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軒轅在下午的陽光裏醒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他睡在自己編的草席上,麵前是一扇巨大的窗。


    “嘿!公孫軒轅!你醒啦?”有個腦袋從那雙窗下探出來。那是個少年,方方正正的一張臉,劍眉漆黑,神情嚴肅得像個老家夥。


    “大鴻?”公孫軒轅不由得脫口而出。


    大鴻是他家鄰居,他們兩家都住在高台下的茅草屋裏,公孫軒轅家是織草席的,大鴻家是打鐵的。


    “你睡了一下午了,我們都以為你醒不過來了,起來起來,別耽誤了去神廟祭天帝啊。”大鴻說。


    “我頭疼,”公孫軒轅按著太陽穴,“不知道怎麽了,好像有什麽不對……我剛才夢見我和別人打了一個賭,可我記不起來是賭什麽了。”


    “打賭還那麽上心?”大鴻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大事?什麽大事?”公孫軒轅忍著腦袋裏傳來的一抽一抽的痛。


    “今天你十六歲啊,不是說好了一起去神廟祭天帝麽?也許你開了神竅,就不用織席子了啊,我還約了應龍、英招和風後他們。”大鴻說:“今天不去,可又得等一年了。”


    三個腦袋並排出現,公孫軒轅想起自己認識他們,那個臉上有點橫肉的是應龍,好像家裏是個殺豬的,長得英俊的那個是英招,家裏是打草鞋的,最後的風後是個有點怯怯的少年,穿著一件白色的小褂,但他是這群人裏麵唯一一個會寫蝌蚪字的,懂很多的東西,算得上是個讀書人。


    看到這些人讓公孫軒轅的心情好了起來,頭疼也減輕了,他一個個地端詳這些兄弟的臉,有點依依不舍的感覺。


    可他為什麽會依依不舍?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軒轅!叫你織的草席你織好了麽?又出去玩?你什麽時候能收收心,當個正常點的小孩,做些對家裏有幫助的事?”外屋傳來了女人的吼聲,“你這樣下去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你?你一個廢物!”


    公孫軒轅的心情低落下去,他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的地上,一床還沒有織好的席子攤開著,旁邊是他用慣的工具和紮在一起的篾條。落日之前他該織好這床席子的,否則他就會沒飯吃。外屋的是他的母親,他知道這麽大吼的時候他的母親手裏也一刻沒停地織著席子,他家裏很窮,要用這些席子去換吃的東西。


    “要不你們去吧。”公孫軒轅說:“我還有點事情沒做完。”


    “別這樣啊,”應龍說:“老娘罵不怕,打一頓也不怕,不給飯吃頂多餓肚皮,我們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跌了誌氣。”


    “應龍你別說大話,又不是你餓肚子,”風後說:“我可知道你家昨天才吃了肉。”


    外屋傳來了母親嚶嚶的哭泣,那個女人一邊哭一邊拍著地麵,一邊織他的席子。公孫軒轅低頭看著自己,知道是他這個沒用的小孩又讓母親難過了。從他那個姓公孫的父親死了,叔伯兄弟們就再也沒管過他們,公孫軒轅是這個小家裏唯一的男人,可不過有雙織席子的快手而已,縱然這樣,他還是總靠著窗戶、看著外麵流雲的天空,幻想著自己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可他現在覺得自己其實不是,即使去神廟裏祭天帝也不會發生什麽特別的事,很多窮苦人家的孩子都懷著他那樣的幻想去了,然後怏怏地回來,還是一個個普通人。


    公孫軒轅幻想過有一座城屬於自己,有高大的城牆和複雜的街道,他住在城裏最高的高台上,醒來就能眺望浩瀚無邊的土地。


    但他知道比起這些,一個願意和他過一輩子的女人更加現實。他心裏竊竊地喜歡著一個女孩,那是西陵氏一個叫做嫘祖的姑娘,她會用桑蠶絲織出華麗而輕薄的布來,女孩用那種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會露出讓人心動的曲線。此外,嫘祖長得漂亮,是個丹鳳眼,眼角流出的嫵媚總讓人神魂顛倒。公孫軒轅想如果有朝一日他有幸娶到了嫘祖,就要一生一世賴在她身邊,就算是天都塌了,也要抱著她講笑話給她聽,讓她知道自己的勇敢。


    可這個女孩對於快要十六歲的公孫軒轅來說一樣不現實,公孫軒轅隻是遙遙地看著她披著自己織出的雲霓之衣,和自己同族那些白衣飄飄的堂兄弟們一起走上高台對天祈禱,他的堂兄弟們用眼角的餘光仰慕她。那是一個公主,不屬於公孫軒轅這樣塵埃裏的小孩。


    “你們去吧,你們是做大事的人,”公孫軒轅低著頭說:“我的席子還沒有織完。”


