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楚長風控製不了手中的那柄黑刀以前,他猛地大吼了一聲,黑刀的刀弧頓時撲天蓋地地洶湧而出。處在刀意之中的蘇雪聆已經被那種狂亂的刀勢嚇得呆了,眼看著自己就要和趙飛劫一齊被砍成四截,突然,一道流星曳尾似的劍光輕輕靈靈地從她身後射出,隻聽嗤的一聲微響,楚長風那高大的身子已帶著一點飛血跌落在兩丈開外,胸前一個窄細的劍孔不斷有血流散開來!出劍的人自然是趙飛劫,他輕笑了兩聲,花白的眉毛跟著顫了兩顫,臉上的春光笑意簡直和壽星老人一個樣。


    趙飛劫的神色讓蘇雪聆都快以為他隻是在開一個玩笑而已,但趙飛劫已把剛剛拔出的留風長劍抵在了她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著,仿佛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劍尖顫顫地刺進了蘇雪聆的肌膚。終於,他斂起笑容道:大當家的,原來你還是和八年前殺了那個女人時一樣,怕見血,是個哈哈哈哈王八殼!看著個大,傷不了人。我說你是懦夫,但忘了你還是個情種,八年了你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我還真要謝謝那個女人,要不是她嬌滴滴地迷著你,現在我隻怕早是你的絞風刀下鬼了。還要謝你教我劍法,不然就算你和龜孫一樣,我這把劍還是慢了一點。你那麽喜歡那個女人,我就讓你再見見她好麽?我把這個女人砍成你當年砍的那個女人一樣,讓你重溫舊夢,怎樣?哈哈,來啊,來救她啊,大當家的不是很英雄要保她的貞節麽?你站起來啊!說著,劍已經在蘇雪聆的胸口濺出了第一朵血花。蘇雪聆明白,趙飛劫正是要利用楚長風心裏的毛病來治他於死地,楚長風對鮮血有難以解釋的恐懼,正因為此,在焚荒城他才會失態,而自己正好成了趙飛劫刺激他的工具,他已經是俎上魚肉了,弱點暴露出來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自己當真要死在這場劫難中了!


    這時候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然從暗影裏跳了出來,手持一根棍棒,迅捷地打向趙飛劫的背心,那又是貝兒。貝兒的武功已經很出乎意料了,能在空中變招,改打腰肋,招勢也很精妙,但是用來對付趙飛劫卻實在是難以奏效。給趙飛劫一把抓住,伸手就是一個嘴巴,貝兒白淨的小臉蛋上頓時就是一個血紅的掌印。但貝兒竟是絲毫沒有猶豫,一口唾沫就吐在了趙飛劫的臉上。趙飛劫來不及躲閃,心裏一怒,立時起了殺心,可是轉念一想,一把推開蘇雪聆,封了她的穴道,提起了貝兒!


    他陰陰地笑了起來,說道:乖侄子,你是不是那個賤貨和我們大當家的寶貝呀?叔叔很喜歡你啊!他轉臉笑道:大當家的,我今天送你們一家子團聚了。回過頭又衝貝兒道:但是叔叔很喜歡你,不舍得叫你去陪你娘,你求求叔叔饒你,叔叔一定願意的。說罷衝楚長風擠了擠眼,就像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楚長風本來還在地上顫抖,這時候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忍著傷痛,挺身站了起來,然後伸著雙手向趙飛劫走去,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別,不要殺他,我求你不要殺他,我已經殺了他娘,已經對不起他,他是最可憐的孩子,你不要殺他在貝兒驚慌的眼神和趙飛劫猙獰的笑意裏,他離趙飛劫越來越近,蘇雪聆看見趙飛劫的尾指已經扣緊了劍柄,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終於,她聽見了一點聲音貝兒的哭聲!一睜眼便看見貝兒的眼淚正像一串晶瑩的珠子垂下,蘇雪聆輕輕歎了一口氣,她想,貝兒的媽媽一定是個極美的女人,否則怎會有貝兒那樣可愛的孩子?但她並不是因此而歎息,她清清楚楚地聽見貝兒哭著說:爹,你不要求他,你不要過來!


