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古今,政治鬥爭的目標無非是一個字:利。所謂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要扳倒栗姬,就要斷其根本,奪了她最大的依仗劉榮的太子之位,給她來個釜底抽薪。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她立刻在眾多下過蛋的妃嬪中相中了王美人作為自己的盟友。 劉嫖畢竟不是真的老鴇,不會為了榮華富貴將親生女兒往火坑裏推。一來,公主之女的確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婿,地位不夠格的統統退散;二來劉徹這顆蛋不但沒有長歪走形,反而可以說是長得很好,讓人看著很有食欲。 館陶公主越看小劉徹越覺得喜歡,不說分明端正的眉眼,也不說機靈活潑的個性,光是那股子見著親戚的親熱勁就讓劉嫖喜逐顏開。 “阿嬌,我們去玩。”劉徹很傻很天真地拿更傻更天真的表妹作擋箭牌,想要偷溜,殊不知反倒讓劉嫖更加中意他。 劉徹十分清楚將自己牢牢包裹住的窒息視線叫做什麽——嶽母看女婿越看越順眼——為此,王美人還特地和他談過人生理想。 那天晚上,接待了本來不相熟的館陶公主之後,王美人坐立不安,斟酌良久,終於找上了自己兒子。 “徹兒,你喜歡表妹嗎?”雖然館陶公主沒有明確提出來,可王美人和美貌與智慧背道而馳的栗姬不同,敏銳地察覺出其中厲害。 如果是那種喜歡自然是搖頭,可王美人不知道自己知道那種喜歡,自己不能讓她知道自己知道那種喜歡,而事實上自己這個年紀不可能知道她說的喜歡是那種喜歡,所以自己隻能裝作分辨不出是那種喜歡而是那種喜歡…… 把自己繞進去的劉徹暈暈乎乎地點了點頭。 王美人看兒子難得冒著傻氣的表情,蔥蔥玉指點了點他的鼻子,笑道:“那,讓嬌嬌給你做媳婦兒好嗎?” 眼前開始循環放送“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取向自由”的字幕,劉徹不得不裝傻:“什麽是媳婦兒啊?” “就是你父皇和娘親這樣的,一輩子生活在一起。” 我才不是明君爹那頭種豬!而且,我答應的話是戀童好伐?! “可我想和半夏一輩子生活在一起。” 半夏噗通一聲跪倒:不愧是小、主子,心眼還真大不到哪裏去……不就是先前笑了他幾句麽?要是被扣上拐帶皇子的罪名,她還要不要臉見人?即便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敢尋親呐! 隻聽劉徹繼續說:“嬌嬌會像半夏那樣,每天給我做各種好吃的嗎?” 王美人掩嘴輕笑,揮手讓誠惶誠恐的半夏起來。 以色惑主……嗬,犯罪對象的年紀未免也太小了些…… “會的。”王美人將小劉徹攬入懷中,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部。 劉徹默念劉徹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色空空空空色色,誰讓他的小腦袋挨著的地方又軟又綿,原來娘親太漂亮,也是一種不幸。 自哀間,忽然聽見頭頂傳來一聲歎息:“娘親啊隻求你平平安安地長大……若她心思敞亮,目光長遠,便也相安無事……” 事實證明,指望栗姬頭腦清楚智商增加還不如祈求豬肉降價來得實在。 一天,難得有空過來看望劉徹母子的景帝在用膳的時候提起:“聽說你有意和館陶公主結親?” 景帝用了“聽說”這兩個字,聽誰說的?還不是最喜歡上眼藥的那個! 王美人心中一涼:果然沒辦法安生嗎…… “陛下還在她便如此囂張跋扈,眼裏容不得人,頻頻猜忌,時常暗中挑撥,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陛下去了,換了朝代,你們孤兒寡母的怎麽活?” 王娡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劉嫖的話,麵上卻若無其事地笑笑:“嬌嬌伶俐可愛得緊,又難得和徹兒投緣,便和長公主多了些走動。至於親事,我瞅著徹兒還小,本想過幾年再說……”接著,她又像剛反應過來似的問道:“難道是館陶公主想向陛下探探口風?” “她那麽精乖的人,哪裏需要探我的口風?小時候,但凡她瞧上眼的玩意兒,早動手搶了,也不管對手是誰,耍起混兒來擋也擋不住。”