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獸?”


    淼淼對桑陌爺爺口中的這個名字十分陌生。


    他已經跟著桑陌學習過大陸上常見的幻獸、靈獸和尋常動植物的種類,可魄獸並不在這些生物體係中間。


    桑陌“嗯”了一聲,緊盯著赤。他倚著牆斜斜立著,看起來十分散漫,但其實隨時都能發出攻擊。


    他緩緩道:“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種族,最強盛的時期甚至要追溯到我誕生靈智之前,是萬年前的幻獸之王,擁有獨一無二天生就能化為人形的能力。但在我突破四階之時,這個種族已經完全在大陸上消失了。”


    “我知曉它們的存在也是翻到過一本前人留下的古籍,記載了它們和其他一些古老種族的輝煌,但這些被評價為幻獸中的霸主們的種族集體消失得太突然,沒在後世留下一點痕跡,所以當時的人都認為這隻是一本幻想中的野史,是寫書的人臆想出了這些強大的種族。”


    桑陌的本體是一棵九千多歲的桑木,但這個九千多歲是從他四階開了靈智時算起,實際上以植物自主吸納天地魔力步入四階的速度,他理當活了萬年不止。


    萬年間,大陸發生過太多次戰爭,國家體係都變換了幾十個,而遭到戰爭損毀最嚴重的,除去脆弱的生命,便是曆史凝聚成的文明。


    在如今的大陸上,最遠能追溯到的也隻有三千年左右的曆史,更久遠的都隻留存在極個別的像桑陌這樣活到了現在的存在的記憶裏。


    這也是現今大部分國家王室即便知曉桑陌的存在,卻都不敢隨意得罪他的原因之一。桑陌擁有的植物耳目太多,無數曆史間發生過的隱秘都可能被他知曉,或許其中某一樣就能成為顛覆他們王位的弱點。


    他是一本活的曆史書,也是洞察時間的智者。他們恐懼他,又需要他。好在桑陌也從不隨意幹涉人類之間的事,隻是遙遙觀望著。


    養育淼淼算是他頭一次主動願意出世。


    赤隻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他的神色很淡定,眸色非常冷靜,哪怕是刑越和桑陌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撒謊的痕跡。


    他說:“我醒來時,記憶裏就什麽都沒有,隻知道自己叫赤。我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個種族,也不知道未來要做什麽,能感覺到的隻有淼淼的氣息,所以我來找了他。”


    “你應該受過很重的傷。”桑陌說,“那本古籍提過,魄族擁有‘死而複生’的能力,在受到致命傷害時,可以複生成剛剛誕生時的形態,但對應的,力量和記憶也會清零。除了靈魂本身不變,其他的一切都算得上是‘重生’。”


    說到這裏時他眸色愈深,據他所知,能用出“死而複生”技能的隻有魄族中的成年個體,這個種族裏能成年都得達到十階以上,是什麽樣的存在能把這個開掛一樣的種族的成年個體傷到致死?


    還有,如果這一族其實沒有滅絕,那這萬年來的時間,他們都藏身在哪裏?以桑陌遍布大陸的耳目,居然從未發覺。


    但不論如何,赤的身份大家逐漸摸索出了一些。


    刑越依舊覺得他不可信,他一皺眉,剛要說什麽,赤卻率先開口:“我不會傷害淼淼。”


    他看向刑越,顯然很清楚這屋子裏誰是最終做決定的人。


    兩人目光遙遙相接,彼此眼中都能看出毫不遮掩的敵意。但是赤想要留下,他空白的記憶裏毫無未來的方向,淼淼的存在是他如今唯一的錨點,停留在淼淼身邊也能控製住他時不時躁動的情緒。


    他需要淼淼。


    赤率先低頭:“我可以和淼淼簽訂契約。”


