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底」


    太子大婚前一天,滿京城處處掛了紅彩。


    宰相府中,長女晏雲纓已依禮著燕居冠服入祠堂祭祀,拜別父母。


    長長紅毯從晏府一路鋪到宮城。


    滿城紅綠掩映,天空湛藍如洗。


    踏著紅色步道,伴著新生朝陽,一匹赤色駿馬悄然出宮,如疾風般奔向比往常更熱鬧的市井。


    馬上的青年黑發金冠,一身棗紅綢緞長袍,極鮮明地吸引了道旁行人側目。


    地上還積著昨夜未幹的雨水,幾片粉色花瓣悠悠飄落,又被馬蹄飛速踏過,“啪”地濺起水花。


    到了聞香軒,本在躺椅上打瞌睡的譚七立刻躍起抱拳施禮,並在冷玉笙推門而入後第一時間往錢莊送信。


    但奔跑在路上時,他後知後覺出不太對勁兒。


    小王爺的表情是咬牙切齒、皺巴巴的,像受了傷又被雨淋後,再撒上一把鹽醃漬過。


    進了門發現連甘姐兒都不在,隻有個凶巴巴的陌生少女。


    李年兒擋在西廂房門口,不依不饒仰頭望著形容俊美卻麵色鐵青的男子:“哪有硬闖女孩子閨房的道理,阿嫣姐姐出門了,勞煩你過會兒再來!”


    “她去哪兒了?”低沉冷淡的聲音,冷玉笙瞟了瞟她,“你又是誰?”


    李年兒眼珠子轉了轉,不確定這人好歹,可不敢亂說:“我哪知道——你管我是誰?”


    又抱起胳膊,審視他:“你又是誰?”


    “我是她未婚夫君,她是我未婚妻子。”


    話說出來卻冷冰冰的。


    李年兒疑惑地“欸”了一聲,還是擋著:“姐姐可沒提過,不許進!”


    “那就不客氣了。”冷玉笙一絲廢話沒有,抬手劈了一下。


    什麽時候又招來個跟她一樣不識好歹的,又執拗又刁蠻,還都一樣菜。


    將昏過去的少女放到院中椅子上,冷玉笙破開門鎖進了西廂房。


    上回他來找她,還存著些畏懼沒敢撬鎖,隻透過窗紙孔洞看到精美羊角燈一角。


    現在他終於挑起了這盞燈,大紅色的“張”字醒目且刺眼,他看了看,想捏碎,卻又放下了。


    牆上還掛了把白玉柄銀魚尾短劍。


    書櫃中棉布裹了幅彩墨畫卷軸,有春天的花樹、樓閣和南山,草地上站著的兩人分明是她和張萬寧,含情脈脈地對望,身影隱在嫩綠榆錢雨中。


    看來不隻夜裏幽會,白天也在約……


    他記得以前她在鳳翔客棧的屋裏相當寒酸來著,現在怎麽能有這麽多東西。


    各色機關小道具和木工工具,奇奇怪怪的書籍,還有一摞鬼畫符的筆記。


    目光轉到床頭櫃子上的檀木小匣,掛了把奇怪的鎖,上下左右翻轉了下,似乎沒有能插鑰匙的地方。


    他直接將合頁破了開。


    一直隱秘的木匣子徹底露了底。


    匣中有數張紙箋,其中一張還是張萬寧的邀約信,可在他看來分明是一封“情書”。


    兩把扇子,一把蘭花香的題著“行也思君,臥也思君”,一把墨香的卻繪著精美工筆荷葉蓮花圖,落款是“子獻”。


    有他送的紅繩,張萬寧的印章,一隻白玉簪和那條花花綠綠的頭巾。


    冷玉笙捏住印章,眼眸瞬間幾乎跟手中雞血石一個成色。


    這麽多奇怪的東西,這麽多隱秘贈物,多到他都要給她拍手。


    她的生活,還真是他想象不到的精彩啊。


    比青樓裏的小姐不差什麽。


    而楚辭收信趕到聞香軒時,小王爺人影早就沒了。


    ——


    蘇可久離京走的是南城門,也是他和楊煙去年年末進京的城門。


    那時白雪皚皚,棲鳳湖還是冰期,兩人一車一驢,莽撞無畏地闖入龐大的陌生世界。


    現在卻是草木茂盛的夏季,南山綠意森森,湖麵是接天蓮葉。


    這回卻是五六輛馬車的車隊,攜著妻子,帶了數名侍女小廝,要把家搬到江南去。


    他走神地想到七裏縣城門此處,鄰的還是溪瀾湖和東隅山。


    幾乎同樣的風景,卻總覺還是故鄉的更好。


    前頭等待他的仍是未知。


    在妻子麵前,他盡量收斂情緒,持禮而沉默。


    蕭玉何騎馬來送妹妹,對著寂桐左交代右交代。


    眼見要日上三竿,空氣泛起燥熱,楊煙打斷他的婆婆媽媽,催嫂子進到敞開的馬車乘涼。


    蕭玉何便又逮著蘇可久繼續交代。


    “妹妹體弱,個把月就要請醫生調理,不能熱著,更不能凍著。”蕭玉何叮囑他,“乍去陌生地方,忍耐第一,別被人欺負了。”


