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廷諫隻聽到第一句“懸魚對獬豸”,就目光一亮的微微頷首。


    聽到“蘇章二天裁”這裏,神色就更為讚賞。


    等到朱寅念出“一壺冰玉白”,他就已經撫須微笑了。


    善哉。


    檢驗一個孩子是不是可造之材,就看詩才如何。


    詩才差,說明沒有靈氣,天資愚鈍。再下功夫,也難寫出花團錦簇的好文章,必然科場艱難,功名渺茫。


    若是詩才好,就是靈氣足天資高。讀起書來其義自見,八股製藝必有所通,科舉功名就是籠中捉鳥。


    這首五言雖然格調不高,是諂媚迎合之作,但典故用的恰到好處,也算中上之作。


    如此年紀,已屬神童(劇情需要,非自誇)。


    良才美玉啊。


    的確是個有夙慧的聰明孩子,難得還是個有心計的。


    沒錯,他對朱寅的評價是‘聰明早慧,心智機敏’。


    不僅僅是聰明,還很有心眼,機靈剔透。


    長相又俊秀出塵,有謝家寶樹之姿,是個寧馨兒啊。


    生子當如此兒,可惜。


    想到自己膝下六個女兒,莊廷諫微微一歎。


    嗯,這朱寅的年紀,倒是和四娘相仿,偏偏四娘也是冰雪聰明,最得自己喜愛。


    若能…


    想到四娘,莊廷諫看朱寅的目光,就帶上了一點慈祥。


    莊廷諫笑道:“這首五言尚可,算你過關,就是有奉承之嫌,不愧是三歲開蒙的早慧之人。”


    這就是正式肯定了。


    朱寅叉手道:“長者謬讚,愧不敢當。孩兒拙作雖有阿諛之嫌,卻是真心之言,絕非故意奉承。”


    “哈哈!”莊廷諫被稚子逗笑了。


    這是人小鬼大、世情練達的妙人啊,天生是個弄潮宦海的官油子。


    這種人,最放心。


    若是海剛峰那種性情,就算再有靈氣,也不讓人放心。


    莊廷諫雖非清官廉吏,可誰不愛聽奉承?他心中受用之餘,不禁感慨的說道:


    “你這一首詩,若是送給那位坐鎮都察院的海大都憲,那就恰如其分了。”


    朱寅趁機打聽海瑞道:“讚府所說,可是那位海青天?聽說他年事已高,又抱病去了江浦,也不知何病,怕是難以長久。”


    到了海瑞這個級別,健康就是機密了。


    莊廷諫點頭,“不是他還有誰?據說是得了黃疸,怕冷畏寒。他這年紀得了此病,的確是大限到了。”


    黃疸?朱寅立刻明白了。海瑞是死於肝膽疾病。


    也就是黃疸肝炎。


    這是古代一種比較高發的疾病,和肺癆(肺結核)一樣,古代致死率很高。


    古人得癌症的很少。肺癆、黃疸、炭疽(毒癰)等疾病卻很多,致死率也最多。


    這種病在古代很好診斷,就是不容易治。


    藥箱裏的藥物,能不能治好年過七十的海瑞,難說的很。


    可是海瑞能活到七十四歲,肯定是有長壽基因的。這麽大年紀還在努力做官,足見身體底子好。


    要是治好了他的病,邁過這道坎,活過八十或許輕輕鬆鬆。


    莊廷諫提了一句海瑞,這才問起線索的事。


    “你之前在縣衙之外看到了什麽?真有線索?”


    他是分管兵、刑、工三房的右丞,這件大案,他正是主管之一。


    朱寅根據寧采薇之前的西班牙語翻譯,斟酌著說道:


    “那兩個囚犯,在登上囚車之時,對人群各自喊了一句話。別人聽不懂,以為是瘋言瘋語。可是孩兒,似乎聽懂了。”


    “哦?”莊廷諫神色一肅,“他說的是異族之語?”