    靜靜的客棧裏,孩子哭著說:你不要求他,你不要過來。哭聲和著吹進來的流風,灌進每個人的耳朵裏,蘇雪聆心頭一酸,珠淚已然沾衣。


    楚長風著魔一樣的腳步居然真的停下了,他靜靜地聽著貝兒的哭聲,許久,才張口問道:乖兒子,你說什麽?貝兒在趙飛劫的掌握下掙紮著大聲說:我爹不是膽小鬼,我爹是大英雄,什麽都不怕!楚長風輕輕問道:那你怕不怕?貝兒漲紅了小臉大聲說:我怕,可是我不要我爹害怕!


    楚長風滿臉的虛無空曠忽然間就起了絕大的變化,他久久地看著貝兒沾滿淚水的小臉兒,忽然轉身退出三丈開外,他的背不再勾僂著,嘴角也露出了一縷微微的笑意,眨眼間,他的身上居然有了一脈淡然的儒雅之氣。他遙遙揮手,一扇破窗應手而開,窗外月影破雲而出,一笑之下,他拾起桌子上的一隻鐵燭台,拈起了黑刀的刀柄,一隻手指掠過刀鋒道:刀啊!你還沒有老吧?在忽的長笑聲中,他橫刀膝上,提起鐵燭台,一陣刺耳的裂響聲裏,鐵燭台刮在刀身上。月影裏,黑刀的刀身上漸漸漾起了比月華更皎潔凝麗的光芒,斑斑的鏽跡磨去,映出一張鋒銳如刀的麵孔!


    黑光一閃,叮當兩聲落地,沉重的鐵燭台淩空分為兩半,刀已斜斜指地,如南針北指,凝然不動!冷風在空中卷動,撩起他的額發,絞起他一身的衣衫,月光如水銀泄地,蘇雪聆忽然就想到了他騎乘的那匹黑馬,矯健飛揚,飄揚曼逸。


    楚長風一字一頓地說:兒子,生在我家是你的運氣不好,爹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把刀!刀不是好東西,你還記得爹給你說的故事麽?大漠裏的生生死死本來就和吃飯睡覺一樣,像達馬忘窟那樣在這個沙漠裏消失的綠洲有很多,因為總是戰亂。世人都以為武力越強越是可以淩駕眾人之上,其實結果卻是自己被自己一身力氣壓著爬不起來!殺人殺己不是虛言。但是爹還是要你知道這把刀,人生在世,總要有所求,一身技藝就是為了守護什麽才流血流汗地練,是好漢子,死不可怕!該出頭的時候不要躲,死得要像個漢子!不要說爹不管你,爹有個好兒子讓爹喝醉了醒過來,爹會記得你,爹要出刀了,你現在怕不怕?


    貝兒很果決地說:不怕!這時候他的小臉上嚴肅得令蘇雪聆心碎。


    楚長風笑了一聲:長沙絞風刀,我真的好久沒有用過了,兒子,這刀你一生隻能見這一遍了,好好領會,看!


    一個刀弧,旋起在楚長風身邊,隨後又一個,再一個,境由心生,圓轉隨意,生時已滅,滅而複生,清亮如水波一樣的月華被絞在刀風裏,徘徊不去,直如明鏡映星,秋水含月,粗豪的漢子忽然有了一派無邊的風華!


    刀光漸急,水意漸漲,趙飛劫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但他握劍的手還穩,貝兒還在手上,他還不願意認輸,他心裏還是相信楚長風隻是虛張聲勢。


    刀風清厲的呼嘯聲裏,最後一盞燭火慘然而滅!銀瓶乍破,秋水本應奔湧而出,但蘇雪聆隻覺得熾烈割骨,咆哮激蕩的沙風,無休無止,無生無滅!黑影裏,趙飛劫沒有動,他思索如何才能接下這驚天動地的一刀,刀不到,他不動!以靜製動!