    楊煙樂了,一向耿直的蕭玉何也學會忍耐了?看來巡河堤的差事是挺磨練人。


    甘姐兒從驢車上搬來幾個西瓜和一筐鮮桃,留給他們路上解渴。


    蘇可久“嗯嗯嗯”潦草地應著,等蕭玉何口幹舌燥沒了話,他也就定定地看著路旁風景,既不言語,也不提要啟程。


    該說的早就說過許多遍,楊煙沒什麽再補充,準備催他走。


    抬頭卻和蘇可久不經意間流轉的眉眼相撞。


    是熟悉的溫和目光,在她身上聚焦一瞬。


    “看什麽哪,快走吧。”楊煙抬手整理了下他的袖口。


    “怕忘了你長什麽樣,下回見麵認不得了可怎麽辦。”


    蘇可久開起玩笑,又定睛瞧了一眼,轉身上馬車,回頭道:“吳王那邊無論傳回什麽消息,都記得給我送信。”


    “好。”楊煙點頭,扶住車轅。


    寂桐探出頭來,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妹妹,要是換了住的地方,也要跟我們講一聲!”


    換地方,換什麽地方?


    楊煙耳朵尖泛了紅,應承:“好。”


    她向他們揮了揮手,見寂桐取出帕子貼心地給蘇可久擦了擦額頭汗漬。


    然後,竹簾落了下來,縫隙間隻能窺見黑乎乎的人影。


    車夫禦車掉頭,開始南行。


    遠處,戴鬥笠的黑衣人騎了匹黑馬在等待。


    極少在人前現身,但既擔了護送責任,他不得不拉開些距離在前頭探路。


    遙遙望見一身鳶尾淡紫的姑娘送別蘇毓,假裝也是在送別自己。


    此刻,眼神倏然收緊。


    -


    楊煙落寞地轉身,剛要跟蕭玉何再說兩句話,忽然聽到城門處傳來淩亂的馬蹄聲。


    煙塵飛舞間,紅衣赤馬宛如禦風而來。


    剛啟程的車內,人也聽到了震耳聲響。


    蘇可久連忙叫停馬車,迅速跳了下來,往來人的方向行走。


    楊煙正懵圈著, 隻覺一陣熱風掃過,她便被來人提上馬背,圈坐在他麵前。


    他出宮了?


    遠處黑馬上,人影已經消失無蹤。


    蘇可久走到馬下,向冷玉笙躬身作揖: “下官去江南赴任,承蒙王爺相送。”


    給這不管不顧奔襲而來的人鋪了條台階。


    按慣例,冷玉笙應該向他拱拱手意思下的,但他並沒有。


    他麵色陰沉,一副要殺人的樣子。


    蘇可久有些不確定了,難不成宮裏發生了變故?


    “殿下,宮裏——”


    話沒說完被打斷掉。


    “聖旨請到了。”冷玉笙從背後卸下個包裹,平舉出黃綢布包的卷軸。


    聲調平淡緩慢,並不帶開心樣子。


    楊煙心裏一驚,請什麽聖旨?想掙紮下,卻被圈得更緊。


    “她是我的女人了,你放心南行吧。”言簡意賅。


    蘇可久垂了垂眸,抬眼便輕笑:“賀喜殿下。”


    又瞧向楊煙,目光卻變得複雜,楊煙做出個寫信的姿勢給他,卻被身後人迅速捉住手,握進自己的手心裏。


    蘇可久猶豫再三,還是回到馬車上,囑咐車夫繼續行路。


    黑衣人影悄無聲息地現身,頭也不回地打馬前行。


    蕭玉何下馬行禮,冷玉笙卻隻點了點頭就擦他身而過了。


    緊著韁繩走了幾步,他交代甘姐兒先回去,然後直接帶著楊煙奔入城。


    蕭玉何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人來這邊晃一圈,卻不像是來送人的。


    “他來幹嘛的?”好奇地問甘姐兒。


    甘姐兒眉毛翹了翹,懷疑他有點傻,雙手大拇指逗在一起磨蹭著彎了下,做了個依偎動作。


    蕭玉何臉上立刻漲紅:“他們……在一塊兒了?什麽時候的事?”


    甘姐兒搖搖頭。


    “也沒什麽不好不是,至少有人照顧她了,還是要祝福人家。”


    他自言自語著安慰自己,向甘姐兒作別後翻身上了馬背。


    往棲鳳湖畔行去,繼續今天的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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