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刑天我真覺得你蠻好的,就是有一點點小缺點,你也別把自己看得那麽完美,雖然女人們都很喜歡你。”


    “什麽小缺點?什麽小缺點?”刑天瞪大眼睛。


    蚩尤斟酌著:“嗯,我說不太好……大概是說男人不太靠得住,喜歡沾花惹草,然後就不管了,對女人也不太挑揀,各種各樣的都能接受,胃口比較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少君你是想說淫賤這個詞嗎?”


    “對!”蚩尤如獲至寶,“對,就是這個詞,淫賤!”


    “唉,我還能說什麽呢?為什麽我的雙眼飽含淚水?是這傾斜的世界將無來由的歧見強加我身!”刑天站在街心,眼裏滿是憂鬱。


    “不過你也不要因此自暴自棄,這個……”蚩尤想安慰他幾句,“其實在我這裏你還是蠻靠得住的,你對那些人說臘肉也是你偷的,這樣我們神農氏的威名就不至受損,這個事情我還是很感激你的。”


    “少君你不要這麽見外,”刑天慷慨豪邁,聲音洪亮,“淫賤我都認了,幫你認一個打劫臘肉算什麽呢?”


    滿街的人都聽見他雷神般的大嗓門,蚩尤恨不得抄起一塊濕泥撲上去把那張大嘴堵上。可惜他做不到,刑天太高大了。


    蚩尤不滿意刑天的智商,但是很滿意他的外形。涿鹿城裏再討厭刑天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拉風的男人。此時刑天腰插著他“幹”,手提著闊厚的“戚”,仿佛一座崢嶸之山立在蚩尤的背後,用一根簡單的荊條束著長發,發型很是不羈,濃密的虯須和森然的黑色胸毛都說明了他作為南方蠻夷的血統,壯碩得像是頭出來偷蜂窩的野熊。


    蚩尤和刑天這是在去上學的路上,女人們圍繞著他們歡呼尖叫,投擲水果。


    蚩尤已經很習慣這種事了。他平靜地抹去砸爛在他臉上的一顆水梨,仿佛春天到來的時候,雅客分花拂柳而行,腦袋後麵水果帶著“嗖嗖”的嘯聲穿空而過。


    涿鹿城裏一個叫做倉頡的聰明家夥造出了一套文字,在此之前除了沒有什麽人懂的古老蝌蚪字和結繩記事,就隻有靠拍腦袋記事了。黃帝命令把這門學問傳授給質子們,這樣將來他們或許能把文字帶回自己的部落,這樣黃帝的詔令就可以傳遍四方。


    倉頡造字前下詔是一個很大的麻煩,黃帝隻能畫畫來表達意思。比如要求神農部進貢一對野雁作為犧牲在祭祀上使用,他就會畫一對雁,再畫一個人在高台上拜祭。但是這樣很不方便,黃帝母親大壽的時候,他畫上自己的老母,再畫上自己在座下叩拜,示意各部到了進貢的時候了。這份詔書發出幾個月後,陳峰氏就進貢了十名老態龍鍾的女人。


    黃帝大怒說:“這是怎麽回事?”陳峰氏的使者說:“大王信裏說最是崇拜老女人的。”


    質子們對於學習文字並沒有什麽興趣。那時候還沒有什麽書流傳,最常見的文字就是黃帝的詔令,而下給質子們的詔令,最有可能的便是砍頭的詔令。看懂砍頭的詔令實在不是什麽令人欣慰的本事。不過無奈於黃帝的命令,雨師風伯他們隻能按時去學堂聽倉頡的教誨。


    漸漸地,上學變成了一種社團的活動。包括風伯雨師他們的“刀柄會”,陳峰氏和有熊氏的“斧頭幫”,都是學堂裏有影響的社團,上學主要是借機會討論一下城裏最近的大事。也唯有這個時候質子們可以意氣風發,忘記了自己不過是一顆等待被砍的腦袋,覺得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是他們可以做的。


    世界上最早的江湖就是誕生在涿鹿城那間小小的學堂裏,後來江湖無處不在,很多人都在江湖中忘記了自己。


    學舍鋪著一張張整齊的竹席,每天早晨倉頡趕著一輛馬車“轟隆隆”地穿過涿鹿的大街小巷,車上載著滿滿一車竹簡。而後倉頡在門口喊一聲號子,質子們的護衛就魚貫而出,開始往下卸貨。


    蚩尤早上沒睡好,托著下巴在課桌上打盹兒,聽著外麵女人潮水般的歡呼。他從窗戶往外張了一眼,刑天正高舉著兩捆竹簡向著圍觀的女人們展示他胸毛下賁突的胸肌和線條分明的大臂肌肉群。


    “如果這涿鹿城裏是女人決定誰當大王,你家刑天一定能把黃帝給幹了!”一個質子讚歎地說。


    蚩尤把衣領拉起來罩住自己的腦袋:“我不認識他。”


    “太陰險了!”雨師惱怒地拍著桌子,“敢在臘肉裏下藥,簡直是不給兄弟們麵子!”