景帝自小與劉嫖親近,長大了依舊信任這位姐姐,反倒對栗姬說王美人和長公主拉幫結派的抱怨和指控十分不以為然。 聽著景帝毫不在意的語氣,王美人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玩笑道:“看不出陛下也有怕的時候,原來館陶公主是和我先禮後兵呐,早就對徹兒上了心,也不知道嬌嬌長大了是不是也這般模樣,否則徹兒可要頭疼了。” “興許我們的彘兒樂在其中呢……” “呀,這話怎麽也當著孩子的麵兒說?”景帝挨了一記粉拳。 劉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美人娘在嗔怪起來的時候最有風情,黛眉微蹙,明眸虛張聲勢地瞪著,帶著良人姍姍來遲的哀怨嬌嗔,嘴角又分明是發至內心的歡欣,端端表現出女子愁腸百結偏偏情不自禁又愛又恨的模樣,立刻麻痹了明君爹的神經。 飯也不吃了,話也不敘了,夫妻雙雙把家還。 獨留被敲定娃娃親的當事人之一以仿佛要將整個大漢朝吃空的狠勁扒飯。 注:劉嫖是漢景帝的同母姐姐,長公主,陳阿嬌之母。她行事彪悍,不僅給景帝拉過皮條,還給漢武帝進獻過小倌。劉嫖丈夫在世時就已經有一個麵首(同情她丈夫),名叫董偃,把人家從十三歲養到十八歲(……還玩養成,kao之)。董偃相貌英俊,為人瀟灑,性格溫和,才華橫溢……總之是被漢武帝看上了,後來東方朔列出了三條殺董偃的理由(丫吃醋了吧)。雖然漢武帝沒舍得,但董偃逐漸失寵,三十歲就死去,與館陶公主合葬在了一起。 第十一章 儲君之爭 天祿閣,田蚡帶傷上工,為了彌補看顧皇子失責的錯誤,剛能下地,他便迫不及待地回來上班了。 “舅舅,傷還疼嗎?”劉徹有些過意不去,畢竟這個舅舅平日裏十分疼愛自己,又是因為自己出宮挨的罰。所以,除了王美人送去宮廷秘製的傷藥以外,他還讓半夏隔三差五地做些吃的送去,聊表心意。 “看不出,彘兒剛定下親事,就有大人模樣了。” 田蚡哪壺不開提哪壺,一下子戳中了劉徹的痛處。 “舅舅好久沒來了,都沒人和徹兒蹴鞠。半夏,去常寧殿把鞠拿來。” 田蚡連忙討饒:“使不得使不得,傷筋動骨一百天。要不是灌家送的特製金瘡藥,你舅舅我還得在床上躺半個月呐! ” “灌家找著你了?”劉徹愕然。 回想起前來探視的灌夫一口一個“舅舅”,田蚡哭笑不得:“現在整個長安城都知道膠東王和大漢惡少拜了把子,天生海量,千杯不醉。聽見灌夫小子登門的時候我也不信,可他一拳就把家丁撂倒,一腳就踢飛了房門,硬是把金瘡藥塞到我手裏,還說要去和陛下理論理論……” 半夏笑開:“還不是因為殿下說了‘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醉話?” 劉徹暗叫不好,當天酒樓裏隻有他們四人,田蚡和灌夫都醉了,自己也迷迷糊糊記不太清楚借著酒勁說了什麽,隻有半夏是從頭到尾清醒著的。 果然,田蚡眯起小眼睛,回味許久:“和時下流行的駢文歌賦不同,不甚對仗,押韻不通,不過,多念幾遍,倒覺得格外酣暢痛快! ”豆子般的眼睛灼灼發亮:“彘兒,這歌賦你從哪裏聽來的?” “不記得了。”劉徹借尿遁逃了。 可他忘記把半夏帶上。 半夏驕傲道:“這是唐詩,才不是什麽歌賦呢! ” “詩?”田蚡奇道,“自《詩經》以來,詩體皆為四言,至戰國靈均(屈原)作楚辭,雖然是七言,卻無‘之’、‘兮’二字,怎麽會是詩呢?” 家喻戶曉的傳世名作被指責不是詩,李太白聽了會哭的。 其實田蚡的看法並沒有錯。詩主要分為古體詩與近體詩,詩經、楚辭和漢樂府屬於前者,唐以後的均是後者。 半夏一聽田蚡汙蔑自家主子,立刻急了:“詩是殿下作的,殿下說它是詩就是詩! ”看著田蚡不信的表情,半夏擺事實講道理指出佐證:“殿下周圍除了美人與郎官以外,隻有我粗識幾個字,若不是殿下自己作的,還能從哪裏聽來?” “哈哈,想不到我外甥是個天縱奇才! ” 待看清田蚡樂得手舞足蹈的模樣,半夏才醒悟自己中了激將之法,咬著嘴唇跺著腳,又急又氣。 “你怕甚?我是他舅舅,又不會害他?”田蚡失笑。 “我一小小婢子,見識淺薄,不能和您比,可木秀於林的道理我卻是懂的,很多話說了,您未必相信,可我看得出來,殿下在宮中並不快活。他曾言,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知這宮殿必是關不住他的。這些話,本不該由我這個奴婢來說,在殿下身邊待了兩年,多少也看出點門道。這整個漢宮,誰也看不透殿下。”當今天子亦如是。 