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中午的臨城,就像是被上下兩座大火爐扣在了中間。


    天一熱,人的心本來就煩躁,再加上街上臨城調查室的車輛橫衝直撞,特務們罵罵咧咧驅趕行人,讓全城的空氣顯得更加的煩悶。


    狹窄淩亂的街道小巷被被割裂成一個個搜查站點,走不多遠,就能看到穿著黑襯衣、黑西褲,頭戴黑色禮帽的特務們巡查盤問。


    熾熱的陽光照在街道兩旁的樹木上,將樹上的葉子曬得耷拉著腦袋、奄奄一息,偏偏又在反射作用下,發出慘白刺眼的光,讓人不能直視。


    隻有樹木的軀幹突兀地伸展著,尤其是那些掩蓋在葉子下麵的枝條,更是肆無忌憚地展露著本色。在恐怖氣氛的籠罩下,看來隻有它才敢如此大膽地伸展著自由的身軀。


    沿著大街看過去,時不時地就會看到被五花大綁被押解的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坐在黃包車裏的陳子廉壓低了自己的禮帽,心髒猶如被人猛地揪住似的,他實在是不忍心看到這樣的場麵。


    陳子廉吩咐車夫拐進了車道右側的一個小巷子,並示意車夫停車。他付了錢,便拎著行李箱,徑直朝巷子深處走去。


    接連穿過幾條小巷,來到了一條寬闊的大街上,陳子廉抬頭看了一眼街對麵的大門,“臨城大學”四個鎏金大字,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地耀眼。


    陳子廉在大學教曆史。


    他今年四十二歲,盡管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但那張英俊的臉龐上似乎並未留下多少歲月的痕跡。


    據說當年他的女友遠渡重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再走進過一段新的感情。


    陳子廉是紅黨臨城地下組織成員之一,是老胡的上級領導,也是吳鋒劍的下級。


    他這次去上海講課,原計劃是乘坐客輪回來,但是由於一票難求,便搭乘了一個回臨城省親的上海老板的汽車。


    這老板的兒子曾經是陳子廉的學生,兩人相識多年,也是在上海趕巧碰到的。


    陳子廉一回到臨城便嗅到了彌漫在臨城上空的血腥味兒。直覺告訴他,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


    陳子廉左右看看,學校大門口並無異常,他快步橫穿街道,邁步進了大學門口。


    “陳教授!”


    “陳教授好!”


    “陳教授終於回來了,什麽時候給我們上《曆史研究法》啊?”


    陳子廉微笑著和同學們打著招呼回應。


    在學生們麵前,他是一位博學多才、溫文爾雅的教授,極具人格魅力。


    陳子廉一路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門,放下手中的行李。


    作為知名教授,他有獨立的辦公室,寬敞明亮。陳子廉快步來到了辦公桌後,一眼就發現了擺在桌子上的一摞報紙有些不對勁。


    他有看報紙的習慣,訂閱的報紙都是助理小王老師負責的。


    小王老師做事十分的仔細,又是女孩子,每次都會將報紙疊放的整整齊齊,天天如此。


    可是,眼前的報紙擺放的十分隨意,最上麵的一張報紙甚至有小一半兒超過了辦公桌的邊緣,呈懸空的狀態。


    陳子廉朝窗戶看去,都是關著的,不可能有風吹進來,也就是說,這報紙一開始就沒有擺正位置,或者是有人動過了。


    報紙的旁邊,有一摞學生的作業本,如果是後者的話,應該是學生交作業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報紙。


    陳子廉一向沒有架子,經常會叫一些學生來辦公室討論學術問題,他辦公室的鑰匙,除了他和小王之外,還有三個人有。


    陳子廉也不確定是哪個學生曾經進過自己的辦公室。


    他又環視辦公室內,隻見其他的物品擺放都是在原來的位置,沒什麽變化。


    下一刻,他迅速地拿起報紙翻閱。


    在翻到第四章報紙的時


    候,刊登在民生版麵廣告欄裏的一則不起眼的尋人啟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大致的意思是,內容大意如下:


    十九日,二舅在金牛湖畔遛鳥時不慎走失了,身穿白色上衣,黑皮鞋,長胡子,若見著此人者,請速於智先生聯係,有重謝。


    這類尋人啟事,報紙上最少有十幾則,內容大同小異,沒有什麽特別之處,讓陳子廉產生聯想的是落款名字和“長胡子”“鳥”四個字。


    “智先生”是吳鋒劍在緊急聯絡時刻使用的代號,而“長胡子”和“鳥”聯係在一起,則是指自己的下級——老胡!


    這是吳鋒劍派人給自己留下的緊急聯絡信號,通知自己應該馬上撤離。


    老胡出事了?


