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這時,就著燈光,東方朔終於看清了劉徹的打扮,臉上露出幾分古怪。  劉徹心中了然。女扮男妝,尚且還能用玉琢粉麵秀氣斯文作借口,可反過來,堂堂男子漢作女兒姿態便顯得滑稽可笑了。男女舉止步態神情語氣,都截然不同,硬是要將兩者混在一起,恐怕其藝術效果足以與如花媲美。  劉徹也不矯揉,落落大方地讓東方看,反正無論怎麽醜怎麽別扭他都看不見自己的模樣,膈應的是別人。  東方朔的視線一直避開劉徹的臉,劉徹幸災樂禍之餘,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破罐破摔了。  “明日出城還要請先生幫忙。”  東方朔被人攪了好夢,還被塞了項硬性任務,居然沒有將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劉某扭送官府。  當初為什麽就一不小心點破了劉徹的身份呢?然後為什麽又一不小心救了太子呢?最後為什麽還一不小心陷入皇位之爭呢……罷了罷了,把這尊大神送走再說。  劉徹見東方朔昏昏欲睡,體貼地說:“先生再去休息一會,到了早晨我叫你。”  他不過客氣地說一說,沒想到東方朔就真的回到又柔軟又暖和的被窩裏去了,獨留劉徹一人獨守閨房。  劉徹思索著出京以來的種種,不知什麽時候回神,窗外響起了沙沙聲,落起了小雨,這還正成了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枯坐乏了,就起來走動走動,走累了,又坐回去,最後終於累了,趴在桌子上。本想隻眯一會,後來就真的睡了過去。  清晨,劉徹被東方朔叫醒,身上披著一件暖和的外衣,看式樣,應該是東方朔的無疑。他們草草用了飯便牽著馬上路了。  雨勢漸大,兩人隻得披著蓑衣而行。  從來都是出城容易進城難,加上又是大清早的下雨,士兵多有埋怨,草草檢查了事。  剛送出一裏,東方朔就道:“千裏相送,終須一別。”  劉徹眼眸暗沉:怎麽就沒有“一送紅軍下南山二送紅軍大路旁……十送紅軍轉回來”的感人情懷呢?不求泣血,撒個淚也是好的。  東方朔就差沒直接往劉徹屁股上踹一腳,再打個橫幅,上書“我送你離開,千裏之外”這幾個大字了。  不過,劉徹早料到了。  “不急,嗬嗬,先生的行裝我都已經打點好了,不如就此上路,我們也好結個伴。”  東方朔挑眉:我就說昨天晚上怎麽走來走去不安穩,原來是把我的家底都給抄了……  “長安路遠,恐怕受不住旅途奔波。”更何況你分明是戰略轉移千裏大逃亡,哪裏是遊山玩水那樣簡單的?  劉徹笑道:“先生正當不惑……”  東方朔臉一黑。  劉徹略一遲疑:“那麽,是而立之年?”  東方朔臉色沉如鍋底。  劉徹驚訝:原來是二十多歲的小青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咳、先生壞了少侯爺劉義的好事,這厭次城恐怕也容不下你,總歸是要他尋住處。既如此,為何不與我一同進京?況且,現在回去,正好趕上梁王派出來的追兵,若是我叔叔問起來,先生該怎麽答?天氣好出來曬太陽?”  劉徹笑眯眯地說:“隨我走罷,東方。”  “……”東方朔並非不識時務之人,瞪了劉徹兩眼,幹脆利落地上馬。  一路上無論劉徹說什麽,東方朔的麵上始終懶懶的,不願搭理,心中卻對這個能夠屢屢算計到自己的太子多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逃亡,就是吃不好睡不好沒日沒夜地奔跑,兩人同乘一騎,輪流休息,卻並沒有超出梁王太多,最後終於在一處離驛站不遠的官道上遇見了。  第四十四章 喬裝夫妻 ...  