    牆側立著的桑陌忽的一挑眉。


    契約是人類與幻獸間締結夥伴關係的通用手段,建立後很難解除,一般要更換契約對象都隻能等另一方死亡。


    在契約期間,無論人類方還是幻獸方,都無法對另一方造成傷害,人類可以借用幻獸的技能,幻獸行動時也會消耗契約者的魔力。這就導致了一種情況,如果契約雙方階位相差很大,高階幻獸將無法發揮自己的實力。因此,很少有幻獸願意和弱於自己的人類簽訂契約。


    赤的這個主動提議,足以體現出他的誠意。


    桑陌看向刑越,老人眉目沉沉,卻沒有出聲反駁,顯然也清楚這一點。


    魔武者和魔法師在達到三階後能夠契約第一隻幻獸,至於後續能否繼續契約更多幻獸,就取決於個人的天賦。魔武者一般都隻契約一隻幻獸夥伴,而脆皮的魔法師更需要幻獸的保護,能供給給它們的魔力量也更充足,最終契約數量通常在三隻左右。


    在此之前,他給淼淼準備的第一個契約對象其實是阿金,那隻正被丟在後院裏結繭穩固境界的白棘金眼巨虎。有十一階的它陪同,他才能放心淼淼在自己不在的情況下前往學院。


    但如果赤的真實身份真的是桑陌口中的古老種族的話,他後續的成長空間會非常大,甚至有問鼎十二階的潛力,對淼淼來說無疑是個很好的助力。


    兩人目前的階位差距也沒有阿金和淼淼之間相差得那麽大,靠著淼淼特殊的龐大魔力加持,不會影響到赤自己能力的發揮。


    最重要的是,赤現在還在成長期,契約後任何一方的進階都會對另一方產生增益,這是已經達到十一階、近百年很難再有所提升的阿金比不上的。


    刑越思考了一會兒,看向淼淼問道:“淼淼,你想和他契約嗎?”


    淼淼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他希望赤能留下來。


    見到赤猛然望向他、似乎還帶著異色的目光,淼淼眨了眨眼,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意外。


    雖然赤和他的兩次見麵都不怎麽“正常”,但他們姑且還算朋友吧?


    赤都送了禮物給他了。


    “好吧。”刑越尊重他的意見。


    他後退一步,手中死神鐮刀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圓弧,動作間帶著行雲流水的從容,完全不擔心巨大的刀刃會傷到自己似的。


    身前,漆黑的裂縫再次迸開,鐮刀破碎回星星點點的黑霧,被裂縫吸入其中。


    而隨著鐮刀被收回,屋內寒意也飛快散去。好像有一道無形的屏障被撤離,原先灰蒙蒙的世界一下子變得清晰,大片熱烈的陽光從窗戶中落進。


    老人的身影站回光裏,白發上鋪灑著柔和的金黃,沒了黑霧包裹的他除了身形更加健壯外,看起來和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爺爺也沒什麽兩樣。


    然而。


    “好酷!”淼淼一雙眼睛都要變成星星眼了。


    刑越此前極少在他麵前動手,哪怕有幻獸不怕死地要挑戰他,他也會先把淼淼關回屋裏,說場麵太血腥不適合小孩子看。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爺爺的武器呢。


    這個行雲流水的收刀動作,簡直拉風到爆炸!


    刑越聽他評價卻是莫名一頓,一旁的桑陌直接不給麵子大笑出來了。


    “好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刑老頭,你說你幹掉的那些人聽到淼淼這句話會不會氣得直接死而複生。”


    刑越瞪他一眼,就他長嘴是吧,他還沒和淼淼說自己身份的事呢。


    淼淼其實沒想那麽多,或者說他根本沒在聽,他這會兒心思全放在慶幸保下赤這件事上了。爺爺們在說話的時候,他也偷偷舉起垂在被子上的左手,悄悄對著赤比了一個小小的耶。


    赤側身看著他,酷酷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身上那種與世隔絕般的疏離感卻悄無聲息消散了一些。


    他還被繩子捆著,動不了,隻能側了側身子,用手背碰了碰小孩的手。


    “啪。”


    像是一個另類的擊掌。


    刑越瞪完桑陌,背過手冷哼一聲:“小子,叫赤是吧,怎麽契約還知道嗎?”


