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得意茶樓的門板剛剛拆下,一騎就如疾風而來,卷起漫天煙塵。煙塵未落,騎士已勒馬門前。那馬嘶嘶地噴出騰騰熱氣,分明是跑了長路而來。客人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一身尋常的青衫,長得高挑清秀,略有風塵之色。他要了樓上的雅閣,吩咐道:一壺香片,泡濃一點,有點困。


    早晨的陽光如無數金線從窗戶中灑了進來,青年悠閑地邊看風景邊品茶。日上三竿,一壺茶終於喝完了,他搖搖頭,輕歎口氣說:進來吧,你渴不渴?他仍然看著窗外的風景,那樣子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靜了許久,門口的竹簾終於動了一下,探進來一張狡黠的笑臉,隨即,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女輕輕跳了進來。那少女就似一朵雪白的蓮花靜靜綻開在古池清漣上,頓時滿室的清雅。少女緩步走到桌邊坐下,笑著看那青年的臉色,兩人都一言不發。夥計又送上一壺茶來。


    青年淡淡地問道:你渴不渴?喝杯茶好不好?


    不渴,你自己喝好了,我就在這裏等你喝。少女一邊笑一邊搖頭,兩行貝齒在她柔潤的雙唇間啟啟合合,隱約還可以看到一顆小虎牙。


    青年瞟了她一眼:你追了我七天七夜,居然會不渴?我可真要佩服死了。


    七天之中你從關外一直跑到金華,我也很佩服的。少女毫不顧忌地和他對視。


    你如果不追,我恐怕也跑不了那麽快。


    你現在怎麽不跑了?


    累得不行,跑不動了。青年搖頭,又問道,你追我怎麽能追得那麽悠閑?我很好奇,所以特地停下來問問你,你告訴我答案好不好?


    如果你有一輛大車,加上四匹大宛馬,你在裏麵一邊睡覺一邊追人,當然就不累也不餓了。少女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青年恍然大悟:可是趕車的人會累,馬也會累。


    那就換人換馬唄。


    看來追我的不是一人一馬,而是一個馬隊了,榮幸榮幸,青年無奈地說,那麽你為什麽花這麽大本錢追我呢?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少女看向青年放在桌上的劍,那樸實無華的烏黑劍鞘裹著修長古雅的劍身,隱約有一股銳氣散發出來。少女的眼中煥發出一種奪人的神采,一雙纖纖玉手落在劍鞘上,很輕也很小心地撫摸了一下。


    青年慶幸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以人頭發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長得這麽好看,見過後絕不可能不記得。你現在可不可以不再追我,讓我從從容容地離開?


    你可以離開,不過我還是會繼續追的,少女眯著眼睛笑,尤其可愛,除非你唱一首歌給我聽!


    唱歌?青年愣了一下,我不會唱歌呀。


    如果你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你一定會唱那首歌的。


    是麽?青年默默地倒了杯茶,開始喝茶。


    你叫什麽名字,說來聽聽嘛,聽聽又不會死人。女孩兒幾乎是扯著青年的袖子耍賴了。


    青年不動聲色地回道:那你叫什麽名字,說來聽聽也不會死人啊。


    那我說了你也要說哦,我姓南宮,單名夢。


    哦,你是南宮世家的人吧?怪不得有錢坐著大車追人。青年終於明白了。洛陽的南宮世家是江湖上十三世家中最富豪的一族,不然,這小女孩又怎麽能連番換馬把自己從關外一直追到江南?當年武當大風道人號稱輕功天下第一,也未曾追得他這樣狼狽。


    女孩子頗有些自豪地道:是啊,南宮鳳就是我娘,慕容聽雨是我爹!