好在梁王一直以為劉徹是孤身上路,隻對路上獨行少年多加察看,並沒有注意到路旁那對不起眼的布衣夫妻。  官道上隔三十裏左右置一驛,供應人夫車馬和食宿,驛有傳舍,可供歇宿。各級來往人員及其從者的膳食和驛馬的飼料,都有一定的區分標準。  梁王持有官府頒發的符,享受著最高待遇,直接將閑雜人等轟到遠處。  劉徹和東方朔對視一眼,大隱隱於市,周圍都是百姓,他們遠遠地避開驛站倒是不顯得突兀可疑了,默默啃著手上又冷又硬的幹糧。  劉徹幸災樂禍:“叔叔的火氣真大。離開厭次前特地燒毀了馬廄,拖了些許時辰,我們一路緊趕慢趕,未曾好好休息過,沒想到還是被他追上了,想來叔叔過得比我們還不如。”  說實話,接連過了好幾天沒熱飯沒熱水沒熱鋪蓋的日子,東方朔是有理由把手裏硬邦邦的饅頭砸到劉徹臉上讓他看看什麽叫衝冠一怒君子報仇的。可是,東方朔盯著未來天子滿臉疲態雙目卻灼灼放光的模樣,微微一歎。  連他都快挨不住這等日夜兼程的辛苦,區區少年由此心性,他日絕非池中物。  一口饅頭要喝半壺水才咽得下去,劉徹見有士兵往自己這邊觀望,連忙拉了東方朔一把,讓他轉過一個角度,避開窺探的相貌,然後故作親熱地把牛皮水袋遞給東方朔,用尖細的聲音道:“相公,喝水。”還裝模作樣地拿出巾帕,往東方朔臉上一陣亂抹。  沒擦之前還挺幹淨的臉頓時黑了。  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東方朔目光暗沉,嘴上卻是一派濃情蜜意。  “你是雙身子的人,還要陪我風餐露宿,是為夫對你不起。”  “……”尼瑪才有了!  感受到好奇的打量的視線,一個個仿佛都在問“幾個月了”“產婆請好了木有呀”“要不要我來給你介紹保管生一大胖小子”雲雲,劉徹下意識地去護自己的腹部,這個動作,反而坐實了東方朔的鬼話。  東方朔抓住劉徹猛然用力幾乎要把臉皮搓掉的手,扣緊。旁人見了,紛紛道一聲郎情妾意家庭和諧。  還有好心人士端來一碗熱湯,熱情道:“身懷六甲的人喝不得涼水。”接著埋怨地瞪了不負責的丈夫一眼:“你這小夥子怎麽這麽不會照顧人?”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東方朔一陣苦笑。  劉徹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太久沒喝上一口開水了,沒骨氣地接了過來,縮著脖子埋著腦袋,小口小口地喝掉,暖洋洋的感覺從胃部擴散到四肢百骸,胸口一陣熨帖。  這番鬧騰,梁王爪牙的注意力終於移開,也許是趕路太久,劉武決定暫停趕路,在驛站休息一晚,養精蓄銳。  見別人掌燈休息,劉徹的腿有些邁不動了。  “就算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不如我們也歇息一晚?”  東方朔把抱袖而立,麵上毫不在意:“自然求之不得,又不是家父病危。”  “……”  劉徹隻得咬牙,跨上馬背,忍耐住把臀部顛成二二得四四四十六瓣的顛簸,連夜趕路。  又過了一亭,甩開梁王十裏,劉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屁股了,東方朔也顯出疲態。  兩人決定下馬步行一段。  為了和睡意抗爭,劉徹挑起話題:“你是怎麽算到我有牢獄之災的?”  東方朔同樣精神不濟,大概也沒了平日擺譜的興致,道:“說來話長,這還要從念奴嬌為父報仇之事說起。妓者,無非圖榮華富貴,她豔名遠播,卻將諸多王孫公子拒之門外,偏偏對劉義情有獨鍾,怎能不叫人生疑?”  劉徹點頭:“劉義此人,目光短淺心胸狹窄,又不是頂好的家世,我若是女子,必然瞧不上他。而世上能讓女子對男子如此關注的,除了情愛,就是仇恨了。”  