    陳子廉的心登時就咯噔了一下。


    老胡是個久經考驗的老同誌了,這些年為組織作了許多的工作,這樣的一個人會叛變嗎?


    應該不會!


    老胡意誌堅定,他不會做出背叛組織的事情來的。


    但是,眼下的情況十分嚴峻,臨城調查室的特務正在全城搜捕,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不管問題出在哪裏,都不能有任何的僥幸心理,陳子廉稍微收拾了一下辦公室的東西,就快步出了門。


    他一邊往樓下走,一邊思忖著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這次去上海講課的任務本來想著推掉的,因為吳鋒劍前段時間交待過,近期會有人從江北過來,有一項極為重要的任務需要臨城地下組織配合。


    這次任務至關重要,陳子廉想親自參加,但學校那裏又沒有人可以替換,非他不可好說歹說也請不下假來。


    無奈之下,陳子廉將這個情況向吳鋒劍作了匯報,吳鋒劍綜合考慮之後,還是建議陳子廉先去上海,這邊的事情不用擔心,由他來處理。


    吳鋒劍是知道老胡的,但老胡並不認識吳鋒劍。


    陳子廉不在的情況下,就得由吳鋒劍直接聯係老胡,這樣的做法是違反組織紀律的。


    不過,但凡事都有例外,需要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處理。


    吳鋒劍的考慮是陳子廉在臨城大學的身份來之不易,又是學校的骨幹力量,利用這個身份,不僅可以起到很好的掩飾作用,還可以對青年進步學生進行考察,以便以後為組織注入新鮮血液。


    陳子廉雖然去了上海,但是心一直都牽掛著臨城這邊的事,原本五天的課程,被他硬生生地壓縮到了三天,課程一結束,他就匆匆地趕了回來。


    這次提前回來的事,即便是吳鋒劍也不知道,但陳子廉一想,剛才自己已經在學校露過麵了,而黨務調查處在學校裏有不少的眼線,自己現在已經不安全了。


    他不相信老胡已經叛變了,因為直到現在自己還安然無恙。他和老胡接觸的時間最長,頻率最多,每次的任務都是由他指派給老胡。


    如果老胡叛變了,首當其衝被捕的就是他這個上級才對。


    陳子廉知道不該輕易地懷疑自己的同誌,但是他還是提醒自己不能有任何的大意,自己經常會去老胡的坐堂的藥鋪看病和調理身體,特務們的鼻子跟狗一樣靈敏,跟老胡有過聯係的人都會被納入調查範圍。


    再退一步,萬一老胡真的沒有挺住特務們的嚴刑拷打開口了,那臨城的地下組織將會麵臨一場浩劫。


    還是穩妥一點的好,先把一切痕跡抹除幹淨,然後再想辦法啟用緊急聯絡方式聯係上吳鋒劍。


    陳子廉一邊盤算著,一邊快步走在校園裏小路上,這次他們沒有走正門,而是繞道去了後門。


    出了門,他匆匆叫了一輛黃包車,朝著成北的方向而去。


    路上繞了幾次遠,黃包車夫說自己是個新手,對道路並不是很熟悉,走錯了路之後不住地對陳子廉道歉。


    半個小時之後,陳子廉來到位於嶽帥橋的出租


    宅院附近。


    沿著小巷走了數十步,陳子廉發現有點不對勁。


    周圍格外的安靜。


    他記得以往巷子裏經常會有小孩子跑來跑去,熱鬧的很。


    今天確實有些反常,陳子廉停住了腳步,猶豫了一下,想想藏在宅子裏的東西,還是邁步向前走了過去。


    他站在門口,警惕地環顧左右,並無異常。


    宅子裏藏著一部電台,這個地方除了他,任何人都不知道,也包括老胡。


    陳子廉掏出鑰匙,打開門,大步邁過門檻,回身就把大門關上,插上門閂。


    進了屋子,他快速移開大衣櫃,從夾壁牆中取出了一個皮箱,放在桌子上打開,裏麵是一部六七成新的電台。


    他輕輕地在電台上撫摸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道:“老夥計,這幾天得委屈你了,等風頭過去了,我再把你接回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迅速地蓋上皮箱蓋,拎起皮箱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間。


    就在這時,房後發出“咚”的一聲響,像是有人落了地。


    這處宅子雖然距離鬧市區比較遠,但也是四麵高牆,跳牆進來並不容易。


    陳子廉的心當時就咯噔了一下。


    這時,他又發現大門兩扇門板中間的縫隙中光線一明一暗,急忙拎著皮箱退回到了房間內,靠在牆上,掏出一把小手槍,將子彈上膛。


    事情再清楚不過了,他被特務盯上了,並且被一路跟蹤到了這裏。


    正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這才致使藏有電台的地點暴露了。


    房屋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陳子廉隔著後窗一看,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正躡手躡腳地貼著西邊的院牆向前移動。


