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子打得好。”


    身材魁梧的努爾哈赤,哪怕跪伏在地,也像是一頭猛虎般雄壯,渾身張力十足。


    “隻是,奴才真不知曉,究是出了甚麽差錯,讓小主子氣惱。奴才…心中難安。”


    他的聲音洪亮渾厚,本該很有威勢才對。可他語氣和緩低沉,威勢盡消不說,反而顯得敦厚溫良了。


    果然是個熟讀三國的“大明忠粉”,不但漢話流利,還說的很是得體。


    這個已經自稱淑勒貝勒,建州女真實力最強大的男人…


    吃了這劈頭蓋臉的一鞭子,不但毫無怒色,反而十分小意!


    朱寅見狀,不禁心中凜然。


    藏的好深啊。簡直就是德川家康的前輩。


    朱寅心中殺意湧動,恨不得立刻喝問這隻忍者神龜,讓他交出寧采薇。


    然後,幹掉他!


    可他此時隻能深吸一口氣,暫時掩飾自己的情緒。


    他甚至沒有告訴李如柏,他是來找寧采薇的。


    “你不知曉?”李如柏神色陰冷,再次一鞭子抽將下來,喝道:


    “本將這一路來,不少女真人都向俺告狀,說你派兵四出,擄掠別部人口!”


    “狗奴才!誰給你的膽子!”


    “你做的好大事!要作反麽!”


    這一路上,的確有不止一個女真酋長,前來向李如柏告狀。


    之前他來找努爾哈赤是因為朱寅的慫恿,可是現在,他真的有問罪之意了。


    如果努爾哈赤不願意再當一條狗,不願再當李家養的“寇”,那麽就不能留了。


    這是父帥的意思!


    努爾哈赤神色一驚,“小主子,竟有此事?奴才為何一無所知?”


    “小主子明鑒!奴才冤枉,實無派兵四出擄掠!”


    他忽然轉頭,看著跪在後麵的大臉壯漢,厲聲道:


    “舒爾哈齊,是不是你派人幹的?”


    舒爾哈齊也是一身蟒緞絲綢,他神色委屈,梗著脖子道:


    “小主子!野豬皮哥哥!我舒爾哈齊要是幹了此事,就是建州左衛的罪人!被耶裏魯吞掉魂魄!”


    “我的確聽說有人在四處擄掠,但肯定不是我們呐!”


    努爾哈赤又看向後麵的兩個女真漢子,用女真語說道:


    “額亦都!安費揚古!是不是你們瞞著我做下這等事!我要聽實話!”


    “主子!”兩人神色悲憤,“擅自出兵這樣的大事,奴才怎麽敢去做,那是多大的罪過!”


    努爾哈赤脫下帽子,露出光禿禿的頭頂,以及一上一下兩條鼠尾般的小辮子,俯首道:


    “小主子!就是再借奴才一個膽子,奴才也不敢!”


    “奴才代老主子平定建州諸部,那是真的。可要是派出擄掠人口,奴才沒幹過!起碼這兩年,奴才沒幹過!”


    朱寅雖然知道野豬皮曾經在李成梁帳下為奴,但還是意外李如柏對他的態度。


    真就是對奴才一般,舉鞭就抽,頤指氣使。


    可見野豬皮在李家那些年,沒有少挨鞭子。在李二少爺的眼中,野豬皮委實沒有體麵。


    但越是如此,朱寅就越是覺得野豬皮可怕。


    明明是一頭吃人的猛虎,這些年卻偏偏裝成一頭豬。


    明明是個狠人,偏偏像個老實人。


    野豬皮的第一桶金是李成梁給的,說李成梁是他的恩主,也毫不為過。


    他在李家時,李成梁待他如義子,言傳身教的讓他學會了很多東西。


    軍陣、兵法、漢文、製度…他從李成梁身上獲益匪淺。


    沒有師生之情,有師生之實。


    為了扶持野豬皮,也為了彌補誤殺他父祖的虧欠,李成梁讓他襲了建州左衛指揮使的世職。


    這個一個很重要的職務。


    而且,李成梁代表明朝,賞賜他至關重要的貿易敕書三十道,每年賜銀八百兩,蟒緞十五匹。


    甚至,還將土地肥襖的寬甸六堡,劃給了努爾哈赤,讓他發展實力。


    為的就是讓他當李家的一把刀。這把刀既鋒利,也不能噬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成梁最終養虎為患,讓努爾哈赤做大。


