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風吹著雨絲,渺渺茫茫地拂過窗外那一卷老竹簾,遠山高樹都籠在一片氤氳的水霧中。


    “離了金華,要到麗水才會住店,謝小姐果真不吃麽?”風紅收回了遠眺的目光,麵無表情地掃了謝童一眼。


    一張黃楊木的小桌,上麵是三個小菜:小醉魚、熏豆腐和豆花羹,都盛在粗瓷的小碗中。葉羽和謝童並坐一側,對麵則是一路押送他們的風紅。


    “餓死也罷。不吃路上死,吃了泉州死。到頭這一生,逃不過那一日。”謝童雙手支頤,原本倦得幾乎就要睡倒在桌上,此時卻扭過臉去不看風紅,懶洋洋地應了一句。


    出乎葉羽的預料,風紅擒獲了他們,卻並未帶他們去附近的明尊教堂口。在西湖上飄了兩個時辰後,水流把小船帶到河岸邊,風紅立刻棄船,也不買馬,片刻不停地帶著兩人取道南行。整整兩晝夜,他們幾乎是不停地趕路,隻在沿途的客棧打尖,直到現在三人才得以在金華縣外的一個小客棧稍事休息。葉羽和風紅的內息渾厚,徹夜趕路還不覺得疲倦,謝童一生卻從未如此奔波,隻恨不得有人扔給她一隻枕頭,她立時便能睡倒在哪個角落裏。


    “哦。”風紅淡淡地答到,似乎根本不曾看見謝童挑釁的眼神。


    “哼!”看著風紅若無其事地繼續低頭吃飯,謝童也隻得在鼻子裏使勁地哼出一口氣,愁眉苦臉地轉頭看向窗外。


    謝童天生膽小,又是富家嬌養,看見風紅一手驚世絕俗的劍法,本來已嚇得噤若寒蟬,被風紅押著走了半天小路也不曾抱怨一句。可是一路上風紅沉默寡言,並無半句惡言,連凶煞的表情也看不見一絲,外人看來,三個人更像一路同行的旅客,並沒有任何押送的跡象。


    謝童察言觀色的本事乃是常人一輩子溜須拍馬都趕不上的。當年她在重陽宮修道,蘇秋炎座下數十個弟子,都把“中天散人”敬作神仙一流的人物,隻有她不同。隻要跟在蘇秋炎身後走上幾步,看看師尊的神色舉止,謝童就能把蘇秋炎的喜怒摸個八九不離十。所以什麽時候要裝得乖巧,什麽時候可以稍稍放肆,什麽時候幹脆就撒嬌耍賴,謝童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連蘇秋炎也無可奈何,明知道她是故意討巧,卻不由得在眾弟子中更寵愛她一些。


    此時她已經看出風紅武功雖然精絕,卻沒有半分殺性,於是不再畏縮,言辭間也強硬了些。她主持謝家的銀鋪和車行已近十年,銀子固然不肯少賺半分,言辭上的得失也是寸土必爭,一貫的聰慧刁蠻。是以一路上冷言冷語,暗藏了無數機鋒,多半是諷刺風紅假作慈悲,或者直接指明尊教為亂賊邪教。其中旁征博引借古說今,隨口拈引典故,也不必修改就好當作一篇力駁明尊教的檄文,最希罕處是她一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那番諷刺卻是用詞精妙而且頗合音韻,若是給杭州城內寫狀子的刀筆先生看了,也難免有自歎不如乃至萌生辭館回鄉種田的念頭。可惜一番俏眉眼卻仿佛做給瞎子看了,風紅一路聽著,不但沒有半點惱怒的神色,甚至也沒有一點不耐煩,謝童說得興起的時候,她還會淡淡地“哦”一聲,若不是任何時候她臉上都冷若凝霜,謝童幾乎要以為她是在附合自己了。此時看著風紅那漠然秋水般的神色,謝童覺得自己仿佛揮舞一柄大刀,卻刀刀砍在綿軟的絲綿枕頭裏,用不上半分力道。沒人和她爭,她自己也覺得意興蕭索,想到前路茫茫生死未卜,眉眼間便暗暗凝愁,一手托起脂玉般的麵頰呆看窗外,卻不曾察覺自己已經傾倒了客棧裏用飯的眾生。


    “這位公子,好貴的麵相,哪裏來的啊?”葉羽在一邊默不做聲地用飯,卻不曾提防有人忽然在他們身邊諂媚地招呼。


    “開封。”葉羽淡淡地說道,“有什麽事麽?”