    青年長歎一聲,既然南宮夢的老爹就是入贅並執掌南宮世家的雨花劍慕容聽雨,那麽金陵慕容世家舉世無雙的探子也該任由這個大小姐調用,這次真是跑到大食國也跑不掉了吧。


    樓下的小街上,沸騰的人聲由遠而近,談性正濃的南宮夢不禁皺起眉頭,撅起了嘴。而青年隻是斜瞟了一眼,立即收回了目光。南宮夢索性走到窗前,探了大半個身子出去,瞪大眼睛想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樓下,三四十個黑衣紅帶的弟子簇擁著一個紫衣少年,正氣勢洶洶地逼近小樓。走在最前麵的是兩個身高體壯的弟子,足足比常人高出兩個頭,一麵將擋路的人抓起來扔到兩邊,一麵放聲呼喝著:天武威揚,天武威揚紫衣少年走在其中,不急不緩,隻是嘴角那一絲冷笑,實在是讓人很不舒服。他無意間抬頭看見了茶樓上看熱鬧的女孩子,忽然就瞪大了眼睛,微微愣了一下,腳步也停了一下。後邊的一個弟子正走得威武雄壯,一時煞不住腳撞在了他背上。紫衣少年忍不住惱怒起來,甩手就是一巴掌。那個弟子被抽得旋出四五步遠,一個趔趄栽倒在水溝邊,半邊臉頓時腫得像饅頭一樣。


    南宮夢扁了扁嘴兒,小鼻子哼了一聲:喲,哪家的派頭,那麽嚇人。她還待再看,青年一把將她扯了回來:大小姐,多聽話,少看熱鬧。天武鏢局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天武鏢局和你家一樣是武林十三世家之一,和你家還有點過節。要是知道了你是南宮家的大小姐,雖說不敢對你怎樣,不過多半是不好。


    南宮夢頗感不可思議:一個鏢局也叫世家?


    天武鏢局雖不是豪門出身,但這幾十年來經營淮河以南的鏢局生意,已闖出了極大的名頭,其它小鏢局大都依附在它的門下。論錢財,你家是無人能比,可是論人力,天武薛家卻遠在你家之上,所以也就被算在了世家之列。金華這塊地頭上,天武鏢局早已一手遮天,那薛家父子更有一副草莽出身的賊膽,你最好不要去惹麻煩。


    此時天武鏢局一幹人已停在了得意茶樓的大門口,紫衣少年微微揚手,身後的一群弟子忽地散開,鐵桶一樣把整個門口封了起來。一時間,一種冰冷肅殺的氣氛悄悄彌漫在周圍,整個小街靜到了極點。


    紫衣少年冷笑著,抽出了腰間所佩的一柄修長的苗刀,又掏出一條雪白的絲巾,默默地擦著刀身。刀已經很亮了,無須再擦。可是少年就這麽擦個不休,笑容也越來越冷酷。


    少爺,要做怕是得快一點了,衙門的捕頭來了,我們就做不成了。師爺在他耳邊小聲道。紫衣少年點頭,揮了揮手,師爺悄悄退到了遠處,他反手提刀,獨自跨進了茶樓。


    茶樓裏的老少戰戰兢兢地看著紫衣少年,誰也不敢說一個字,老板早已躲進了內房。紫衣少年踱著步子,走向了東首靠窗的桌子。那桌上坐著三個人,兩個尋常農夫打扮的漢子一臉冷汗地把手探在桌子底下,而一個戴鬥笠的依然不動聲色,從纖細的腰肢和豐隆的胸脯看去,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可是鬥笠上垂下的紫色麵紗卻隱去了她的麵容。


    樓上的雅閣裏,青年把南宮夢的胳膊牢牢地按在桌子上。她雖然很想去看熱鬧,卻根本不能起身。青年淡淡地說:江湖仇殺的事情,你最好不要隨便插手。那紫衣少年是薛家的少爺薛小海,性子暴虐得很。


    樓下,薛小海已在離桌子一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月七娘,自己做下的事情,難道想這麽一走了之?


    我做下的事情?那麵垂紫紗的月七娘笑了一聲,笑得冷澀淒涼,薛家財大勢大,稱霸一方,我躲不過。今天既然要趕盡殺絕,還裝什麽好人?


