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很好答,若是別的內侍或是大臣在此,恐怕連陛下為何有此問都猜不到。畢竟此次恩賞確實如中書令所言,極為豐厚,而對陣亡將士的撫恤,亦是極為周到。但玄過明白,畢竟伺候了她有十餘年了,主仆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若在以往,玄過必然直接勸慰,但陛下登基之後。雖性情如舊,但興許是皇位本就令人畏懼,玄過在麵對明蘇時還是不由自主地多了幾分慎重與小心。思索了片刻,他笑著上前,斟了盞茶,道:“陛下說的哪裏話。將士們感沐陛下天恩還來不及。那時的情形,陛下也是迫不得已,看如今這朝堂多好,大臣們也更勤謹了,不說遠的。單是德州歉收,太上皇時可無這般迅速的撥款救濟。”他說罷,將茶盞端起,雙手奉到明蘇麵前,恭敬道:“陛下喝口茶歇一歇吧。”明蘇沒去接這盞茶,她突如其來地問了句:“你可記得李槐?”李槐這名字宮中可有許多年沒提過了,玄過乍然一聽。還愣了愣,片刻之後方回道:“小的自然記得,李中官是小的的師傅,當年小的入宮,便是由李中官照著陛下的喜好調·教好了,方放心派到陛下身邊的。”明蘇從來不知此事,如今聽聞,怔然道:“原來如此,難怪你初至朕身邊時,便諸事周詳,十分老成。”她說罷,便出起神來。玄過也沒攪擾,在邊上伺候著。直到了晚膳時,慈明宮送了幾道菜肴來,明蘇才稍稍展顏,但也隻碰了幾筷子,並未提起多少食欲。玄過當真不解陛下是怎麽了,他回憶數日來之事,隻覺近日甚是如意,大臣們聽話,政事順遂,太上皇也未作妖,老老實實地在上華宮待著。陛下不當不悅才是。難道是又想起鄭家小姐,想起舊日之事了?玄過想想也沒別的可能了,人啊,處危境中忙碌之時,總會憋著一股氣,一鼓作氣地奮勇直前,可一旦得償所願,這股氣散了,過往的許多事也就浮上來了。但這事,他也沒法子,隻得更加盡心盡力地伺候。可陛下也太難伺候,翻臉比翻書還快。一入夜,明蘇便有點坐立難安,她心中幾股念頭交纏著,極為煩躁。玄過想到白日陛下還說今夜亦要辦大事的。他也不知這大事究竟是什麽,但自晨間陛下言行來看,必是能使她高興的事。於是,他便提了句:“時辰不早了,陛下可要去辦大事了?”不想,原本隻是來回踱步的陛下一聽此言,便如渾身的毛都炸開的貓,怒道:“朕想辦就辦,不想辦就不辦,要你多什麽嘴!”說發脾氣就發脾氣,玄過茫然,忙跪下請罪:“小的失言,懇請陛下降罪。”明蘇也覺自己過於易怒了,她合了下眼,深吸口氣,道:“你退下吧,殿中不必有人伺候了。”玄過不敢違逆,道了聲:“是……”將殿中眾多伺候的宮人都撤了出去,還帶上了殿門。明蘇獨自在殿中來回踱了幾步,仰身往榻上一躺,閉上眼睛,欲就此入眠,可合上眼睛,李槐死的那一幕就浮現到眼前。他在陰冷潮濕的牢獄中,渾身都是刑訊拷問出的傷痕,手筋腳筋都被挑斷了,站立不能。他被粗暴地拖出來,扔在地上,看到她時,李槐混濁的目光一下子亮了,張開嘴啊啊地叫喚。她這才發現,他的舌頭也被割了。可李槐仍是那般喜悅,她知道,他是高興她還好好的,他高興隻要她還在,便不算徹底敗了,他們總能抓住翻身的時機。可他沒想到的是,她手中的劍,下一刻便捅入了他的身子。明蘇猶記得李槐那時不敢置信的容色。“啊……”他忍著劇痛,想說什麽,可沒有舌頭,說不出來。後來,興許是太痛了,又許是他知他就要死了,他不再試圖說話,而是衝著她笑了,無神的眼睛裏,沒有恨意也沒有怨怪,是他一貫的溫厚與忠心。明蘇猛地睜開眼睛,麵上一片濕熱,她一摸臉頰,摸到一臉的淚水。這事她刻意地忘卻了些年,她不願去想,不敢去想。但在逼宮那日,看著滿地的屍身與鮮血,她徹徹底底地記起來,再也忘不了。明蘇不敢再閉眼,她直直地盯著上頭明黃的帳頂,過了許久,她不願獨自待著,想去見鄭宓。可阿宓白日特來說過,要她不必去了。她在榻上躺了許久,終究還是坐了起來。她委實不想一人待著。慈明殿中,鄭宓已歇下了,但並未入睡,她想等一等,明蘇興許會來。等了許久,睡意漸漸漫了上來,在她將睡未睡之際,窗台被敲響了。她果真還是來了。鄭宓既覺安心,又恐她總這般漏夜過來,夜間會睡不好。下了榻,熟門熟路地開了窗,明蘇站在窗外,她今夜換了身玄色的衣袍,隱在夜色中,與夜色融為了一體。鄭宓便想她昨夜說的,要換身常服再來,不由笑了一下,壓低了聲:“陛下快進來。”明蘇便越過窗戶翻了進來。鄭宓探身關了窗,笑著道:“今日已見過了,陛下為何又來了?”明蘇想理直氣壯些,她本就與阿宓同榻而眠的,可話到了口邊,卻十分沒底氣,她尋了個借口,道:“玄過惹了朕生氣。”鄭宓意外:“玄過素來知進退,通情理,怎會惹陛下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