    在一旁打招呼的是那客棧的掌櫃,年紀不大,笑得卻像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賊,一臉的討好,讓人不耐煩卻又不忍拒絕。葉羽心裏不喜他,隻因為三人一進客棧,那掌櫃的眼珠就在謝童臉上身上打轉,眼神說不上淫賤,不過卻太賊了些。


    “貴人,貴人啊,敢問哪裏去?”


    “不敢稱貴人,在下有些事情要辦,”葉羽瞟了一眼風紅,風紅也和謝童一樣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好像絲毫沒有覺察到此人的出現。葉羽卻知道以她的功力修為,這整間客棧樓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逃不過她的耳目。


    “客官不貴就沒人貴了,”掌櫃的嘿嘿笑道,“您這兩位家眷,平常人家哪怕得了一個,還不當寶貝似的藏在家裏,生怕拿出來招了風惹了人的紅眼?您這麽出行啊,可叫做衣錦晝行,不是不好,是好得叫人眼酸眼熱。”


    “我……”葉羽的臉唰地紅了。


    風紅漠不關心,連目光都未曾動一點。謝童卻猛地扭過頭來,打量了那掌櫃的兩眼,小鼻子一哼道:“看我們這位姐姐漂亮?有膽子的娶回去藏在家裏,保你家後院雞飛狗跳。”


    “喲,瞧這位姑娘說的。”掌櫃的趕緊陪笑,“娶得上這麽美的姑娘,雞飛狗跳小的也認了!”


    “看不出你倒有這英雄膽。”


    “佳人在前,就算要掉腦袋,小的也多幾分膽量。”


    “小謝……”葉羽看謝童和那掌櫃的逗嘴居然越來越厲害,伸手過去把她放在膝蓋上的小手握了一下。他知道謝童的性子嬌蠻,這掌櫃的滿嘴胡話,惹得她性子發了,即便有風紅在一邊,掌櫃的下場恐怕也難看。


    “多謝掌櫃的好意。”葉羽想想覺得那掌櫃的也確實沒什麽好意,隻得含含糊糊地說,“掌櫃的忙去吧。”


    “唉,苦命啊!”掌櫃的聳聳肩,把手巾往肩上一拋,“客官這裏紅紅翠翠,我們這些苦命人還得去幹活。”


    葉羽微微皺眉,覺得掌櫃的似乎太過無禮了些。


    剛想說什麽,耳朵上卻是一痛,謝童兩隻纖指已經捏住了他的耳朵:“聽這種鄉下人胡說八道?你這種呆法,隻怕昆侖劍宗的絕世神劍要絕在你手上了。”


    “哎喲!”葉羽痛得喊了一聲,卻被一筷子醉魚塞住了嘴巴。


    “做了多少年鄉下人,如今還是那個鄉下人……”掌櫃的似乎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葉羽轉頭看他的時候,他才發現那個掌櫃的已經低著頭一步一步倒退著走開了。煩惱稍去,微微一靜卻忽然覺得那掌櫃的有些怪異。他分明和掌櫃的打了幾個照麵,此時卻怎麽也想不起那人的模樣,仿佛那張臉就是一片空白,上麵隻有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他正詫異間,桌前的風紅忽然站起,雙眼直盯著窗外的一株老榆樹。葉羽還沒回過神,謝童臉色卻忽地有些蒼白,遠處幹活的掌櫃的也愣了一下。


    除了窗前那張老竹簾被微風吹著一起一落,老榆樹在風中嘩嘩作響,一切都靜得和平常一樣。


    看了許久,風紅才低頭各掃了葉羽和謝童一眼:“安排客房,我們明早趕路。”


    “好嘞,東麵香雅上房一間——”掌櫃的急忙點頭哈腰地過來,一溜小步在前帶路。


    “兩間。”葉羽急忙道。


    “那客官是和哪位姑娘合住?”