東方朔點頭讚許:“至於牢獄之災,不過是僥幸,根據時勢做出的一番猜測罷了。”  “猜的?”劉徹啞然,東方朔的表情可不見得是謙虛的。  “厭次侯若是遇害,就算此事與你無關,有心人也會暗中推波助瀾,借刀殺人。”  “先生大才,看來厭次之行並不算空手而回。”劉徹的語氣像極了撒網打到一條胖頭魚的漁民。  “豈敢。”東方朔大步走在前頭,似想擺脫這個陰魂不散的太子。  劉徹也不追——黑燈瞎火的,他能跑到哪裏去?  “既然有膽子胸懷天下,為何不敢承認?”  東方朔腳步頓了頓,背影多少有些懷才不遇的憤懣孤寂,劉徹突然感到身體無法動彈,仿佛有無盡怨氣往自己身上纏繞,不斷在耳邊尖嘯“你丫還有臉提”。  他幹笑兩聲,聲音極盡無奈:“你看我,雖貴為太子,卻還有受此等顛沛之苦,說什麽,做什麽,他們都要管著我,我也便說他們愛聽的話,做他們愛看的事,別人虛情假意,我又何必獻上真心白白讓人糟蹋!隻是難得遇到值得真誠以待的人,遇到了就抓住,抓住了就不放手。”  東方朔回頭,劉徹深深地望進東方朔眼裏,頭上皓月,地下銀霜,與他的目光一樣,皆為澄淨。  懷著一份動容,兩人繼續趕路,雖疲憊沉默,卻有種甘之如飴的味道。  時至夜半,便見不遠處有一處客棧。  聽見馬蹄聲,小兒連忙迎了出來,大抵是經常遇到深夜趕路的客人,他很熟悉地展開業務:“貴客來啦,有幹淨的上房,被褥都是新拆洗的。”  東方朔道:“我們不住店。要渡河。”  “天這麽晚了,你們想過河?你們敢渡,也沒人敢送呀! ”  東方朔道:“不打緊,給我們一條船便可。”  小二指了指河對麵,道:“船呀,早就搖到對岸去了,明天一大早才能劃過來。河上風浪大,從來都是沒有夜渡的。客官,人也該歇了,馬也該喂了。”  兩人見無法渡河,也實在累極,便聽了小二的建議,在客棧裏歇息一晚。  “裏麵怎麽有人了?”  雖說是上房,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也隻有較為寬敞的通鋪而已,這邊睡一個,那邊躺一雙。  小二滿臉堆笑:“他是河對麵過來的,剛睡下,交待我明天給他買匹馬。你們睡那頭,拉上簾子,誰也不礙著誰。客官,小人給你們喂馬去。”  小二出去,不想聲音把那人吵醒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劉徹多瞟了兩眼,驚疑不定,試探地問:“姐夫?”  對方被女裝男聲的劉徹嚇了一跳:“你叫誰?”  “可是平陽侯曹壽?”  劉徹的親姐姐便是嫁給了他,才得到了平陽公主的稱號。漢朝公主的名號就是由夫君所在的封地起的,與本身的姓名無關。  “太、太子?你怎麽這般模樣?”  東方朔一臉欠抽的笑。  劉徹簡略帶過:“情勢所逼,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又焦急地問:“我父皇病情如何?”  “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你姐姐設計詐出了禦醫的話,稱陛下病入膏肓,撐不了三五日,除非有靈丹妙藥,如今恐怕……”曹壽說到傷心處,跪地哭起喪來。  雖然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可乍聞噩耗,劉徹的身體還是晃了晃。  東方朔也收斂了輕佻散漫的神色,一手按在劉徹的肩膀上。  劉徹別過頭,在陰影裏藏住沉痛,再次和東方朔視線對上時,嘴角已帶上一絲傲然與嘲意,似乎在諷刺對方的多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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