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濟南府,端午佳節。


    入夜,火樹銀花開滿天,街頭巷尾都是雄黃酒濃鬱的酒香,艾葉菖蒲的煙氣也從家家戶戶門前飄出來,時時傳來大人們喚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聲,可是孩子們似乎更願意在街頭追逐笑鬧。喧鬧的小街上滿是融融的平安氣象。


    今夜湖上魯王朱有顯以五千兩白銀大辦龍舟競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罷晚飯的人們,三三兩兩的穿街過巷走向湖邊。一個白衣的青年就夾在人流裏,飄然向湖邊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實在太素淨,太惹人注目,幾乎周圍所有的人都會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對每個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淺的笑容柔和得讓人幾乎誤以為和他已經相識了很多年。他象是引著一陣風,倏忽之間已經消失在人流裏。


    湖邊,滿是各種小吃的吆喝,叫賣精致小玩意兒的攤子,不過最吸引人們的還是一個走江湖賣藝的班子。


    焰彩流光飛旋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兒身畔,火光裏她秋水般的眼睛,柳葉似的娥眉份外生動,利落的身段在進退騰挪間更顯婀娜,兩團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臉兒上,汗珠兒映著火光,熠熠生輝。場外震天價的叫好,隻聽見女孩兒清嘯一聲,把火流星拋上天空,整個身子也隨之躍起,在空中擰腰展袖,白鶴舒翼,亮個輕盈的身段,落下時候火流星的繩子已經在她左右臂上各纏了兩匝,她雙手托著兩團火流星,向眾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裏,女孩兒明淨如山間的溪流,似乎連那雙繡鞋上也不沾半點塵埃。


    女孩兒起身拿著一個托盤,一麵行禮一麵轉著圈子收看客們賞的幾個小錢。她隻是低頭道謝,忽然看見滿是銅錢的托盤裏居然落下一錠足色的雪絲紋銀。她心裏一喜,抬頭看時,一個白衣的青年正低頭對她微笑,一雙清冷的眸子看著她的臉蛋兒,她臉一紅,幾許羞澀泛上來,低下頭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臉,這才發現如雲長發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膚上。她她覺得那目光還落在她頭頂,心裏一亂,托盤落在地下,銅錢銀子灑了一地,趕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個白衣的青年也彎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銅錢。女孩兒不敢抬頭,隻看見一隻修長穩健的手拾起銅錢放到托盤裏。一個個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亂,隻聽得身邊一聲輕笑,那個青年在她耳邊低聲道:舞得好!那縷氣息撩動她的鬢發,害得她險些又把托盤扔在了地下。好不容易撿拾完了,她手忙腳亂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臉,想抬頭給那個白衣的青年道謝。當她害羞的抬頭想看看他究竟什麽模樣的時候,分明就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白衣公子卻已經不見了。好象一陣風過,他就隨風而去。女孩兒心裏一陣悵然,向人群裏瞅了好幾眼,隻得鬱鬱的回到場子中間去。


    接連舞了幾個場子,隻見三個公差擠開人群走進了場子,大聲喝道:魯王殿下有令,著你們班子台上獻藝,耍得好了重重有賞,耍得不好可仔細自家的皮肉!說罷也不多話,喝令班主收拾了擔子,連拖帶趕,往魯王坐駕所在的湖畔石台那邊去了。女孩兒留戀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終於還是找不到那襲白衣,無可奈何的跟著去了。


    一聲炮響,千舟競發。湖上彩船的燈火裏,龍舟青布為篷,巨龍為首,二十條快槳飛快的劃動,伴著鼓聲號聲,龍舟健兒齊聲吆喝,把龍舟催動的如一隻隻飛箭似的,直指魯王這片石台下掛著的那顆天青龍珠。


    賣藝的女孩兒卻沒有工夫看那飛馳的龍舟,石台上,她奮力舞動兩顆火流星,片刻不敢鬆懈。魯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隻得不停的舞。燦爛的火光圍繞下,她如同一隻燃燒的燕子,在台上四處飛翔。


    好!亭子裏的魯王終於喝道,來啊,孤家看賞!


