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管,竟然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喬婉婷眼簾低垂,片刻後,露出一些被打敗的脆弱神情,轉過身說:“你想進來再說吧。”  “……”  傅景在客廳裏坐下,這次仔細打量著喬婉婷的麵容,化著妝,卻已經脫妝了,泛著假白且發黃的粉底液下黑眼圈和皺紋重新浮現出,看著憔悴且疲倦。  “媽媽,你是不是剛忙完工作?剛出差回來嗎?”  她抿了抿唇,露出心疼的表情說,“你想去睡一覺吧,等明天再說。”  剛才那種悄無聲息對峙著的壁壘感無聲融化了。  喬婉婷見狀,忍不住輕笑了下,也不知道到底在笑什麽。她笑了幾聲,又無力地靜下來。  頓好半天。  喬婉婷滿臉疲倦,揉著太陽穴說:“你這孩子明明聰明得要命,偏偏又要傻乎乎的,心那麽軟。讓我怎麽放心不管你。”  她如果笨得徹徹底底也就算了。  一個漂亮卻愚蠢的有錢人家的小姐,反倒是最容易獲得幸福的。  今晚,讓喬婉婷無端想到了傅景小時候的樣子。  也是外表看著成熟冷靜,聰明得不行,很多大孩子死活學不會的課本知識,她看一遍就能弄懂。從來不願意主動地跟別人講話。  可湊近才會知道,這個喜歡仰望星空的孩子,內心是多麽溫軟和一團稚氣。  是喬婉婷錯過了她的成長期。  那時候,她自己也還年輕,事業剛剛起步,成天在外忙活談生意,隻能把女兒的照顧和教養完全托付給外人。對她確實不夠關心。  “……”  有天傅景生日,喬婉婷特意早半天去幼稚園接她,才發現,剛剛午休結束的小朋友們都待在操場玩耍,隻有小傅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看書。  從頭到尾,沒有別人來跟她說過話。  在喬婉婷的厲聲追問下,老師才尷尬地說:“是傅景小朋友不愛跟別的小朋友一起玩,她喜歡自己一個人看書。”  喬婉婷這才反應過來,女兒是被孤立的狀態。  傅景從來不說。  連請回家專門照顧她的住家保姆,都欺負她這小孩好糊弄,三天兩頭無故曠工在外麵另外接別的活,拿雙份工資,給她吃冷菜冷飯,讓她小小年紀因此患上胃病。  到頭來,傅景還替別人求情。  喬婉婷把保姆趕走的時候,轉過頭,就看見女兒那一雙烏黑眼眸盯著人離開的背影。雖然沒吭聲,但流露著誰都能看出來的不舍眷戀之意。  “……”  喬婉婷忽然仰頭,以手遮了下眼睛,淚水沉默而快速地滑過太陽穴,留進鬢發裏。  她說:“是媽媽對不起你。”第62章   喬婉婷擋著眉眼,靜止幾秒後,匆匆地從身上摸了包煙。她急迫地想靠煙草找到些放鬆之意。  打開煙盒,點煙的動作卻又頓了頓。  “媽媽,你沒有對不起我,”傅景見狀把茶幾上的白色煙灰缸往她麵前推了點,接過話說,“你賺錢那麽辛苦,要供我吃穿開銷,供我讀書,還要給我買房子。哪裏會對不起我。”  喬婉婷動作停頓片刻,把煙扔進包裏了。  “最最重要的是,”傅景目光望著她,語氣平淡,卻字字認真地說,“媽媽,你讓我從小就知道女孩子也能有很強的事業。”  “……”  “雖然你不會圍著我團團轉,天天問我要不要吃這個蔬菜那個點心,雖然小時候我也一直在想,你為什麽會那麽忙……但我從來沒覺得我的媽媽比別人家的媽媽差。”  聽到這話,喬婉婷喉嚨滑動,眼底不自禁浮現一層淚意。  她沒有說話。  傅景長睫低垂不動聲色,繼續說:“雖然不會來給我開家長會,但媽媽會把我拿到的獎狀認真封起來保存著,哪怕隻是一張交了報名費就會拿到的作文參與獎。我當然知道你很愛我,很愛很愛。”  喬婉婷吸了吸鼻子,抬手擦掉臉頰上的熱淚,忽然嗤笑了下,笑了幾聲卻又哭了。  她唇角是微微上揚的弧度,淚水卻隨著眨眼而掉落。  很快再次擦掉。  視線重新聚焦,她打量著自己這個女兒。  一張嬌稚的臉蛋,濃密長睫烘托著黑白分明的杏眼,清澈見底,又波瀾不驚。分明還是個孩子的相貌,內心卻逐漸成熟起來了。  竟然在冷靜地跟她這個當媽的談判。  喬婉婷長長歎氣:“你可真是喜歡顧青瓷……明明是一個從小到大,稍微有點不開心就不肯再開口說話的小孩,現在為了不讓我反對,第一次……”  傅景平靜地打斷她:“因為你是我媽媽啊。”  “……”  “你又不是什麽甲乙丙丁路人甲同學,可以不在乎無所謂,”傅景垂下眼,努力抑著哽咽情緒,緩緩的話說得難過且溫柔,“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媽媽……我寧願自己斷手斷腳也不想害你因為我哭的。”  半晌,喬婉婷剛止住的淚再次盈濕眼眶。  她忍住了,疲倦地按著太陽穴說:“行,看來媽媽是真沒辦法對你說不行了。”  “……”  —  夜裏市中心的燈光太亮,星星很難每晚都看見,舉目望去,隻有散著清輝的月亮半隱在雲翳裏,一天比一天圓潤。  晚風淺淺,吹久了身上也冷。  涼意從麵頰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  顧青瓷卻還是開著車窗。  她目光時不時地落回不遠處,路對麵的小區門口,並不清楚自己等了多久。隨著重重思緒,不知不覺裏時間過得也很快。  再一抬眼,寬敞無人的兩道馬路之間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大概是看見車了,悠悠的步伐頓了頓,繼而奔跑過來。  “姐姐,你怎麽在等我呀,”傅景彎眼笑著問了一句,就轉而到副駕駛,她拉開車門坐進去,這才繼續說,“不是讓你回家嗎?”  顧青瓷望見她盛滿輕鬆的笑眼,不由彎了彎唇。她抬手係好安全帶,關掉車窗,臉龐的冷意跟著融了。  “晚上打車不安全。”  “噢,”傅景很快轉過話題說,“姐姐,下周六你有空嗎?”  顧青瓷點了點頭。  “我想讓你陪我去個地方。”  “好。”  “嗯?難道不先問一下要去哪兒嗎?”  “既然你都已經有了時間地點,還多問什麽,”顧青瓷手搭著方向盤,揚唇無聲地笑了下,“反正沒有哪兒是不能陪你去的。”  —  深秋的偏遠墓地人煙稀少,門口的停車地方都是空蕩蕩的,靜得一絲風也沒有。  步行進去,林子裏的樹木挨著尺寸排列整齊,中間是寫著紅名的冰涼墓碑,墓碑間隔著樹木排列。依稀幾縷光照進來,陽光都透著一股淒沉。  傅景重新紮了下馬尾辮,接著又把散亂的發往後撫弄了下,挽著顧青瓷的手臂,小聲說:“姐姐,我爺爺奶奶的墳墓在山頂,我們要走很長一段路呢。”  “嗯,”顧青瓷抬手摸了下她的發頂,溫和地應著,“你跟我說過好幾次了。”  傅景唇動了動,想把話咽下。  卻還是輕輕說出來:“是有點怕你會覺得麻煩……”  顧青瓷說:“怎麽可能,誰會嫌跟星星一起去看爺爺奶奶麻煩。”  會有人嫌的。  當然會有。  傅景更用力地抱住她的胳膊,揚起臉笑了句,“反正,我是一定想讓你跟我先去見見爺爺奶奶。”  “……”  傅景是被爺爺奶奶一手養大的小孩。跟著爺爺學種菜,跟著奶奶去釣魚。  要不是一場意外車禍,她的童年不至於過得那麽封閉自我。  爬山的路很長。  傅景興致勃勃地跟顧青瓷講著,自己的爺爺當年是怎樣赤腳考上大學的,他跟奶奶是家裏長輩早訂下的娃娃親。  奶奶是封建地主家的大小姐,被抄家之後,生活陡然變得很慘,後來吃過很多苦,卻還是咬牙堅持下來了。  再後來生活慢慢變好些,傅家是怎樣重新發家的。  “……”  在鄉下的院子裏,奶奶會抱著傅景給她講以前的事情。人餓著肚子,怎樣在田裏撿麥穗,又是怎樣抽繩抓麻雀吃,麥穗的香味,雀毛的焦氣。  她語氣緩緩慈祥,把那些小事描述得繪聲繪色的,故事末尾總是在講改革開放之後,現在的日子有多好。  傅景在很久很久之後,才能明白,奶奶的那些娓娓道來的那段時光並不是平和歡快的。  平和的是奶奶而已。  —  慢慢走到山頭,樹木漸漸稀少起來,石碑上跳躍著金燦的陽光。  傅景帶著顧青瓷走到更上麵,這裏一片的墓很少,每人的空間變大,看起來比底下的規格高級許多。  大理石做的圍欄,兩塊石碑前還有漂亮可愛的迷你石獅子。日光泛濫地落在雪白的獅子身上,看起來竟有種溫暖的感覺。  傅景爺爺奶奶的墓碑上還有照片。  浮著一層淺淺的灰,唇角的笑容顯得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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