    赤點了點頭。


    雖然沒了絕大多數記憶,但像睡覺、吃飯、修行還有契約這樣的事情都早已成為了身體的本能,他純天然就知道該怎樣做。


    他轉過身,輕輕握住淼淼的手。


    柔軟的觸感,和他自己的手完全不一樣,好像輕輕一捏就會折斷,卻像刀刃收歸了鞘一般,讓他產生奇妙的眷戀感。


    “淼淼,相信我,放鬆心神,不要抵抗。”他低聲道。


    看見麵前小孩乖巧地點了點頭,他唇角微揚,低下了頭。


    額頭輕抵。


    赤色的發絲如同飄飄揚揚的火焰,與冰涼的黑發相接。淼淼和赤靠得極近,直直對上了那雙赤紅的眼瞳。


    說來也是奇怪,赤明明是個身體皮膚和魔力屬性都無比熾熱的人,外在表露卻永遠那樣嚴酷冷淡。唯獨在注視他時,赤終於不再遮掩,目光如同他的體溫一般,滾燙得讓淼淼哪怕分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也本能感到一絲畏懼。


    他看起來像是要把他整個吞下去了。


    “告訴我你的大名。”赤說。


    在契約中,隻有最初的名字被天地認可。


    “江流璟。”淼淼輕聲說。這是自己真正的父母給他起的名字,留在他的繈褓上。他與真正親人的聯係也隻剩下這個名字。


    他並不總用這個姓名,因為更喜歡做爺爺的淼淼,在他心裏,認可的親人也隻有爺爺他們。可到了這種時候,又仿佛有種奇妙的聯係不斷提醒著他,在這個世界上,或許還存在著一段他斬不斷的關係。


    “法神在上,日月為證。”


    從赤的嘴唇中,古老的咒言緩緩吐出。他的目光凝視著淼淼,明明什麽都還沒有說,淼淼已經領悟了自己要做什麽。


    與少年額頭相抵的孩童跪坐在床鋪上,神情堅定,柔和清澈的嗓音跟著響起:“法神在上,日月為證。 ”


    “萬古誓言諸於我身,天地之限為契約之界,我赤,願從此刻開始,將我的生命與江流璟共享,永不背叛,永不改變。”


    “萬古誓言諸於我身,天地之限為契約之界,我江流璟,願從此刻開始,將我的生命與赤共享,永不背叛,永不改變。”


    刹那,狂風大作。


    閃爍著光芒的法陣從兩人身下浮現,一枚枚玄奧的符號旋轉著接連亮起,當所有圖案全部發光定型的一刻,淼淼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強大的魔力衝入了身體,以不可阻擋的姿態將他體內的經脈、骨骼……盡數洗練。


    隻是一轉眼間,那道卡了他幾個月的三階屏障就被推平衝開,洶湧的魔力瞬間填補了每一處空隙,硬生生將他推到了三階巔峰,隱隱約約都能觸碰到四階屏障的那道壁時才緩緩停下。


    淼淼尚且來不及震驚,整個心神就都被拖拽著沉入到契約的締結中去。


    一股陌生的滾燙的氣息順著湧動的魔力竄了進來,刹那間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和當初唱安撫歌曲一樣,置身於一片白茫茫空間之中,周圍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股火熱的氣息綿綿不斷向上升騰。


    木屋中,察覺到淼淼渾身魔力一滯又飛快飆升,刑越眉頭一皺,看向桑陌:“怎麽回事?”


    他是徹頭徹尾的獨狼,沒和幻獸締結過契約,但也清楚初次締結時應當不會對階位產生影響,不然很多苦於瓶頸的人都要想方設法找幻獸結契了。


    桑陌望著床頭額頭相抵的兩個孩子,兩人雙目都已閉上,浩蕩的魔力在周身之外形成肉眼可見的氣場,讓外人無法隨意靠近。


    絢麗的虹與焰色纏繞交織,從涇渭分明的兩半漸漸變得不分彼此,融為一體。


    他從胸腔中沉沉地呼出一口氣,目光中流露出無法隱藏的震撼。


    “邢老頭,你聽過共生契約嗎?”