    女孩兒好歹鬆了口氣,趕忙跟著那差人進亭子裏謝恩。魯王二十開外,一臉病懨懨的樣子,好象虛弱不堪。女孩兒卻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隻是急忙跪下。魯王幹笑兩聲,起身繞著她走了兩圈,笑道:好,江湖裏的女子能有這副顏色已經是難得!來人,今夜帶她回府!


    一句話,不許反駁,這就是魯王為人處事一貫之風。在他手裏,千軍萬馬血流成河也不過是家常便飯,要一個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在這樣金戈鐵馬的人上人眼裏,今夜抱得美人歸就和沙場斬將一樣,或許是一時的氣概,或許是淩駕於別人之上的強者的風采,如此而已。很快他們就會忘記那個獨自哭泣的人兒,忘記自己一朝盡歡就奪了她的夢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鄭重的許給自己最心愛的少年的那個夢想。魯王不在乎,他說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關心女孩兒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過是女孩兒的人而已。所以他看不見女孩兒的彷徨無措,更懶得去揣摩她心裏的苦澀。她賣藝數年,因為一幅好容貌,走南闖北沒有少受欺負。好幾次都是一線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象是賴著神佛的佑護才艱難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濟南府魯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棄她而去?少女的幾許幻想,曾有的青澀情愫,還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癡夢還是要醒來了麽?她想哭,卻又不敢,一汪清淚滾在眼裏,呆呆的跪著,不知為什麽,腦子裏竟滿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縷微微的氣息似乎還在她耳畔。


    隻聽得旁邊有人道:王爺,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身份低下,這不太妥吧?魯王冷笑一聲道:哪來那麽多廢話?又不是要封她為妃。


    正在這時,差人跑進亭子道:王爺,今年龍舟之冠已經有了,小人把他們領來了!傳他們上來!魯王話音一落,差人已經出了亭子,一會兒領著二十多個紅衣的龍舟槳手來到亭外,捧著一張名帖進來跪下道:今年東城禮部回鄉員外郎黃重誠的龍舟獲勝,水手名帖和恭賀王爺的福壽帖在此,請王爺打賞。


    魯王哈哈大笑道:黃重誠別的本事沒有,這龍舟競渡倒是年年奪冠啊。把名帖扔給身邊的幕僚道:念來聽聽,給我看賞。


    那幕僚打開名帖,清清喉嚨,拿著腔調念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劍,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君血。江南葉焚琴!


    幕僚愣住了,魯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跪在地下的女孩兒回頭,她看見亭外的水手們中,一人解開了身上的紅衫,紅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頭,那雙清冷的眸子盯著魯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槳裂成碎片,碎片紛落中,劍如銀!


    這一切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後,劍起雷霆,轟鳴著化作一道銀虹直射魯王,劍上的氣息逼動葉焚琴周圍的夜風為之逆轉,劍式鋪天蓋地,一劍之威,山嶽為之震顫。這一劍毫無保留,葉焚琴的身形已經融進劍裏,無退無悔,必殺朱有顯!


    女孩兒的眼裏,卻隻是那襲熟悉的白衣飛動,恍如天外飛仙。


    朱有顯不愧是武功上的行家,銀虹甫動,他已經醒悟過來。可是他手中無劍,光憑一雙肉掌,是怎麽也壓不下那道銀虹的。他一個箭步飛退,銀虹更漲!朱有顯心念一動,猛的拉起地下跪著的女孩兒擋在身前,他這才有機會看那銀虹飛電中射來的人。忽然間,他心裏一個寒噤,從他拉起女孩兒擋在身前的那一刻起,無盡的殺氣湧動,已經先於那柄銀劍逼到他的眉間,似乎更穿透了他的頭顱。森寒的殺氣令他窒息,朱有顯能嗅到殺氣中無限的震怒。持劍的人沒有停,沒有退,一刹那間銀虹仿佛爆炸開來,更亮,更快,更毒。朱有顯看著銀虹裏的兩道寒芒,聽著劍上的風吼,嗅著冷酷的殺氣,直到那束銀虹射進他胸口。那個瞬間似乎停滯在那裏,沒有了激蕩的風聲,沒有了飛馳的銀虹。一柄銀劍,洞穿了女孩兒的胸膛把她和朱有顯穿在一起,她眼裏沒有痛楚,隻是茫然,甚至還有些喜悅。在那銀虹貫胸的一刻,她已經清清白白的死了。白衣的葉焚琴凝在那裏,他貼上女孩兒的沾著淚的麵頰,撫著她如雲的長發,輕輕把她抱在懷裏,懷裏她的胸口還是微微溫暖的。所有人都聽見一聲歎息,凝聚在春夜的輕寒中,沁到心裏,冰涼似水,卻又鍛骨焚心。


