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爺還有一場才得空呢,公子不如先到樓上雅座用茶?”  “不必,我們就在這裏坐。”  中場休息,隻見灌夫身邊突然竄出一個和李陵差不多個頭的小孩,一會兒遞汗巾,一會兒端茶水,一會兒又捏肩捶腿,像小狗兒一樣圍著灌夫打轉。  “他是誰?”劉徹奇道。  “那小子好像姓郭,每天都來,整個一老灌的跟屁蟲。”  正說話,灌夫守擂成功,風風火火地走過來,走幾步回頭喊道:“叫你別跟來,聽見沒有?”  劉徹此時也看清了那小孩的模樣,身上不胖,臉卻圓圓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眉目非常秀氣,一時間竟是判斷不出性別。隻是那雙眼睛,賊亮。  那圓臉聽見灌夫對他吼,立刻停住了腳步,拿小媳婦似的哀怨視線盯了灌夫一會,不情不願地走了。  灌夫氣呼呼地坐下,緩勻呼吸,才向劉徹李陵二人解釋:“他偷饅頭被老板抓著,差點被人打死。你說他哪裏不好偷?偏偏要在挨著酒樓的店鋪犯事,犯事了還蠢到被捉住。我想著要是在酒樓旁邊死了人,畢竟不吉利,要壞自家的生意,就難得路見不平了一回。誰知那小子竟然鐵了心要報恩,還就賴上我了!夥計把他轟出去,他就守在路邊上,沒礙著酒樓做生意,也不好再趕他。第二天早上開門一看,他還在呢,罵也罵不走,總不能讓他睡在酒樓門口吧?凍死了還要雇車把他運到亂葬崗上,忒麻煩!我心一橫,就隨便收拾出一間屋子,讓他住下了,平時給酒樓裏打打下手。”  講完了事情曲折,灌夫說得口渴,扭頭對掌櫃的方向喊道:“茶呢?”  話音剛落,那小子便從灌夫後背跳了出來,也不知他究竟在陰影裏埋伏了多久。  “恩人,請用茶。”  “你想嚇死爺?! ”  “恩人,我不敢。”  “我看你什麽不敢?不許跟著爺!給爺滾回家去! ”  “恩人,我不知道你的家在哪。”  “不是我家,是你家! ”  “恩人,我沒家。”  圓臉小子漸漸沉默了下去,低著頭,有什麽液體啪嗒啪嗒地落在灌夫的鞋麵上。  其中一顆眼淚不小心砸在地板上,郭舍人扁扁嘴:浪費了。  他立刻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把醞釀出的金豆往灌夫身上撒。  第十六章 第一桶金  “你你你……”哭什麽?  “老灌,你怎麽也結巴了”笑過之後,李陵終究懷著一顆閃閃紅心,覺得一個靠偷饅頭度日的小孩必定不易,“我瞧著他也挺可憐,你就做回豪俠,收了他唄。”  灌夫很有原則:“我是流氓混混,長安響當當的惡少年,專幹欺行霸市的勾當,行俠仗義是俠士的活,我不能搶別人的行當! ”  “你就當多一個小混混。”  “就他那細胳膊細腿再加上一張娘娘腔的臉”灌夫表示嫌棄,“要收李陵你收! ”  李陵頓時閉嘴了。他倒是想幫忙,可家教嚴厲,隨便領個人回去,恐怕叔叔不會答應。  那邊,郭舍人的金豆子還不斷地往下掉。  灌夫悶聲怒瞪毅力出眾的小子,仿佛要用視線將其石化冰凍麻痹混亂,李陵看看這,又看看那,最後求救地看向一直沉默的劉徹。  劉徹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態了,輕咳一聲:“老灌,你的酒債還清了嗎?”  突然轉了話題,灌夫愣了幾秒才點頭。  “那好,我就用那最初的十金在酒樓夥計住的平房裏租個屋子,給他住。”  