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漫不經心似的,撣了撣手上的戒指花托,淡淡道:“如今薛大爺倒了台,你便來尋我收留,倘若有朝一日,我也遭了難呢?你是否又要再去另尋旁人?”竹青一怔,飛快的瞥了賈璉一眼,而後又垂下首去,斂眸輕語道:“小人雖出身不好,隻是卻也不是那背主棄義的,如今是當真沒了法子,才恬著臉皮來央二爺收留。況且,二爺有貴人襄助,不管是如何的災禍劫難,必定都不會落到二爺的身上。”賈璉哂道:“你這話說得可不老實,這人有旦夕禍福,來日之事,誰能預料的到?你呢,著實有幾分眼色,腦筋轉的也快,隻是你這人品性也太多變了些,我這兒廟小,容不下你這大佛爺。”竹青匆忙道:“二爺,小人從前也是讀過書的,明白些事理。倘若不是家境沒落了,也不會淪落至燕春閣那樣的地方。小人對薛大爺言聽計從,也是迫於無奈,這樣的世道,二爺隻怕不會明白,小人這樣的人物,便是死在護城河邊上,也不過破席子一卷,問也不會有人多問一句的。”他說這話時,難得的拋去了些卑小伏低的模樣,眸子中染上幾分哀戚神色,尾音不可抑製的打了個顫。賈璉見狀,也不禁歎了口氣,覺得心裏頭有幾分不好過。這個少年的境況,賈璉倒不是不能理解的,隻是理解歸理解,可憐歸可憐,伸出手去幫一把,就不是嘴上說說那樣容易了。且不說他的出身如何,就論起他是薛蟠的人這一點,賈璉就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下他。如今薛蟠是在大牢裏頭,可是倘若胤祥的心氣兒一轉,又願意放他一馬,等人出來了,一瞧自個兒的近身之人跑到了賈璉身邊,那算是怎麽回事?況且,這少年當時初見薛蟠之際,還是滿心的懼怕不願,如今短短的數月,便能如此遊刃有餘,機敏善辯,可見其心機之深。聰明是自然,隻是聰明過了頭的人留在身邊,可就不見得是什麽好事了。賈璉不求大富大貴,隻求平平安安,眼前這人如今說是誓死隨他,可是往後自己若真犯了太歲呢?說不準,再來個更加矜貴的人,施以小誘,這少年就能骨頭都不剩的賣了自己。這樣的人物,賈璉是萬萬不敢隨意留在身旁的,隆兒辦事利落機靈,興兒又穩重妥當,賈璉自覺身旁之人已是夠用,也當真不必再添人丁了。心腹心腹,若是太多了,不就成了啤酒肚?要那麽多親信做什麽。賈璉既已打定了主意,就不再拖拖拉拉,隻道:“不必多言了,我方才已說,不可收你留在身邊,如今你便是再說出百八十個緣由來,我也是不改初衷。隆兒,取二十兩銀子給這位公子。”說罷,便再不瞧那人一眼,兀自進了門去。倒不是賈璉心狠,隻是若一味的這個也可憐,那個也襄助,自己豈不是成了救世主了?賈府裏頭,寶黛的戀情是有緣無分,賈璉在中稍稍提點寶玉幾句也不算什麽,鳳姐那放賬之時,若不理清了遲早要波及自己,賈璉自然也要打點妥當。而將來迎春與孫紹祖的淒楚姻緣,探春不知何去的遠嫁他方,這種種事情,賈璉都尚且不敢說自己能夠幫襯扭轉,更別說去幫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年了。不知為何,賈璉竟忽然想起了那日在燕春閣,自己出門時迎上少年的那道絕望目光。總歸,這一次就算是做了場惡人吧。賈璉歎了口氣,揮揮袖子便往屋裏去了。進了屋卻不見鳳姐,賈璉已經對她的忙前忙後已然習以為常,本想著去瞧瞧巧姐,一出門卻恰好遇上鳳姐進來。“喲,可回來了?今兒個府裏頭事情多的不像樣,要我出來進去的忙著,您大爺倒甩的幹淨。如今好容易在屋裏頭歇一歇,現在還想到哪兒野去?”