    “滅了滅了!”風伯讚同。昨夜他也拉得很慘,最後蹲在他家裏漏了頂的茅房中幹脆不起來了,一邊拉肚,一邊仰望星空想著那個長痦子的姑娘。不過他並未吃到那塊用來藥耗子的臘肉,隻是因為太餓了,灌了一肚子的白菜幫子湯。


    “算了,我猜那塊肉是準備來藥耗子的。”蚩尤發覺兩位老大大概無法厘清這件事的本質了,隻得從衣裳裏探出頭來說一句。他吃得不比刑天少多少,卻隻是有點不舒服,睡一覺又都好了。


    雨師在桌子下麵狠狠地踹了蚩尤一腳:“不說實話你會死啊?我們搶了一塊咬耗子的臘肉?想讓斧頭幫那些人笑死?”


    “滅了滅了!”蚩尤反應過來,提高聲音發狠,“害我們兄弟拉肚子,讓他沒命見到明天的太陽!”


    雨師又踹了他一腳:“這話說得大了,今夜我們不把熟肉鋪子老板做掉,斧頭幫他們還是會嘲笑我們啊!”


    蚩尤聳聳肩:“明兒一定下雨,沒太陽。”


    “唉,怎麽辦,怎麽辦,現在天天有點煩。人越長越大,家越來越遠,月供越吃越少,而且越來越沒有錢。”風伯懶洋洋地靠在雨師背上念叨,他的詩歌本事在質子們中是最好的。


    “別念了,越念越煩,聽說又有新的質子要來涿鹿了。”雨師說。


    “新來的?該請我們幾個搓一頓吧?新來的有錢。”風伯忽然來了精神。


    “不要整天就是吃吃吃,好歹我們也是四方諸侯的血脈,雖然現在當質子混得很不如意,”雨師堅決地說:“不能丟了威名。”


    “威名要能當飯吃的話,我希望它是一張大餅,”風伯哼哼地說:“再熬兩年就好了,等我十六歲去玄天大廟開了神竅,我一下子就抖起來!”


    “抖你個鬼,抖起來?你當自己是個好空竹啊?”雨師嘲笑他,“你開了神竅不過會刮點兒邪風,我們照舊得待在涿鹿城當質子。”


    雨師風伯兩個是太昊和顓頊二部的後人,血統純正,先祖據說是感風雨之神而誕育了後代,所以家裏代代都有操風禦雨之力。風伯的是風魄,雨師的是雨魄,不過這本事要到十六歲去玄天神廟裏祭祀過天帝,開了神竅才管用。


    “沒想法,用能力要懂得使用。我會刮妖風了,幫人風幹羊肉能幹吧?幫人曬葡萄幹能幹吧?”風伯胸有成竹,“賺點吃飽飯的錢總不難。”


    雨師一拍腦袋:“有理!我這本事,幹旱的季節管用!”


    此時此刻,這兩個家夥摩拳擦掌,惦記著靠做點利國利民的事情,賺錢養活自己,而很多年後風伯揮手令刺骨的朔風橫掃大地,雨師用他的凝視引來烏雲把雷電和暴雨傾瀉在整個世界的時候,他們隻是想把這個糟糕的世界變成水鄉澤國,把一切的一切都埋葬在下麵。因為他們不喜歡這世界。


    “哎?蚩尤,你可是炎帝的孫子,你是個什麽魄?”風伯想了起來,豎起大拇指,“你爺爺的本事可是這個!”


    “我……”蚩尤抓抓頭,“我好像就是比較能吃……”


    “你也好意思說?”古鏡一樣的眼睛出現在學舍窗口,一張嬌小而白淨的臉兒在上午的陽光裏露出笑來,光在她臉蛋邊上燙出一層淡淡的光暈。


    “風伯!別看了,看看你都幹了什麽讓人惡心的事!”雨師說。


    “我怎麽啦?”風伯把目光轉回來。


    “你的口水,流到我衣服上了。”


    “你自己拿我的衣服擦一擦唄,”風伯不屑地說:“好像你自己不看美女似的。”


    “我是看美女!可我還不至於這麽失態吧?我早知道是美女,在所有的故事裏轉校生都該是漂亮的女孩不是嗎?長頭發,白色的裙子,還有蝴蝶發卡。”雨師抓過一隻袖擺在自己袖子上使勁地擦著,看著那個女孩子在陽光裏拿手托著軟軟的臉蛋兒,聽倉頡授課,古鏡般的眼睛裏空落落的,顯然也是在走神。


    “什麽是轉校生?最近新流行的詞匯?”風伯問。


    “就是某一天早晨你跑到學舍來聽夫子嘰嘰歪歪,忽然有個從遠方轉來聽課的美女被安排坐在你身邊,這就是轉校生了。”雨師說。


    “真不知道你那顆核桃大的大腦裏居然就藏了那麽多知識。”風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何以見得她們就一定好看?”