    你若老老實實地離開杭州,去北邊討生活,我們薛家哪裏有閑心追到北方去找你麻煩?可是你月七娘膽子大到包了天,居然敢到薛府門口來惹是生非,這次讓你們悄悄逃了,我們薛家的臉麵往哪裏放?天武鏢局的金字招牌往哪裏擱?


    月七娘淒然道:我丈夫被你們殺了,我弟弟被你們逼死了,我公爹給活活氣死了,薛家不讓人活,難道還不讓人死不成?今日在這裏做個了斷,我把命留在這裏,反正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也沒什麽活頭了!說話間,月七娘拍案而起,一手從袖子裏抽出閃亮的峨嵋刺,一手掀掉了頭上的鬥笠。


    這姐姐生得好美。南宮夢終於趁青年喝茶的時候溜到了門邊,悄悄掀起竹簾的一角往下看去。原來月七娘不但身姿誘人,麵孔也生得極秀氣,一雙眼睛裏隱隱含著淚花,更添一份淒婉。


    紫羅刹月七娘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你不知道麽?青年接口道。


    南宮夢撇撇嘴:我爹從不給我說江湖上的事情。


    你爹是聰明人。青年點頭道,月七娘原先是青樓裏的妓女,後來被四平鏢局的少鏢頭封少剛贖了身子,娶作夫人,又傳授了一點武功。這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不少人說封少剛為色所誘,為人不檢點。可是這些人親眼見到月七娘之後,卻都無話可說。


    為什麽?


    青年淡淡笑道:我見尤憐,何況老奴?


    那月七娘為什麽會和天武鏢局有過節呢?


    青年想了想道:我隻知道一點一點點月七娘的丈夫封少剛兩個月前保了一趟鏢去開封,路過宿州郊外的時候正好和天武的鏢隊歇在一個客棧裏。當晚一夥山賊得了消息,下山來劫鏢,山賊頭目的手頭硬得很,硬生生將兩個鏢隊殺得大敗搶了鏢銀去。奇怪的是,山賊隻搶了天武的鏢,卻沒有動四平的鏢。


    南宮夢瞪大眼睛問道:難道是封少剛和山賊勾結?


    也不好說,鏢銀本來就不是放在一間屋子裏的,山賊沒有注意到有兩個鏢隊兩筆鏢銀也並非不可能,可是天武卻一口咬定是封少剛和山賊勾結。最後封少剛要走,天武的鏢師不讓,雙方惡鬥了一場。封少剛武功平平,又不能誤了鏢期,不得已,隻好夜間偷偷帶著鏢隊上了路。天亮後天武的鏢師發現了,當即快馬加鞭飛報開封分局。最後天武的鏢隊和開封的幫手在開封近郊劫住了封少剛。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誰也不知道,隻知道封少剛死了,四平鏢局的十五個趟子手沒一個活著回來。


    天武鏢局竟然殺人搶鏢?南宮夢覺得難以置信。


    誰知道呢?也許是一言不和動上了手,刀劍無眼;也許是天武失鏢丟了臉麵,要把勾結山賊的罪名掛在封少剛頭上;也許封少剛真的勾結了山賊,準備拚個魚死網破卻被天武的人殺了。青年聳聳肩道,江湖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


    南宮夢沉默了,過了好久,她又問道:那月七娘呢?