賈璉笑道:“哪裏哪裏呢?你這可又是冤屈了我,這不是正想著去瞧瞧巧兒的功課。”鳳姐麵上略帶了幾分倦意,懶洋洋的靠在貴妃椅上,揮了揮手道:“你要去瞧就去罷,丫頭如今用功的很,瞧那模樣竟像是要掙回個女狀元了。隻是你明日可莫要出去胡混,今兒個去我爹那回話的人,回來同我說爹讓咱們明日過去,隻說有事呢。”賈璉哂道:“能有什麽事情?我思忖著,興許還是為了薛大弟弟的事兒,喊了咱們過去參詳呢。”鳳姐將嘴一撇道:“憑他什麽薛大弟弟、薛大哥哥的,喊了咱們過去也說不出什麽新鮮話兒來,你我二人尚且自顧不暇呢,府裏頭哪還有空閑銀子再拿出去使?上一回那傳旨的魏公公,前兒個才打發人從我這兒又支了二百兩去,前前後後的銀子,還不夠填他這個大窟窿的。”說罷,又將細長的眉毛一揚,尖聲道,“你不是說有法子整治銀子回來?瞧瞧,銀子呢?”賈璉笑著上前,伸手在她攤平的手掌上輕輕拍了一下,道:“銀子總會有,往後我好歹也是有正經差事的人,不似先前那般,成日裏頭沒個事情做。你爹那兒,去自然是要去的,不論旁的,隻我升了官這一件事,就該去給嶽父大人請安呢。”鳳姐哧的一聲笑道:“總算這話說的還有些良心,你這忽然得了擢升,裏頭保不準還有我爹的一份臉麵在呢。”你爹是大官不錯,隻是我承的這一份情,倘若同你爹比起來,那可就是金臉麵了。賈璉記著,在原先的紅樓夢中,四大家族官位最顯赫者,便是王子騰。如今雖然故事變了幾分模樣,王子騰卻依舊是朝廷大員。他原先是外放的總兵,前陣子調任回京,任了左右翼前鋒營統領,如今正是得意的時候。如此一想,相較於邢夫人的斤斤計較,王夫人做出的那股子大家之氣,隻怕就不全是佯裝出來的了。娘家勢力雄厚,總歸是底氣足些,又有寶玉這樣一個兒子養在膝下,將來若是再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緣,那可真是再稱心不過。隻是現在,薛蟠這一落難,連累的薛家丟了差事,這金玉良緣還能不能成,倒也實在不好說了。賈璉忽然想起來,當初這寶釵上京,不是還為了應選秀女麽?怎麽這件事,擱來放去的,就忽然間沒了後文?其實依著寶釵的性子,更上一層樓隻怕才是她心中所求,寶玉充其量也就算個第二順位。若是寶釵能進宮去,那寶黛的戀情,自然而然的就少了一道大阻礙。隻是如今薛家落得這般田地,寶釵就算再想入宮,怕也難了。賈璉歎了口氣,心中暗忖自己想的也太多了些。算來算去,都是一盤爛賬。賈璉見鳳姐神色倦怠,一副欲睡模樣,便也不再同她多說,隻應下了明日與她回娘家之事。而後便出了門去,入了巧姐那邊的院子。這會兒氣候涼了,巧姐穿了一件梅紅色小襖,頭上綁著一樣顏色的絨花,腳下蹬著小棉靴,坐在炕沿上捧著一本書在瞧。見賈璉進來了,忙下地恭恭敬敬的問了一聲好,又咯咯笑了兩聲。賈璉從前沒有孩子,如今平白得了個大姑娘,總算也能夠明白了些許父母對孩童的溺愛之心。這樣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娃娃,真是再怎麽愛寵都不會覺得過分了。隻是一握巧姐的小手,竟有些發涼。賈璉麵色一沉,喊了伺候的婆子進來問道:“怎麽回事?巧姐的手怎麽這樣涼?屋裏頭不點火盆的麽?”婆子忙道:“不敢長日點著,如今還不到那個時候,若是整日燃著火盆,又唯恐熱著了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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