田蚡震驚於半夏張狂的語氣,不知不覺收斂了笑意,看向這位俏麗宮婢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尊。他自問看著劉徹長大,卻也摸不透小娃娃的心思。 真命天子。 這四個大字在他的腦海裏炸開,如醍醐灌頂,渾身上下都像是澆了冰水,又放到火上烤,時冷時熱,折磨不堪。 敬畏,恐懼,震撼,激動……種種情緒在田蚡胸口翻滾,半天說不出話。 “徹表哥,今天可以不玩丟手絹,玩別的嗎?”館陶公主提溜著阿嬌又來串門。 “為什麽?” “這新絹子是娘親繡的,不能再給你了。” “……”原來不傻。 劉徹尷尬地假咳了兩聲,問:“你會蹴鞠嗎?” “嗯,會一點。” 古風淳樸,男女之間較為開放,詩經中甚至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的句子,大意是:別魯莽,表掀人家裙子,小心驚著看門狗啦! 不但是和jian,地點還在野外,可見其民風彪悍,女子會踢球自然也不算什麽。 館陶公主打發了倆孩子:“去那邊玩,也別跑得太遠了。” 遠遠的,劉徹回頭看了一眼,王美人做著女工,麵帶笑意,與館陶公主相談甚歡。 館陶公主得意地笑:“栗姬的善妒之名已經傳遍整個長安。” 王美人淡淡地笑著:“陛下跟前的奴才宮婢都不是多嘴的。” 館陶公主笑得自信:“如果是我親自出馬呢?” 王美人的嘴唇翹起:“那便祝公主馬到功成。” 其樂融融的場麵硬是讓遠觀的劉徹脊背發涼。 似乎,隻是在拉家常而已……他自欺欺人地想。 日子照過,可他分明感到了不同,仿佛有什麽東西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漢宮的生活。在栗姬身上,這種表現最為明顯。 每當景帝前腳踏入常寧殿,栗姬本人或她的代表都會後腳跟上,用各種理由搞破壞。 栗姬排擠王美人的手段很直接,借口無懈可擊依仗不可撼動籌碼不容小覷,那便是——太子。 太子熬夜讀書一雙眼睛腫了,有請陛下; 太子思父成疾隻吃了半碗米飯,有請陛下; 太子外出少披了件衣裳得了風寒,有請陛下; 太子病中脆弱不肯喝藥還把碗砸了,有請陛下; 太子…… 看不出來,“陛下”原來還是一味治療眼疾促進消化祛熱退燒抵抗抑鬱包治百病的萬靈丹。 雖然每次約會被破壞時王美人都好脾氣地笑笑,不僅主動寬慰景帝一番還親自將景帝送到門口,使這一年的同床時間驟然下降到隻剩下去年的零頭。 栗姬得意洋洋,為成功驅逐一隻狐狸而歡欣鼓舞,摩拳擦掌地收拾新進宮的家人子去了。一時間,宮裏上下都忌憚她三分,可她完全沒有發現,景帝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明顯了。 不去看那個鬧心的娘,景帝對劉榮這個太子還是比較滿意的。年方十八,飽讀詩書,沉穩寡言,足以獨擋一麵。雖說性子還有些怯懦,可做個守成之君,是綽綽有餘了。等自己收拾了各地藩王,平定匪患,留給兒子一個太平天下。更關鍵的是,那時候,母親應該已經百年,梁王這個弟弟也就安安分分的了。沒了母親撐腰,竇氏外戚不足為慮,自己隨便動動手指,就能將他們連根拔起。 他其實是個孝子,真的。 如果景帝知道自己先竇太後一步見閻王,並且自己的血脈遭到了母親和弟弟的無情追殺,不知道還會不會如此顧及母子親情。 問了太子的功課,案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劉啟一嚐,思緒立刻飄到了王美人那裏。 不怪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桌上的每一道菜,都讓他想到在王娡彘兒一家用飯的情景。 通常每戶人家都有一道媽媽菜或奶奶菜,算是家庭特色,別的地兒吃不著,在家裏常吃不覺得,可身了異地或重歸故裏時嚐到,頓時會升起一股懷念、溫馨之感。 同理,漢宮裏的新菜都出自常寧殿之手,這盤還沒吃厭便又端出一盤見所未見的佳肴,獨占一個奇字,手藝稍顯不足,而在半夏拜禦廚房廚宰李嬤嬤為師後,唯一的弱點也補上了。王美人此舉可謂牢牢抓住了景帝的胃,造成了即便人不在景帝身邊,影響力卻不減反增的驚人效果。 彘兒吃這道一清二白吃傷了,一見著整張小臉就會皺起來,可憐兮兮地擺手,喊著“拿走拿走”。 娡兒最愛這個脆皮豆腐,就著特下飯,看不出那麽細的腰身居然能吃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