    “因為她們……來自遠方。”雨師一邊輕輕長長地感歎,一邊使勁揪著那隻袖擺。


    “哎……雨師,注意點兒。”蚩尤說。


    “你又怎麽啦?”雨師不耐煩地看著這個小弟。


    “你拿的是我的袖子……”


    雨師一愣,沒好氣地把蚩尤的袖子拋下:“借來用用不行啊?小氣!反正你衣服也好幾天沒洗了。”


    他抓過風伯的衣袖,繼續擦自己的袖子,和風伯一樣托著腮看美女。


    “哎……雨師……”蚩尤又說。


    “又怎麽啦?”雨師的興致都被蚩尤敗掉了,“又拿你的袖子了?看好了!這是風伯的袖子!”


    “你拿對袖子了,可風伯的口水是掉在你另外一邊袖子上的……”


    “哎呀,”雨師拍了拍腦門兒,“五音使人惑,五色使人迷啊!”


    他恢複到托腮的動作上:“不過有美女看,真好。”


    雲錦偷偷回過頭來,看著角落裏“刀柄會”的三位英雄,三位英雄中的兩位老大不約而同地露出白癡般的笑容,揮手致敬,小弟則羞憤得把頭側了過去。


    雲錦第一次見到蚩尤,覺得他是世界上唯一的呆子,第二次見到蚩尤就是在這間學舍裏,周圍很多人,隻有蚩尤不是呆子。倉頡拍著她的肩膀把她介紹給同是質子的同學少年們時,無數白癡般的笑容在一瞬間綻開,無數情濃直欲滴水的視線匯聚在雲錦的臉兒上,不知道哪裏的口水聲“吧嗒吧嗒”的,質子們都是豪邁坦誠的人,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愫。


    而蚩尤先是發愣,而後驚訝,咧開嘴,笑了一笑。這笑容也有些傻氣,卻像是在說,對,就是她,我們認識的。


    早晨的學舍裏,陽光暖軟。


    倉頡朗聲誦讀:“自黃帝以誕,生而神明,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黃帝習用幹戈,以征不享,諸侯鹹來賓從……”


    刀柄會的英雄哥兒們把腿蹺在小桌子上,雙手做枕,靠著牆壁。蚩尤在發呆,風伯、雨師在看雲錦,各得其樂。窗邊的小桌上雲錦在一根竹簡上刻字,刀尖劃下一絲絲細而青的竹皮。她吹去那些竹絲,對身邊陳峰氏少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陳峰氏少君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遞小條兒的任務。雲錦並沒有說這小條兒遞給誰,於是竹簡在質子們的手裏一個個地流轉,每個人都懷著滿心的歡喜接過來,心想莫不是要考我們的文采?可乍一看到竹簡上的字,都蒙了,一個接一個地抓起腦袋。


    這頁薄薄的木簡經過幾十雙手終於轉到雨師手上的時候,雨師的好奇心已經讓他恨不得揪起倉頡扔出去了。他前麵顯然有幾十個失敗者,都沒能解讀這竹簡上偉大的秘密,這是什麽?一道試題?一個謎語?一個少昊部少女隱秘的心結?


    雨師攥著那枚竹簡,用手使勁抹了抹,左邊看看蚩尤,右邊看看風伯,露出一個堅毅的神色來:“集思廣益!集思廣益!”


    他的兄弟們都點頭同意,那邊陳峰氏少君沒讀懂,那麽斧頭幫就輸了,若是他們中有一人能懂,刀柄會就長臉了。


    雨師緩緩移開覆住竹簡的手,心底涼得像是寒冬臘月。他臉上抽搐:“居然是個哲學問題……”


    那根竹簡上刻的是:“天上為什麽會下雨?”


    雨師對於哲學素來沒有研究,也不相信他們這幫崇拜神山英雄晁天王的弟兄能夠對此有修養,長歎一聲,直接把竹簡傳給了下一個人。


    此時刑天正趴在窗邊和外麵看熱鬧的女子們眉來眼去,少君們在看新來的美女,美女似乎漫不經心地轉頭往刀柄會三兄弟這邊看了一眼,一枚竹簡在小桌下悄悄地流轉,而蚩尤從窗戶裏看了出去,出神的看著外麵碧藍的天空,雲絲浮在極高處,絲毫不動。


    他想今天不會下雨,因為現在一切都好,溫暖快活,還有足夠的時間暢想美好的生活,所以雲不會哭。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眉毛彎彎。


    倉頡吐沫飛濺地說:“軒轅乃振德修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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