    短短的停頓,葉焚琴背後已經中了一柄長槍,一枚鐵蓮子。魯王府的衛士絕非等閑,葉焚琴抓住的是唯一的機會,隻要他再猶豫片刻,他就會倒在背後的刀劍下。


    帶著一脈血光,劍從女孩兒的胸口拔了出來,一個旋身,葉三的白袍和女孩兒的青衣一起飛揚。銀虹再漲,侍衛們看著魯王朱有顯的大好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下,一腔頸血濺在葉三的背後。同時葉焚琴擋開身後的七件兵刃,七個侍衛都捧著受傷的腕子驚恐的退下,一時間,沒有人敢再上前。隻看著滿身鮮血的葉三抱著女孩兒站在亭中。女孩兒的頭輕輕搭在葉三的肩上,一縷長發還纏綿的拂動在他的頰邊,好象是在他懷裏睡著了。


    這一個香夢,永生不醒。


    葉三轉身把女孩兒放在亭裏唯一的桌子上,解開白袍蓋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指輕輕劃過女孩兒黏著淚的麵頰河眼簾,她空朦的眸子終於合上了。而後葉三揮袖,白袍卷落,遮蔽了女孩兒的麵頰。他揮劍,擊柱,低啞的唱,古老的歌:


    汨羅水翻盡楚歌聲我自憐卿我自恨卻是無淚賦招魂莫忘卻歸程


    卻是無淚賦招魂!葉三彈劍,他舉劍平胸,蓄而未發的時候,似乎心底有一縷疲憊束住了他的長劍,他的劍緩了那麽一緩,他回頭去看白袍下的女孩兒。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襯著他迷茫的眸子,隻有一片徹寒如水的空洞。


    那一夜,濟南府湖岸看龍舟的百姓看見一束銀虹挾著雷霆卷著血光飛上湖邊的亭子。而後飛躍到街邊的房頂上消失在那裏。有人說,在屋頂上,銀虹變成一個白衣的青年,歎息著遙望湖麵,失去了蹤影。


    魯王朱有顯三日後出殯,據說因為觀舟時感了風寒,不幸病逝。


    七月初七,天將黎明,一彎弦月尤在半空。


    野渡無人,空闊的水麵上連條船也看不見。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寂靜,晨霧裏,四騎駿馬護衛著一乘小轎來到河邊。兩騎左右護住轎子,另兩騎沿河岸向左右兩側馳去,其中一騎衝到下遊半裏外的小橋,過橋又把河東仔細的搜索了一番。而後策馬回來,匯合另一騎,兩名騎士對看一眼,均是微微搖頭。


    轎旁的一騎上,一個文士般的人物沉吟片刻,翻身下馬,恭恭敬敬的對轎子拱手道:大人,河左右都搜過了,並無異常,也無人跡。此時離卯時尚有三刻。


    稍稍猶豫又道:大人,屬下曾聽說那人詭異多變,喜怒無常。常有恩將仇報之舉,當年昆侖掌門遇他不薄,最後他卻翻臉無情。大人要親自見他,屬下還是擔心。他話未說完,轎簾掀處,一個精神矍爍的朱衣老者已經邁了出來,身旁的一名騎士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風給他搭在肩上。老人笑道:李越,你家大人還不至於如此老朽,連點風寒也頂受不住吧?