    但朱寅很清楚:明末女真諸部的統一,是大勢所趨。


    隨著女真社會的發展,以及明朝、朝鮮、蒙古的衰落,女真統一建國應該是曆史的必然。


    就算沒有野豬皮,也有獾子皮,老虎皮之類的女真梟雄擔負起女真統一建國的使命。


    這就好比,明末沒有李自成,一樣會爆發推翻明朝的大起義。


    打斷女真諸部的統一進程,隻有一個可行辦法:明朝再次強盛!


    中原王朝若是江河日下,那麽女真建國就是必然。


    若是中原再次強盛,女真建國就是幻想。


    此時,努爾哈赤心中異常惱怒,恨不得直接斬殺李如柏,反了。


    可是他不能呐,他必須忍!


    遼東如今是李成梁的天。他要是反了,那就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他的實力太弱小,而李成梁太強大了,大明更是強大到令人絕望。


    不但要忍,還要忍很久,很久!


    甚至要一直忍下去,或許要忍到他發落齒搖,忍到杜鵑泣血,忍到死的那一天!


    可是表麵上,他不能流露絲毫的不滿。


    哪怕麵對這平庸無能的李如柏,他也要小心在意,如履薄冰。


    此時,除了憤怒,他也很冤枉。


    要想搶奪地盤人口,他大可打著平定叛亂、綏靖諸部的旗號,直接兼並蠶食就是了,人口地盤都要。


    隻派兵擄掠人口,不要地盤的事情,他早就不幹了。


    朱寅一直默默觀察努爾哈赤等人,不禁眉頭緊皺。


    因為他發現,努爾哈赤不像是是撒謊。


    若不是他幹的,那又是誰幹的?


    到底是誰抓走了采薇?!


    忽然努爾哈赤臉色一變,是不是叔祖他們幹的?


    他趕緊說道:“小主子,奴才的家事,小主子也是知曉。此事…有可能是,可能是叔祖他們所為。”


    李如柏也神色稍緩。


    很有可能!


    說起來,努爾哈赤雖然越來越強,可是他自己家族內部,都沒有統一!


    指揮使的世職,努爾哈赤本來沒有資格繼承。


    他是被李成梁扶持,才奪取家族世襲的官職。


    家族內部都不服氣,不承認他是部落之主。


    他的叔祖、伯祖、族兄等族人,不但和他積怨很深,而且各有部眾,各有勢力。


    努爾哈赤雖然世襲了指揮使,可穆昆達(氏族長)的位子,卻是他的六叔祖寶實在坐。


    穆昆達的威權極重,是氏族之主,足以和世襲指揮使分庭抗禮。


    野豬皮兄弟在家族中實力最強。可族人們大多以穆昆達馬首是瞻,和野豬皮兄弟作對。


    甚至幫助野豬皮的仇敵尼堪外蘭,陰謀刺殺野豬皮。


    當然,努爾哈赤家族的內部分裂,也是李成梁一手促成。


    這也是他放心努爾哈赤的一個原因。


    現在努爾哈赤提起他的叔祖,就是李如柏也覺得,這種事情的確像是寶實他們的做派。


    努爾哈赤磕頭道:


    “小主子可要為奴才做主!此事,多半是他們打著奴才的旗號,擄掠人口增加兵馬!”


    “奴才背了黑鍋,遭人非議,好處卻全部在他們那裏!”


    “若非小主子今日前來,奴才還蒙在鼓裏!”


    “還請小主子代表老主子,拿下他們問罪!”


    李如柏臉都黑了。


    拿下他們問罪?


    幫你滅了家族內的對手?


    你想得美啊。


    老子不管!


    李如柏不知道自己平庸,卻知道自己不傻。


    他怎麽可能當努爾哈赤的刀,幫他整合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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