    刀意轉眼已近,忽然之間,一線刀氣衝出虛空,無聲無息地淩越了滾滾沙風,在被斬斷的沙風激蕩裏,純粹的刀意無聲地砍向趙飛劫的脖子!


    趙飛劫真的失望了,自己的武功是無論如何也接不下這鬼泣神驚的一刀的,他恨恨地一咬牙,一推貝兒,長劍直插貝兒的胸口!他不是想用死來換貝兒一命,他不想死,他了解楚長風,他怎麽也不相信這樣的一個人會棄自己的兒子於不顧!他等著楚長風救貝兒,他還有機會,他賭上了!


    趙飛劫賭贏了!留風長劍刺在了一個肌肉結實的背上,黑暗裏,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楚長風。楚長風擋不開自己的劍的,要想救兒子,就隻有以命換命!趙飛劫笑了,等著聽那柄名振天下的絞風刀落地的聲音,那該是何等的享受!


    但是,當他能看清的時候,他看見,月光下,楚長風的手裏,沒有刀!


    刀呢?他的冷汗唰地從每個毛孔衝出,他感到有什麽錯了。剛冒出一個想法,就覺一束纖細的刀風當頭劈下,他擋不了了,因為他的劍已經被那個結實的身體夾住了,即便骨骼在劍刃上暴起裂響,楚長風都沒有鬆開!


    雙飛神劍趙飛劫的春秋大夢在大漠裏醒了,可惜他自己卻再也醒不過來。


    燭火裏,蘇雪聆看見了楚長風身後插著那柄長劍,貝兒的手中拿著那柄黑刀,原來,楚長風轉身護著貝兒的時候,黑刀已經易主了,貝兒手中的絞風刀也還是絞風刀,趙飛劫的腦袋也還是肉做的腦袋!


    貝兒愣了半晌,終於哭出了聲,不僅因為殺了人的恐懼,更因為楚長風背後的長劍。楚長風很勉強地笑了一下,居然很燦爛,像貝兒的笑容!他靜靜地拉著貝兒走回到桌邊,把貝兒抱在懷裏,長劍依然在背,他把一壇燒刀子淋在口中,輕輕對眾人說:你們出去!


    所有人都出去了,蘇雪聆也不例外,在客棧外的寒風裏,她聽見他平平靜靜地唱著一首歌,歌聲並不淒涼,隻是在空氣裏多少漂浮著一些無奈和輕愁:經年又是月圓時,空有桂魂高曠,霜娥何托而後似乎又是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又歌到李白的《將進酒》,她聽不清,她隻有滿眼的淚水,還有自己也道不明的傷愁。和著他的淺吟輕唱,她眼裏的楚長風卻越來越恍惚,他是誰,他叫什麽,他的心裏有過什麽?忽然間她都很想知道,但是她隻能靜靜地心碎地聽著。不知什麽時候,她坐了下來,在夜風裏裹緊了狐裘,睡著了,帶著一眼的淚。睡的時候她夢見了小時候的生活,父親的寵愛,母親的嬌縱她問自己,我是什麽樣的人,他又是什麽樣的人啊?


    天明的時候,蘇雪聆醒來就看見了客棧門口的砂土墳,隻有一塊簡單的木牌,上麵沒有名字,兩道刀痕縱橫交叉。這是不是他的一生呢?


    貝兒已經騎在了雄健的黑馬上,他把那隻碧玉釵遞還給了蘇雪聆,說:我不用買酒給爹喝了。他居然還是笑了一下,很燦爛的笑容,但已經不是她初見他時的笑容了。


    她很想留他在自己身邊,但是當她看見他把那柄黑刀甩手插進馬鞍時,她已明白,貝兒已經不是那個貝兒了。


    看著黑馬漸漸變小在黃沙的盡頭,馬上小小的身影穩健輕靈,終至一點都看不見時,她的唇間有了微微的笑意,她看見了一線天光破影,黃沙盡頭,朝陽一點點地已染得茫茫的大漠燦爛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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