    又對那個文士道:鐵南,此事關係重大,老夫身擔都禦使之職,縱然天大的危險,也不能退卻。你跟我二十年,謝鬆望這鐵膽禦使之名是怎麽來的,你不會忘記了罷?這老人便是朝中官員聞名皆驚的鐵膽禦使謝鬆望。他號稱鐵膽,是因為一身正氣,敢諫皇上,叱太子,彈劾三公,一生忠義,一幅肝膽當真鐵打的一樣。身邊四人是他身邊四大家將,都曾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尤以鐵扇書生鐵南的武功,已堪稱驚世絕俗。謝鬆望因為直諫,得罪過不少人,天下想買凶殺他的人也不知幾何。他能活到今日,全仗這四大家將的拚死護衛。


    鐵南道:大人一副鐵肝膽,天下聞名,廟堂之上市井之中誰人不敬?屬下不敢勸大人趨安避險。不過這些事情,屬下自可代勞,何必煩勞大人親曆險地呢?


    謝鬆望哈哈笑道:鐵南,鐵南,還不是勸我縮在轎子裏看你們去出生入死?其實老夫不通武藝,當麵見他難免有兩分危險,但是他既然指明要親自見我,恐怕是有重要內情要當麵說與老夫。此事重大,應當不入二耳,他如此做,並非沒有道理。我帶你等來,已經有違他要單獨見我的本意了。


    鐵南卻道:大人固然是要為國出力,不過那人的消息確切與否還未可知,如果他一心要謀害大人,拿這些消息作個幌子騙大人來這裏欲下毒手也並非不可能!


    謝鬆望還是大笑道:鐵南,你看老夫真的老糊塗了不成?任人輕易騙來?我已經去大理寺中查得當年的一些文書,他所說的話句句是實。此事如此機密,他能知曉並且告訴老夫,自然不是完全沒有誠意。如果老夫一時畏懼不敢親自見他,給他看扁了事小,他信不過老夫不願將實情全盤托出,朝中局勢就當真危險了!


    大人,那件機密到底是什麽?難道真的這等重要?身後的武士李越問道。謝鬆望搖搖頭道:不是老夫信不過你們幾個,牽涉朝中要員,水落石出之前,多說恐怕沒有好處。皇上親征在外,朝廷大局切要小心。你們還是不要多問了。


    鐵南接口道:雖然大人不避艱險,但是還是要千萬小心。一會兒那人到了,大人去河邊見他,切不可走得太近。那人一旦有什麽異動,定要立即退回呼喊屬下等。屬下看此河寬兩百餘步,除了勁弓長箭,暗器絕對無能為力。河岸有樹木掩蔽,他如張弓發箭,大人可在樹後暫避。橋在下遊,任他多好的輕功,想要渡河也不是片刻就能做到的。李越和趙軻埋伏在上下遊,注意不得讓人渡河,更要小心有人下水。我和丘漠守在大人身後,應當足以保護大人。不過大人還是要記得,一旦有任何異動,立即退回萬勿拖延,萬勿拖延!


    謝鬆望伸手拍拍鐵南的肩膀道:鐵南,我們是不是都老了?什麽時候鐵扇書生也變得如此多嘴?是不是我們真的,都老了?


    他輕輕歎息,邁步走向河邊,鐵南看著他躬起的背影,想起他數十年的操勞在朝廷上不斷遭人排擠,而今書生已老,卻還願意為國赴險,一時間就要落淚。終於忍住,揮揮手,李越趙軻兩騎奔向上下遊各兩百步的地方。


    而後,四人掩蔽在周圍的樹木草叢裏,放開坐馬,讓馬兒自己跑出兩三裏外。一時間,四周寂靜下來,好象隻有謝鬆望一人孤單的站在河岸上。


    鐵南從懷裏抽出成名兵刃南山鐵扇,緊張攥住,盯著兩百步外的謝鬆望。時間一分一分流逝。


    鐵南抬頭看看月亮的位置,卯時已到。忽然聽見丘漠低聲道:來了!河對岸薄霧籠罩的沙地上,不知什麽時候,有一個白衣的人立在那裏。霧中,白衣飄飛,若真若幻。以鐵南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他什麽時候來的。


    你看見他怎麽來的?鐵南在他身邊倒是沒有看見弓箭。


    丘漠搖頭,鐵南的心裏忽然一冷,攥著鐵扇的手裏沁出了冷汗。


    來的可是葉少俠?謝鬆望對著河對麵喊道。


    不是!河對麵的白衣人的聲音遙遙傳來,葉三隻是一個殺手,不是少俠。做人做鬼,一念之間。葉公子給老夫的消息關係社稷安危,可救我朝百萬黎民,如此一念,便可做大俠!