    月七娘當時不在,後來天武向官府狀告四平勾結山賊,月七娘惟一的弟弟也在四平當鏢師,於是被拿下大牢,過了半個月,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牢裏。封少剛的爹、四平的老鏢頭癱在床上,聽說兒子死了,鏢局散了,也就活活氣死了。想必月七娘是來金華找天武討個公道,不知怎的冒犯了天武,現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南宮夢又掉轉頭看向樓下,但見月七娘含淚向身邊兩個農夫裝扮的漢子拱了拱手,道:蘇大哥,李大哥,承兩位幫忙,帶小女子來問個是非曲直,我代亡夫和四平的老少謝謝兩位。今日我死在這裏就是,卻和兩位沒有關係。我這裏有些首飾,兩位拿去另討生活,算是小女子的一點心意。她將一個小小的手絹包塞在了一個漢子手裏。


    南宮夢看到這裏,忽然覺得有些心酸,於是她對青年招招手,喊他一起看。青年搖搖頭,卻還是走到了她身邊。


    兩個漢子本來有退避的心思,可是看著那一小包首飾,想著老鏢頭和少鏢頭死得不明不白,頓時湧起一腔悲憤,嗆啷兩聲,兩口快刀出了鞘。局子都破了,走鏢的也該死了,還能由著龜孫子欺負不成?少奶奶,並肩上吧!一個漢子虎吼一聲,瞪著一雙環眼衝了上去,另一個鏢師也是長刀一振,欺身搶上夾攻薛小海。月七娘來不及阻攔,峨嵋刺隨即挑向薛小海的眉心。三人的兵刃幻化出三團銀光,攻勢極其淩厲,轉眼間已經把薛小海全身都罩在裏麵。兩柄單刀走的是沉雄的路子,峨嵋刺卻險得驚人。南宮夢不禁看呆了,青年卻微微搖頭。


    薛小海放聲冷笑,苗刀刀光大熾,舞成一個刀圈,滾雪一般一舉將三柄兵刃全震了出去。月七娘呻吟一聲,肩頭的紫衣已被撕裂出一道尺長的口子。薛小海刀勢霸道到了極點,蕩開三柄兵刃後,餘勢猶然不絕,如果月七娘的閃避稍微再慢一分,胳膊就會被卸下來。一片白淨的肌膚從她肩頭的裂口中露了出來,隱約能看見貼身的小衣。薛小海笑聲更加刺耳,苗刀的刀勢竟有七成都是奔月七娘而去。月七娘不顧衣衫殘破的難堪,一刺更快一刺,全是舍命的招數。蘇、李兩位鏢師單刀被震出了缺口,可是激起的血性卻讓二人更加凶猛,雙刀大開大闔,如鐵剪一樣鉗製住薛小海對月七娘的攻勢。


    南宮夢一邊關切地看著這場生死激鬥,一邊抽空問那青年:月七娘他們會不會贏啊?


    青年緩緩搖頭:薛家的刀法來自苗疆,所謂驅魅神刀,奪魂馭鬼固然是誇大,可是這套刀法結陰戾雄渾於一體,變幻莫測。月七娘他們連一成勝算也沒有,何況薛小海帶來的幾十個弟子還沒有動手。薛小海現在隻是在耍弄月七娘而已。


    那他們會不會殺了月七娘三人?


    我不知道,青年頓了一頓,也許吧。


    那我們出手吧,我還沒有見過你的劍法呢。南宮夢大聲說,一種神采又閃現在她的眼睛裏。青年被她嚇了一跳,急忙捂住她的嘴,道:大小姐,誰說我要出手的?如果你的雨花劍或者星海七幻針造詣夠高,你想動手我不攔你,可是我不去。


    你為什麽不去?


    我為什麽要去?


    去行俠仗義啊,我輩的本分!現在不就是大好的機會麽?


    青年苦笑一聲:首先,我們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又怎麽知道幫了月七娘就一定是行俠仗義呢?而且,行俠仗義靠的是武功,就算你的雨花劍有你爹的造詣,星海七幻針的手法比你娘還精妙,現在下去也是死路一條。薛小海帶來的幾十個人都是硬手,這就是所謂惡虎不敵群狼,何況你也不是惡虎。


    可是你是惡虎啊,有你嘛!


    有我就能贏?你對我還真有信心。


    你是柳上原啊!


    青年瞟了南宮夢一眼:原來,你還真的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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