    幾乎就在同時,那個男人也看到了屋子裏的陳子廉,陳子廉手疾眼快當即就扣動扳機擊發射擊。


    黑衣男人應聲而倒。


    前麵也有人爬上了院牆,剛一露頭,陳子廉一槍擊中了他的肩膀,那人慘叫一聲從牆頭上跌落。


    然而,對方的人很多,陳子廉顧前不顧後,很快前門被跳入院子中的特務打開,七八個特務湧了進來。


    陳子廉向他們開槍射擊,又擊斃了一人,打傷了兩人。


    特務們發了狠,向屋子裏猛烈地進行還擊。


    陳子廉的肩頭中了一槍,槍都拿不住了,隻得換了一隻手。


    沒多久,又有特務從後窗偷襲開了一槍,打中了陳子廉的腿,陳子廉再也撐不住了,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後麵的特務趁機又朝著他另一條腿開了一槍。


    陳子廉悶哼一聲,那特務以為陳子廉失去了抵抗能力,正在得意,不料被陳子廉一槍擊中了麵門,當場斃命。


    趁著這個當口,陳子廉咬著牙艱難地爬向電台,身後拖出了兩道長長的血痕。


    就在他將電台壓在身下的時候,屋子的門被人猛地一腳踹開,兩個舉著手槍的特務就衝了進來。


    陳子廉舉槍射擊,“哢嚓”,卻發現子彈打光了。


    一個特務獰笑著走上前來,陳子廉一看,正是拉著自己來這裏的那個黃包車夫。


    這時他才想起之前黃包車夫對道路不熟的情景,都怪自己一門心思琢磨老胡的事,竟是沒有多想。


    然而,後悔也沒有用了,他知道這次在劫難逃了。


    “隊長,人抓到了!”另一個特務回頭報喜。


    “抓活的!”話音剛落,劉海陽就大步邁進了屋子。


    黃包車夫掏出一副手銬,右腳一腳踏出,牢牢地將陳子廉握槍的手踩住,彎腰伸手扣住他的左手,正準備把它扳過來拷上手銬。


    劉海陽笑眯眯地看著手下製服陳子廉,心中得意至極。


    在老胡供出了陳子廉之後,他立即就在臨城大學布置了人手監視,可一


    打聽才知道陳子廉去上海了,要兩天後才能回來。


    劉海陽並沒有大意,而是叮囑手下繼續監視,可沒成想就在一個多小時前,忽然得到報告,陳子廉出現在了臨城大學的校園中,這對劉海陽而言,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火速帶人趕到,終於將陳子廉堵住了。


    陳子廉在臨城的紅黨地下黨組織中可是能夠排得上號的人物,地位遠在老胡之上。


    這次,總算是能對彭浩良交差了。


    “陳教授……”


    劉海陽剛剛打了個招呼,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原來,他目光隨意一瞥,竟然發現趴在地上的陳子廉的左手小指上套上了一枚金屬環!


    手雷!


    簡直就是亡命徒!


    劉海陽沒有半點猶豫,一個蹬腿擰腰的動作,身子在轉向門口的同時,猶如裝了彈簧一樣彈射了出去。


    與此同時,身後發出一聲轟然巨響,崩散的碎片向四處激射,一股強大的衝擊波向他襲來,劉海陽的後心猶如被一柄大鐵錘重重地砸了一下,身子在落地的同時,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感覺渾身的骨頭都震碎了,全身酸痛無力!


    反應過來的手下躥了過來,抱著他使勁的搖晃著,發瘋似的喊:“隊長,隊長,你怎麽樣了?”


    劉海陽緩緩睜開了雙眼,瞪著手下恨恨說道:“你他媽別再晃了,再晃就真完了!”


    劉海陽在手下們驚喜和詫異的眼光中,勉強掙紮站起來,跌跌撞撞的走進屋。


    視線範圍內一片狼藉,滿牆都是血點子,幾個地方還能看到碎肉,假扮成黃包車夫的特務已經倒在了八仙桌旁咽了氣。


    另一個倒在了門口,後背血肉模糊,左側的脖頸被劃開了一道大口子,鮮血滋滋直冒,身體不住地抽搐著,顯然也已經沒救了。


    陳子廉渾身是血,周圍散落著淩亂的電台零件。


    “還愣著幹什麽,趕緊過去看看,人還有氣沒有?”劉海陽扯著嗓子罵道。


    一個特務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在陳子廉的鼻息下一探,皺著眉頭對劉海陽搖搖頭。


    劉海陽腳一軟,手扶著門框,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完了,又白忙活一場了,一無所獲的劉海陽靠著門框徹底癱軟在地,心中氣苦,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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