    大人可曾查到當年藥人一案?葉三問道。


    聽到藥人二字,謝鬆望的心裏也有一絲感喟,說道:老夫查到當年寧王寫給皇上的奏折,確實提到軍中正嚐試以藥力提高將士體力,稱為藥人。可惜寧王久鎮邊陲,退任時居然遺失了大量文書,所以對於其中究竟,還是不甚了了。葉公子曾在軍前為將,千軍萬馬中獨刺瓦剌王子阿木獨確有其案。隻是公子所說後來朝廷派你刺殺昆侖掌門何秋道一事卻還是迷團。冷將軍在軍中的戰功也有案可查,但是你和冷將軍離開寧王軍後就全然沒有頭緒。大理寺不會留有當年的文檔,要有也在錦衣衛的宗卷裏。葉三道。


    錦衣衛?謝鬆望苦笑一聲:錦衣衛江南三部在南京兵部,江北三部皇上親自過問,層層壁壘。不瞞葉公子,老夫連錦衣衛的宗卷所在何處都不得而知,又哪裏有權查閱?鐵膽禦使也無可奈何麽?葉三幽幽問道。


    謝鬆望沉吟片刻道:不知所謂藥人是怎樣的東西?


    怎樣的東西?就是我這樣的東西!葉三忽然冷笑,笑聲破霧傳來,斷續間,涼澀幽咽,有如鬼哭。


    我隻曉得以鶴頂紅,龍膽草,五花錢,紫河車等三十味藥配製的一種藥是最重要的。每七日服藥一次。起初平常,一個月後血行加快,力量激增,尤其是習武的人,有的能將奇筋八脈一夜間貫通,內力增長不可思議。可是這個時候,一身的血已經與常人不一樣了,所有的血都是毒藥,稱為血毒。人變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快則如同瘋狗一樣,嗜血之性漸長,一旦要他們上陣殺人則歡欣鼓舞。見血則狂,往往血戰七八個時辰尤然不願停下。這時候軍中讓服藥的人不斷上陣殺人,讓毒性由血入心,過了這一段,毒性終生解脫不開。再過三個月,血毒發作到了極至,夜夜哀號,體內如同萬針鑽刺,生不如死。因為毒在體內,無藥可製,大多數人在第三個月不是活活痛死,就是自盡身亡。半年後血毒才漸漸平伏,每個月發作一次,發作時人喪失理智,若不殺人見血則痛苦難耐。平時卻已經和常人沒有區別了。隻是此時的一身武功,都可以讓習武數十年的高手汗顏,殺起人來葉三頓了一下。


    這就是藥人,這種不知還是不是人的東西。葉三平靜的聲音悠悠送到耳邊,謝鬆望打了個冷顫。


    那最後造出了多少藥人呢?


    活下來的有四個,其中三個被送到軍前,一個保護寧王的安全。


    如你所說,其中一個今日尚在朝中身居高位了?


    是!葉三道。


    到底是誰?你說那人已圖謀不規,此事如果不及時料理,國家危在旦夕!我如果告訴大人,大人真的能辦得了他?葉三沉吟良久才道。


    謝鬆望猶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禦使,於此事並無權力。不過是非一旦分明,老夫即刻秉告聖上,相信任他天大的人物,又能如何?


    皇上親征北漠,沒有證據,朝中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


    老夫當全力查找證據,隻要知道其野心,先慢慢打壓,假以時日,總能水落石出。葉公子不必猶豫!謝鬆望說得斬釘截鐵,世間邪不勝正,古今同也!


