楊煙反駁,“這香比那些寒涼的藥總要強些吧。”


    “女子生產,天經地義啊。”胡九道,“隻須好好照顧調理。”


    “你又不是女子,你能理解什麽?”楊煙不想跟他繼續說下去了,“你若真是醫者仁心,不如好好鑽研鑽研更安全的法子。”


    倆人一直臭味相投,這還是和胡九第一次爭論。


    不過新婚送避子香似乎真不太吉利,楊煙到底沒好意思放進箱子,隻尋思回頭私底下問問寂桐需不需要。


    —


    盡管雙手活動不便,她的機關術卻沒耽誤,靈光一現又改良了市麵上的走馬燈——自己偷偷剪了幾幅春宮圖替換掉英雄故事,底下再裝個放倒流合歡香的托盤。


    如此,點起紅燭燃起香後,嫋嫋香霧中便能看到一幅幅羞人畫麵依次閃過……


    她隻敢夜裏悄摸摸在自己房間燃起,試驗試驗看看自己的‘傑作’。


    紅光映著麵頰,身側是氤氳煙霧繚繞,燎的臉龐更熱,畫上人物似也朦朧起來。


    她又發現了大商機。


    家家嫁女兒都要放春宮圖壓箱底兒,若她推出個能動起來的,豈不銷路更廣?


    她又盤算,能不能叫春宮走馬燈也能像普通走馬燈上的故事一樣連續起來?


    若還能替換不同的故事畫本,會不會更好?


    賣燈籠的同時,還能賣替換的畫冊。


    那不得找些善作春宮圖的丹青聖手,繪製一幅幅情節連續的春情故事……然後做成一冊冊可拆裝到燈籠骨架上的小冊子。


    必得再改良下燈籠骨和內部連軸……


    她右手托著下巴,瞧著麵前旋轉的春宮圖,似看到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往自己頭上砸,瞧著瞧著便癡癡笑了起來。


    卻不知頭頂瓦片不知何時洞開了一絲縫隙,一隻眼睛透過縫隙仔細盯看這個看春宮燈的姑娘良久。


    眸中漾著複雜情緒。


    楊煙又對著春宮走馬燈琢磨起來,右手執筆在紙上認真地寫寫畫畫,設計了新的畫片架子。


    畫著畫著,累得趴桌上睡了。


    倒流香漸漸燃盡,香霧緩緩散開,隻有燈裏紅燭還在搖曳,燈籠上轉動不息的旖旎圖像被燭光鏤空成姿態各異的光斑在牆上淺淺搖晃。


    明滅的光影卻被一陣風攪碎,一個人影筆直地映在牆麵上。


    黑衣男子借著斑駁紅光細細端詳趴著酣睡的女子,她的頭卻是壓在了還纏著紗布的左臂上。


    他撩起她額前的發絲,隔了幾年時光終於又看清了這張麵孔。


    鼻尖微翹,薄唇輕抿,睫毛在眼皮下打出陰影,腮上卻異常嫣紅。


    小巧的耳垂上還穿著細細的棉繩圈兒。


    不是曾經的小女孩了,卻是他夢裏都不敢想象的美好。


    可……他的目光下移,看到了她空蕩蕩的脖頸。


    一陣掌風撲熄了燈裏的紅燭,黑暗中男人將她抱起放上了床。


    動作輕得宛若風吹雲彩的遊動。


    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


    這個女孩兒到底被慣出了走哪兒睡哪兒的壞毛病。


    脫掉鞋子後,楊煙蹬了蹬腿,迷迷糊糊地哼哼兩聲,又轉身睡了過去。


    ——


    黑衣男子悄無聲息地從窗子翻出,飛上房頂,急速地掠向宮城。


    直到後半夜,他又風一般地掠出宮城,提著劍殺進宮外一處幽深宅院。


    赤影閣新閣主呂無著從睡夢中驚醒時,一把沾血的劍已經抵上他的脖子。


    “什麽人!?”他驚問,手立刻觸到枕旁機關。


    一支支冷箭從床尾飛出,卻被男人抬劍躲了過去。


    呂無著已從床上躍起,執起床帳上掛的刀。


    他拍了拍手,並沒有護衛過來。


    就著月光看清了麵前戴麵具的黑衣男子,昏暗中麵具猙獰宛如惡鬼。


    “劉子恨?”他皺了皺眉,刀放下來,臉上反而笑了,“好徒兒,如今來弑師了?”


    劉子恨又將劍對準了他。


    “你忘了是誰殺了朱衛,救了你一命?”呂無著挑開他的劍尖。


    “沒忘。”劉子恨側了側頭,收回了劍,自顧自去桌邊燃起蠟燭。


    室內亮起一隅亮光。


    “多此一舉。”呂無著嘲弄。


    他們這樣的人,本就活在黑暗裏,何必假模假式地點個燈?


    但燭光亮起後,男人才發現劉子恨身上也沾滿了血。


    “你把他們怎麽了?”


    他感受到身邊人都已隱去,突覺不妙。


    “你宅裏的,暈了而已。”劉子恨抬手擦掉麵具上一處血漬,拇指又撚過細長骨節,“東宮裏的——”


    他頓了頓,從背後卸下個包裹,打開傾倒,瞬間“嘩啦”落下一堆令牌。


    “五十八個,死了。”冷冷吐出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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