    “你……”葉羽一口氣接不上來,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裏。謝童卻‘噗哧’笑了出來。


    “打嘴打嘴,反正兩間上房,客官怎麽睡小的可不過問了。”掌櫃的嘿嘿陪笑,小步顛著上樓而去。


    葉羽隻得拉過謝童跟在後麵,風紅卻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這才跟了上去。她其實看得並不真切,那道竹簾垂下的時候,她朦朧看見那株老榆樹下竟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可是隨後竹簾被微風吹起時再看,榆樹下卻又空空如也。


    夜深人靜,謝童隻穿著貼身褻衣,靠在床邊懶懶地梳理長發,她滿頭青絲仿佛流水,一直讓她引以為傲。


    桌上燭火一閃,“嘩啦”一身,風紅從冰冷的水桶中立起,一手抓起了裹在衣物中的束衣刀,也是一頭黛洗般的青絲瀝著水珠垂下。轉身間,她已經披上了素布白衣遮蔽了身體,如水青絲襯在雪白的長衣上,光可鑒人。身上的水浸透了長衣,風紅玲瓏有致的身子在燭光下纖毫畢現,她默默地站在窗前長衣曳地。同是女子,謝童也覺得那絕豔之姿逼人窒息,心中仿佛被一縷羽毛掃了一下,又是驚歎,又是妒忌。


    驚歎中,她卻也對風紅平添另一種敬畏。從來世間女子,如果天生麗質自然從小招人憐惜痛愛,長成以後的性子斷然沒有像她那樣淡然的。而在風紅眼裏,似乎她絕世的風姿隻是一片空白。她總是低頭自人群中走過,從來也很少抬頭去看別人驚詫傾慕的眼神,隻是那麽孤伶伶地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周遭的一切仿佛全與她無關。可謝童難以理解,看見鏡中風華絕代的影子,風紅自己又怎能無動於衷?


    窗外那棵老榆樹的影子在床上掃過,仿佛一隻黝黑的手,風紅隻是靜靜地看著,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直到身上的水瀝幹了,她忽然抬起自己的右臂,左手並指如刀猛地敲擊下去。謝童大驚中,聽見微微一聲脆響,才知道風紅竟自己截斷了臂骨!冷汗猛地湧上風紅晶瑩的額頭,她竟忍著一聲不啃,從桌上取過早已準備好的兩根木條,兩側貼緊手臂,用一根衣帶緊緊捆縛起來。她牙齒咬住衣帶的一端,一滴滴冷汗直從長鬢上滑落,可自始至終,卻沒有半分要謝童幫忙的意思。


    謝童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捆紮完畢,又運氣靜坐,許久才鎮住了傷痛。


    “前日在湖上和諸位動手,尚未長好的骨頭歪了。”風紅淡淡地說,“睡吧。”


    說罷她披上外衣,將束衣刀枕在桌上,“呼”地吹滅了蠟燭。謝童合衣躺下,知道風紅是把床讓給了自己。窗外靜靜的月光透進來,她竟然沒了困意,呆呆地望著客房的頂棚,隱隱有一絲迷茫。


    隱約中她又看見了那盞紅燈,在一場大風雪中飄飄搖搖,遠處無邊的鼓樂聲傳來,仿佛一個歡歌笑語的所在。風紅輕輕對著手掌心裏嗬氣,握住那窗口的鐵條,遠遠看著紅燈在風雪中搖晃,燈下掛的那張金漆木牌如此耀眼。


    “過年了。”她喃喃地說。


    “過年了。”她仿佛想起懷中原是有一包桂花糖的,於是伸手在懷裏摸了起來。


    可是懷裏竟是空空的,那包桂花糖沒有了,竟然沒有了。風紅忽然很著急,急得就要哭了出來,她明明記得在懷裏的桂花糖怎麽就沒有了呢?這時屋外傳來了笑聲、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晃著鑰匙的響聲,風紅驚恐地退入了屋角,那些人來了,他們來了……她想不起他們是誰,可是她很害怕,怕得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雙臂。可是那些人還是走近了,走近了,他們開始開門了……


    “不要!”風紅從桌上驟然拔刀,淡青色的束衣刀在冷月銀輝中微微地顫動,一陣水波般的青光四溢。


    仍是在金華縣外的小客棧,她站在那間上房的中央。背後床上的謝童已經被驚醒,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著她。