    怕隻怕,時日所剩無多了。葉三歎息。他從懷裏摸出一張信箋道:這是他親筆寫給我的信函,也算一個小小的證據,一切都拜托大人了。


    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把信箋裹在石頭上道:大人閃開一步。說著奮力把石頭扔上天空。身後的鐵南心頭一緊,看著謝鬆望退步閃到了一課大樹後,這才放下心來。幾十步外,謝鬆望看那塊石頭穿過薄霧劃了條弧線,落在河岸上。彈了幾下停在原地,上麵裹著那張寶貴的信箋。


    葉三的聲音遙遙傳來道:象我們這樣的人不能取信於人也是無可奈何,一切都有勞大人了。


    說著葉三轉身去了,謝鬆望喊道:公子去向何處?


    何處?我也不知道。葉三苦笑一聲,他說的對,天下之大,無我立錐之地!又回頭走向了薄霧裏。


    謝鬆望生怕水打濕了信箋,跑過去取下信箋,撣去上麵薄薄的塵土,信箋隻有寥寥數字我實無奈!


    嗅進了一點塵土的謝鬆望忽然覺得一口氣嗆在喉間,全身都癱軟下去。他想往回跑,可是跑不動,他想喊,卻喊不出,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軟骨散!身後的鐵南已經喊了出來,四大家將無一不是全力向謝鬆望狂奔而去。就在這一刹那間,對岸的薄霧裏,幾十段樹枝被人一腳踢飛出來灑落在河麵上。白衣的葉焚琴如驚鴻飛掠,腳尖點上了離岸最近的樹枝,借勁一彈,淩越三丈水麵,又點上前方的樹枝。二百步寬的河麵,葉三幾個起落,已經到了中央。鐵南心底一狠,提起少陽內力閉鎖心脈,展開少陽箭勁的絕世輕功,不惜傷殘自身,也一定要在葉三渡過河之前搶回謝鬆望。畢竟是鐵南在地上更快一籌,葉三還有五六丈之遙,鐵南已經搶到了謝鬆望身旁。就在他伸手去拉謝鬆望的時候,他看見了劍光,秋水一樣的劍光空朦飄渺,無聲無息的從葉三手裏射出來,劃過了一道流影。那似乎是紅塵裏一段寂寞,一縷無奈,永遠捕捉不著,隻能悵恨的看著它傷盡人心。


    他終於還是晚了。


    他隻能眼睜睜的看秋水一樣的劍把謝鬆望釘在地下,等他拉到謝鬆望的手,忠肝義膽的謝鬆望已是再也不能慷慨陳言他滿腔報國之誌了。


    暴怒的鐵南擲出手中的鐵扇,激動風聲直取河麵上的葉焚琴。


    葉焚琴把身上的白袍抖落在水麵上,踏在白袍上側身閃過,而他身後的樹枝已經給流水帶走了。此時此刻,他無路可退!除了鐵南還守著謝鬆望的屍體,剩下三名家將無一不是怒吼著衝進水裏。他們的輕功雖然不能淩波飛渡,可是隻要葉三落了水,合他們三人之力,必能將他擒殺在水下!


    就在這個時候,鐵南居然看見一隻無人的小舟從上遊悄悄飄了下來,從葉三身後一丈的地方掠過。葉三長嘯一聲,猛提真氣踏在白袍上。一片水花裏,白袍沉入水中,葉三卻以一個鶴翼裁雲之勢,輕飄飄的倒翻,落在船頭。他撐開篙隨手一蕩,小船破開水麵向下遊去了。一切都隻是一個圈套,一個完美的圈套。


    鐵南看著謝鬆望手裏那張我實無奈的信箋,欲哭無淚,他轉眼憤怒的看小舟頭上矗立的葉焚琴,葉焚琴一襲素衣,臨風垂首。臉上沒有笑容,什麽也沒有,他竟象是一個無關的過客,在這幕慘劇中無動於衷,隻是靜靜的思考著他自己。


    隨著流水,小舟越去越遠。


    舟如一葉,人若風竹。


    三日後,四大家將被南京兵部錦衣衛以謀刺禦使的罪名逮捕下獄,一個迷朦的雨夜,盡數被秘密腰斬於獄中,而後封卷入庫。宗卷上隻有一事不解為什麽禦使謝鬆望要在清晨去渡口?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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