    朱寅點頭:“正是。是弗朗機語。”


    明朝把西班牙和葡萄人統稱為弗朗機,朱寅也就懶得分開。


    朱寅知道,此時的西班牙語,是歐洲最強勢、使用最普遍的貴族語言。直到一百年後,才被法語替代。


    “弗朗機語?”莊廷諫皺眉,“那還真是通夷了。說的什麽?”


    朱寅回答:“一人說的大概是:你們要遵守承諾,照顧好我的父母妻兒。”


    “還有一人說的大概是:告訴薩克神父,他沒有玷汙主的仁慈,沒有做猶大。”


    “猶大是誰?”莊廷諫問道。


    朱寅一笑,“是洋夷人眼中的叛徒。那人的意思,就是說自己沒有招供。”


    “兩人說了這番話,孩兒發現有人好像聽懂了,他的神情,明顯和傍邊的人不一樣。”


    “於是孩兒仔細觀察,發現他和犯人可能是認識的,雙方眼睛對視過。”


    “那人就在縣衙對岸的瓷器鋪子,似乎是店主。”


    “若是抓了此人審問,宮中圖書和洋夷奸細,就有可能找出來了。”


    莊廷諫卻沒有激動之色,似乎對這個線索不太在意,反而皺眉問道:“你是怎麽懂佛郎機語的?你信夷教?”


    他知道洋夷的教,說明他還不閉目塞聽,已經知道洋人開始在中國南方傳教了。


    朱寅趕緊搖頭:“老爺,孩兒哪裏會信那夷教?隻是族中長輩之前和西夷做買賣,這才學了夷語,不過是為了生意方便。”


    “曾經長輩也想讓孩兒長大後和西夷做生意,也就教了一些夷語…”


    他解釋了一番,莊廷諫也就信了。知道朱寅並不信夷教,他也就放心了。


    莊廷諫說道:“你能找到這種線索,足見心思細密,將來可堪大事。”


    “不過此事到此為止,你不要告訴其他人。本案已經完結,無須再生事端。”


    他拍拍朱寅的肩膀,“你很不錯。以後有事無事,都可來縣衙來見老夫,便和老夫子侄晚輩一般,好好做。”


    意思就是:我罩著你。


    這就是給朱寅巴結親近的機會了。


    “謝叔父大人!”朱寅立刻順著“晚輩”二字順杆爬,改口叔父,“請受侄兒一拜。”


    叔父?莊廷諫一怔。


    老夫的確喜歡你,說是待你如子侄晚輩,也隻是順口一句話,可沒讓你改口啊。


    可是這小人兒都改口了,他也隻能笑眯眯的點頭道:“好,好。”


    朱寅行禮之後問道:“那麽侄兒這線索,便是無用了?”


    莊廷諫撫須道:“當然不是無用,起碼說明你能見微知著,謹慎精細,將來必是幹才。”


    “隻是…”他歎息一聲,“此案不能再挖了,你懂麽?別說隻有你一條線索,就算有十條線索,也隻能定讞結案。”


    “兩顆人頭落地,也就一了百了。”


    “朱寅,你是個聰明人。這種話老夫雖然願意提點你,卻隻說一次。”


    “是!”朱寅一臉感念之色,其實心中腹誹不已。


    不是腹誹莊廷諫。


    而是腹誹大明官場的腐朽。


    很明顯,此案背後牽扯到大人物,都不敢挖了。


    即便此事涉及到國家安危,也到此為止。


    朱寅很是無語。以他的職業經驗,他已經猜測出,此案和西班牙在華情報組織有很大關係。


    諜影重重。


    他知道,此時的西班牙,正在緊鑼密鼓的對明朝做情報準備。


    他們策劃盜竊宮中機密藏書,首先是情報任務。


    因為曆史上的1587年,也就是今年,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正式批準了東方總督征服明朝的龐大計劃。