    風紅微微垂下頭去,靜了良久,低聲說:“沒事,我隻是做了一個夢。”


    “做夢?”謝童詫異之餘,心裏暗暗叫虧。如果知道這個妖女睡得如此之深,趁機上去給她一刀,她和葉羽就可以趁機逃之夭夭了,也不必等自己那個油嘴滑舌的師兄來救她了。


    “繼續睡吧。”風紅低聲說,有些疲憊地趴在了桌上。


    “還是這個夢。”她在心裏悄悄對自己說,已經那麽多年了,還是這個舊時的夢。


    “誰?”隔壁忽然傳來了葉羽的斷喝。


    風紅忽驚起,一振手中的束衣刀,門上的銷子已經被她挑落。她疾步衝出,看見葉羽同時也打開房門閃出了房間。葉羽的筋脈已被她以真氣淤塞,無法運使劍氣,不過這一步仍是竭盡全力,極其敏捷地閃到牆邊。


    “什麽事?”風紅警覺地看著他。


    “我……”葉羽一時卻不知道如何說起。他夜半輾轉難眠,卻感覺到窗外那棵老榆樹的樹影中忽然多了一個人,似乎正在皎皎月色中一動不動地漂浮在窗外看他。他的劍氣雖然被阻塞,感官仍是遠遠比常人敏銳,當時就感覺到隱隱的寒氣從窗外絲絲滲透進來。他當機立斷,一手投出枕頭擊開了窗戶,同時飛身退出了客房。他知道自己的斷喝聲必然驚動風紅,雖然風紅是押送他的人,可是以她的武功,斷然不會允許有人輕易傷到他。


    風紅打了個寒噤,忽然想到了什麽。橫劍護身,一步踏進葉羽的客房,可是麵對的一窗夜色,風中老榆樹枝條搖曳,哪裏有半個人影?


    “這客棧……”屋外的葉羽忽然低聲道。


    風紅顧不得去窗外查看,閃身出了葉羽的屋子,在樓梯上往下一看,整個客棧似乎被罩在一層青灰色中,隱隱有一絲微風在周圍流動,諾大的一間客棧居然空無一人。


    “黑店?”風紅沉吟,可是她感覺危險卻遠遠不隻一家黑店那麽簡單。


    “哎喲,這個傻子,都給人發現了!”隨後跟出來的謝童心裏暗暗叫苦。


    就在此時,客棧後院的柴房中,掌櫃的就著塊磨刀石磨了磨雪亮的長劍:“弟兄們,家夥準備好沒有?”


    “掌櫃的,真要走黑道不成?”一個夥計猶豫著正了正自己腦袋上的蒙麵黑巾。


    “就你那個熊樣兒還走黑道?”掌櫃的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別拿自己的腦袋耍了,你們周圍放哨,我進去麻翻了那娘們,再救一個娘們,把那小子給做了,然後出來大家分銀子。”


    “……掌櫃的,”廚子卻道,“為何不把兩個小娘子給做了,卻要做了那個小子?”


    “你小子看起來倒是個黑道老手啊?”掌櫃地狠狠啐了一口,“那兩個娘們,一個要拿來領賞,一個我不敢做,至於那個小子,死活我可管不著。”


    “小黑子!”掌櫃的喝了一聲,“去給我把前門鎖了,看看再過半個時辰,那藥勁上來,把小娘子們麻得骨軟筋麻,我們就……”


    那夥計把黑巾拉下來蒙了麵,抄起把廚刀,“唰”地開門跳了出去,周圍四顧一眼,卻道:“好靜,掌櫃的,弟兄們都在這裏了麽?”


    “我不是叫老王頭在外麵望風麽?”掌櫃的有些狐疑,“死性的難道撒尿去了?”


    可是屋外半晌都沒再傳來小黑子的聲音。


    “小黑子?”掌櫃的輕手輕腳地蹦了出去,“奶奶的有你們這幫猢猻一樣做黑道的麽?”


    小黑子正呆呆地站在門外,掌櫃的在背後拍了拍他。隨著這一拍,小黑子直挺挺地向前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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