    共生契約?刑越沒聽說過,但從名字大概能判斷出效果,皺眉問道:“是那種一方死亡,另一方也會跟著死亡的契約嗎?”


    桑陌點了點頭,道:“這隻是它其中一個特性。”


    “共生契約和魄獸不一樣,它現在還存在著,也有不少人知道,但會用這種契約的人卻寥寥無幾。這個契約和現在常見的伴生契約不同,無論是人類還是幻獸,一生都隻能締結一次,一旦締結哪怕死亡也無法解除,是真正的徹底綁定兩個存在的契約。”


    他伸出手指比了個數字,“伴生契約中,人類和幻獸成長帶給對方的收益取決於雙方的契合度,絕大部分人類和幻獸的契合度都不超過30,達到50便已經是佼佼者,而共生契約相當於天生滿100契合度的伴生契約,它能給締結雙方帶來的好處會是伴生契約的好幾倍。”


    刑越對這個倒並不意外,生死綁定的契約,帶來的好處自然也多。


    然而桑陌卻繼續道:“這還隻是一部分。”


    刑越:“?”


    他蹙起眉,“還有別的效果?”


    桑陌點了點頭,“共生契約最強大的地方,在於它能讓契約雙方完全理解對方的心聲,傳遞對方的想法,借由這種完全的雙向理解,人類和幻獸可以獲得一種比單純借用對方技能更高級的合作方式,我們將它稱之為,‘融合’。”


    “人類可以將幻獸化為自己的武器,幻獸也可以完全調用人類的魔力,雙方合二為一,互相拱衛彼此。”


    “這個契約締結的限製條件是什麽。”刑越突然道。


    這樣強大的契約附帶效果,哪怕是生死契約也一定會有人類和幻獸嚐試締結。


    可桑陌居然說這已經快失傳了。


    桑陌看著床上的兩個孩子,聲音平靜:“隻有一點,完全的信任。”


    “契約締結的過程中,不能產生一絲一毫的猶豫,不能摻雜任何利益的相關,必須是純粹的想要和對方在一起,完全交付自己的生命。”


    隻有這麽簡單的一個條件。


    純粹的喜愛。


    因為雙方都想和對方一直在一起,所以締結契約。


    可那些知曉了契約方式的人卻一個都做不到。


    桑陌忽的露出一個笑,他對著刑越散漫道:“這個契約條件其實很殘忍你知道嗎,共生契約相比伴生契約付出的代價更大,必須設置足夠的好處才能吸引人去締結,可偏偏也是因為知曉了這些好處,人和幻獸心中生出了貪欲,所以注定無法締結成功。哪怕他們關係其實不錯,契約也會認定他們之間不夠純粹。到了最後,真正能夠締結成功的,反而是淼淼這樣一無所知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遙遠的天際,嗓音輕輕,“據說這個契約是曾經法神的使者帶來的,你說,我們的法神大人,他給出這樣的契約時,都在想些什麽呢?”


    那神明高高地端坐於九天之上,用目光注視著塵世間的悲歡離合時,他會想些什麽呢?


    他會覺得人類真是可笑的生物嗎?明明嘴上說著愛,一舉一動卻還是受著利益牽掣?


    刑越毫無動搖:“不必用人類的想法來揣測神。”


    桑陌聳了聳肩。


    他就知道這幫人都是法神毒唯。


    他不再多話,隻道:“這個契約大概還要締結很久,你也不必一直在邊上站著了。”


    刑越留在這是為了警戒,但既然赤能夠和淼淼順利締結共生契約,就證明了他的確沒有撒謊,他確實沒有任何想要傷害淼淼的念頭。


    隻不過,桑陌看了一圈屋裏。淼淼、大黑、刑越、他,現在又多了個赤。


    他含笑對著刑越道:“這個家裏的怪人,可真是越來越多了啊。”


    刑越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轉身去了廚房。


    等淼淼結束,肚子該餓了,他要趕緊準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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