    如今的西班牙國內和東方殖民地,已經開始戰爭準備了。


    可是明朝完全蒙在鼓裏,文武官員也漠不關心。


    但朱寅也管不了。就連官居七品的莊廷諫,也管不了。


    不過,他接近莊廷諫、尋找靠山的目標,總算完成了。


    搭上了本縣縣丞,他就能在江寧縣站穩腳跟,風生水起。


    莊廷諫可不僅僅是江寧縣丞,他還是望族出身,唐家女婿,背後自有一股勢力。


    不然,怎麽可能謀到江寧縣丞這種肥缺要職?


    朱寅見好就收的說道:“叔父大人保重,侄兒先告退了。改日,侄兒再來請叔父大教。”


    “還要稟報叔父,侄兒已經有字,字稚虎。”


    莊廷諫知道這小兒的心思,卻也不以為怪,反而很喜歡朱寅的練達。


    和四娘的脾氣,倒是很對路。


    “老夫送你出去。”莊廷諫幹脆給這孩子一個麵子,“稚虎啊,你九歲就有了字,可要好好讀書,以待芳華,莫讓別人嗤笑。”


    “是。”朱寅很是乖巧,“早取字,早讀書,早進學,早下場。愚雖不才,敢為人先。”


    “哈哈哈!你這小兒!”莊廷諫再次被逗樂了,直接牽著朱寅的小手,往門外走去。


    一路上的書吏、皂隸,看著被讚府老爺牽著手的朱寅,都是深深記住了這張小臉。


    這孩子和讚府老爺關係匪淺,切莫得罪!


    下次他再進縣衙,一定要以禮相待的請進來。


    朱寅心中有數,刻意和遇見的人打照麵,仰著一張山清水秀的小臉,頂著一對角髻,生怕別人記不住自己的臉。


    殊不知,他越是如此“心機婊”,莊廷諫就越是喜歡他。


    一直將朱寅送到大門口,莊廷諫這才留步,還當著眾人的麵,勉勵朱寅好好讀書,早日進學(中秀才)。


    給足了朱寅的麵子。


    等到莊廷諫轉身進入縣衙,朱寅還大聲說道:“叔父保重,侄兒謹記教誨!”


    莊廷諫差點一個趔趄,心道:你不用這麽大聲。


    那之前收了他二兩銀子的皂隸悄咪咪的上前,賠笑道:


    “朱小公子,我叫趙弘,咱們今日算是認識了,這之前的…”


    說著就要送還銀子。


    朱寅小臉一拉,“趙大哥這是打我臉啊,你這就是生分了。”


    趙弘回頭瞪著另外幾個皂隸,“我說什麽來著?朱小公子小孩有大量!他豈能計較?你們呐!”


    又對著朱寅展顏一笑,“下次小公子再來,兄弟請你吃酒。”


    朱寅也是一臉陽光燦爛,“那哪能呢?是小弟請趙大哥。哦,小弟住在淳化鄉青橋裏,趙大哥要是下鄉崔科收稅,可去找小弟。”


    趙弘心中有數,拱手道:“一定,一定!”


    接著,朱寅就離開縣衙。離開縣前街時,他再次看了一眼對麵的瓷器店。


    店主的麵容,早就深深刻在腦海。


    這是個疑似西夷間諜的人,潛伏在南京城。


    他的背後,一定是個組織。


    朱寅冷冷收回目光,兩隻小拳頭捏緊。


    算了,先別管了。


    趁著太陽還沒下山,去做第三件事:賃房!


    這麽多人和馬匹,要是在寸土寸金的南京住客棧,一天要花多少錢?


    早一天租下房子,就少住一天客棧。


    古代當然也是有房產中介的。買房、租房、典房,都可以去找專門的牙行。


    但,到底是租房,還是典房呢?


    此處倒是有分教——


    ps:晚上還有一章。那麽,到底是租房,還是典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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