郭舍人抬頭,淚眼朦朧地看向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嘴蠕動了幾下。  “九哥……”灌夫似乎也想說什麽,卻因為劉徹掃過來的一個眼神而閉嘴了。  “別忙著喊‘恩人’,這是我借你的,你要做工來還。”  郭舍人想了想,自己如今孤苦無依,受了灌夫的救命之恩,死皮賴臉地纏上他也是無奈之舉。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做一個好人。做好人,起碼要先是一個人,他身為豪門私蓄的倡優(注:樂人歌伎),生死全在主人一念之間,習樂練歌稍不留神就是一頓打罵,挨餓也是常有的事。最好的出路,不過是被富家公子挑中,當一個玩物罷了。  園子裏出落得最好的伶人,就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得罪了主母,就被腕去唇舌,當夜就沒了。  郭舍人在夢裏還能聽見她婉轉如鶯啼的歌聲:“今日鬥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切切,訴不盡的仇怨,接著歌聲戛然而止,現出一張沒有嘴唇的恐怖鬼臉,它的鼻子下有一個窟窿,卻說不出話,隻能發出依依呀呀毫無意義的聲音,將郭舍人從睡夢中驚醒。  一夜無眠。  也正是在那個難以成眠的晚上,郭舍人下定了逃跑的決心,他不想死後到閻王殿,還沒有舌頭喊冤。最後他成功了,還遇到了改變他一生的人物。  郭舍人小小年紀便學會了察言觀色,看人有他自己獨到的眼光。  灌夫表麵魯莽凶狠,句句不離打罵,心底其實軟得一塌糊塗,嚷嚷著揍自己卻是一個拳頭也沒落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還差夥計送了被褥;旁邊叫李陵的雖有些傲氣,處處和灌夫作對,卻是一片古道熱腸,為自己說話,幫不上忙會露出遺憾與抱歉。  倒是那個叫九哥的,教人看不透。  “做什麽工?”郭舍人小心翼翼地問。  “普通的跑腿活計罷了,我還能害你不成?”劉徹笑著挑眉,“怎麽,你怕苦?”  若是自己拒絕,就表示自己吃不了苦,這苦逼的世道,連苦都吃不了的人還怎麽活?短短幾句話,就完全斷了自己的退路。  郭舍人心中一悸,正當自己猶豫的時候,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見小破孩膽敢在劉徹麵前磨蹭,灌夫瞪圓了眼睛,隱隱有發火之勢,李陵也皺起了眉,目光中閃過一絲輕視。  “誰怕苦! ”郭舍人終究還有幾分男兒血氣,被激得梗起脖子大聲應下。  小廝的命能苦過伶人?再說,反正不是賣身,大不了……大不了再逃一回!  “去將灌掌櫃請來。”劉徹倒不是有意為難郭舍人,隻是出於謹慎,不敢輕易相信來曆不明的小孩罷了。  沒了外人,劉徹才將陶罐擺到灌夫麵前,說起來意:“我想讓你們酒樓推廣這個。”  “這是什麽?九哥你就別賣關子了,我從牛車上就一直很好奇。”  “醬油。”  吐出這兩個字後,劉徹便不再開口,待灌掌櫃到了,讓他下四碗最便宜的麵湯,隻要在快要出鍋的時候澆上一勺罐子裏的調料。  製作醬油的工藝並不複雜,主要還是要依仗黃豆君。首先將豆粉幹蒸熟,收入缸中,加滾燙的熱水浸泡兩刻鍾後,再換上清水留在缸中任其自然發酵;半個月後抽油濾出,將豆醬用布塊包好,用力地將汁擠到另一個空壇裏。擠出的醬汁通過稀釋和高溫消毒之後便是零添加的醬油了。  “麵來嘞——”  伴隨著小二的高聲叫喚,一股濃鬱的醬香撲麵而來,引得食客饞蟲大叫,紛紛向掌櫃夥計打聽那是什麽吃食。  “當然是陽春麵啊。”小二轉向少東家那一桌的方向,吸吸鼻子。  “我的麵怎麽沒有那麽勾人的香氣?你們不是缺斤少兩吧?”  “怎麽敢?那是我們少東家朋友自帶的調料,我們酒樓裏也沒有。”  食客們聞言,隻得搖頭歎息。  “你愣著做什麽?吃吃吃……”灌夫發出刺溜刺溜的吸麵聲。  “給、給我的?”郭舍人渾身僵硬地坐在劉徹對麵,不可置信地問道。  原來不是給我的……灌掌櫃傷心地站在一旁幹看著。  “還有一碗,你不吃我可不客氣了。”灌夫伸出罪惡之手。  郭舍人飛快地把麵捧到胸前:“恩人,您會撐著的。”  “娘娘腔,我不怕。”  “恩人,我怕。”  “恩人?”李陵翻了個白眼,“聽著怪寒磣的,你幾歲了?”  “快十歲了吧。”郭舍人不怎麽確定地說,他是孤兒,有印象的時候就被賣來賣去,誰還記得?  “竟然比我大……”李陵狠狠咬斷了麵條。  “那就跟我們一塊叫老灌。”劉徹指指自己:“九哥。”又指指李陵:“小李。”  “是李陵! ”小李將軍強調。  “哦,小李。”郭舍人乖巧地打招呼,露出兩個甜甜地酒窩。  “……”  感到自己被徹底遺忘的灌掌櫃忍不住出聲提醒自己的存在。  “公子,這醢(hǎi,第三聲)倒是和鄙人見過的有所不同。”  醢就是肉剁成肉泥再發酵生成的油,醢即肉醬油之意,另有在造醬時加入動物血液的醬稱為醓,如《詩經·大雅·行葺》中有一句“醓醢以薦”。雖然在周朝就有製醬的記載,但製作醢時,因在分解過程中產生大量有機酸,如各種氨基酸、乳酸、醋酸等,所以醬汁的味道是酸的,往往被當作醋用,並不是真正的醬油。使用大豆製作醬油在大約在北魏才出現,《齊民要術》內所指的“豆醬清”,可能是醬油的前身。再加上醢的製作成本高昂,隻有高官貴族享受得起,尋常百姓家見都沒有見過。  “還是掌櫃有見識,”劉徹讚歎道,緊接著語調一轉,“不過,我這可不能算是醢,醢味酸,材料與製作工藝暫時保密,姑且稱之為醬油。拋開其它,且問掌櫃,若是每戶人家都有醢加入飯菜之中,那當如何?”  灌掌櫃也是一妙人,他回答:“有滋有味。”  做出醬油的時候,劉徹相當開心,甚至不顧太子儀態叉腰長嘯。  呔,賊老天!就算你把我弄到這個隻有鹽、梅、酒這三種常見調味品的時代,我也能活得有聲有色!  味精?二十世紀才被大和民族發明出來。  辣椒?產自美洲,搬條小板凳坐等哥倫布出生吧……  孜然?又稱安息茴香,十三世紀的時候有個叫馬可·波羅的記載過。  ……總而言之,請牢記西漢處於公元前這個事實。  一個社會發展與否,不是看統治階級所享受到的待遇,而應該著眼於平民百姓家的生活水準。  知道科技是第一生產這句話有多正確了吧?  知道大航海時代的意義有多重要了吧?  知道張騫出使西域有多偉大了吧?  知道古代穿越有多苦逼了吧?  知道……那啥……了吧?  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麵苦逼的人生,敢於正視慘淡的時代。  劉徹沒有別的選擇,隻好當勇士了。  聽到劉徹合資開醬油作坊的提議,灌夫連忙搖頭,道:“九哥你發句話就是了,出人出力絕無二話,老灌還能計較這點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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