    “唉。”大鴻歎了口氣。


    夥伴們也都想不出什麽詞來勸了,一個接一個的,那些腦袋消失在公孫軒轅的窗下,公孫軒轅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公孫軒轅在自己的屋子裏織席子,他以一束葦草為經,一束葦草為緯,一橫一豎,再是一橫一豎。外屋是他的母親在低低地歎氣,也不知是感慨生活的不易,或者想起公孫軒轅的老爹。這樣的生活將持續下去,他將娶一個老實的女人,他的媽媽會很高興,他們會有一個簡單的婚禮,生下孩子來,再過些年他的媽媽死了,他就會成為這個家的主人。


    公孫軒轅曾經千百次地想他的生活本不該如此的,同是一橫一豎,一經一緯,他可以編織這天下的規則。他偷聽高台上夫子們的授課,牢記那些統禦天下的道理,他在夢裏乘著六龍之車,帶著十萬旌旗巡行於天上,成千上萬的人穿越雲層仰望他。


    而夢醒來之後,他要在這個下午做一個一輩子的決定,是咬牙切齒地要去編織這世界的規則?或者平靜地編完這張席子?


    他的媽媽在外屋幽幽地唱著歌,風從原野上吹過。


    公孫軒轅忽然跳起來手持剪刀狠狠地在未完成的席子上剪下,他無聲地大喊,“我不要編席子,我要更多!更多更多!”


    他看著那張裂開的席子,心裏滿是痛快。


    “嘿!公孫軒轅!”大鴻的腦袋忽然又從窗戶下探了出來,“就知道你是個不願意平凡的人!走,還來得及,跟我們走!去玄天大廟。”


    其他三個人的腦袋也都探了出來,公孫軒轅忽然滿懷信心,他的兄弟們都在,並未離他而去。他要對這天下伸出手了,就從今天開始!


    他翻身躍出窗外,無聲無息,和兄弟們一起站在夕陽裏。


    “有我們這天下會不同的啊!”大鴻很有把握的說。


    “嗯!有我們這天下會不同的!”公孫軒轅同意。


    滿世界都是淅瀝瀝的雨聲,蚩尤感覺到濃重的潮氣包裹著他,潮氣裏混合著苔蘚的味道。


    “嗨,蚩尤,蚩尤!起來幹活兒了!別隻知道睡!”有人搖晃他蚩尤揉了揉眼睛,眼前是一張巨大的臉,塗著青紅兩色顏料,眉心畫著螣蛇之紋,帶著一股狠歹歹的神色。


    “老大?”蚩尤認出了那家夥。那是雨師,他們“刀柄會”的兩位大哥之一。


    “起床起床起床!你這麽懶,怎麽跟我闖蕩江湖?”雨師不滿地說:“我們刀柄會現在都歸順神山英雄會了,不幹出點樣子來,在晁蓋大哥那裏沒臉麵。”


    “我們歸順神山英雄會了?”蚩尤覺得自己大概是睡懵了,坐起來敲敲自己的腦殼,“我睡了多久?我剛才做夢和人打賭來著。”


    “打賭?打個屁的賭!”雨師從後腰拔出一把菜刀在蚩尤麵前抖了抖,刀刃上泛著淒冷的寒光,“是男人就用這玩意兒定輸贏!”


    蚩尤手裏驟然多了一把鋒利的菜刀,沉沉的很打手,看來是上好的玄鐵所鑄。


    “還沒搞定?別婆婆媽媽!雨師,刀磨好了麽?出活了出活了!”風伯和雨師一般的打扮,從外麵走進來,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手裏也提著一柄玄鐵菜刀。


    “出什麽活兒?”蚩尤抓抓腦袋,把菜刀放進後腰,站在兩位大哥的身邊。


    “殺殺人跳跳舞,我們刀柄會還做什麽別的買賣麽?”雨師瞪了他一眼,“今天的活兒是打劫熟肉鋪子,有人擋我,殺他全家!”


    刀柄會的男人們走出低矮的茅屋,站在無邊無際的雨中,他們周圍是四方方的城牆,泛著肮髒的灰綠色,綠得發黑的青苔從城牆腳下往上蔓延生長,城牆縫裏長出的青藤上開著白色的花,城門前掛著一幅碧得刺眼的綠蘿,雨水滴滴答答的沿著綠蘿往下淌,像是門簾。


    “這就是涿鹿城?”蚩尤問。


    “家都不認識了?”風伯舔了舔嘴唇,臉色猙獰,“這就是我們為非作歹的地方。”


    “為什麽要為非作歹?”蚩尤又問。


    雨師摟過蚩尤的腦袋,玩了命地往牆上一撞,然後把他扔在雨裏,“我多希望你這當小弟的能快點開竅啊,為什麽要為非作歹?因為我們討厭這城市唄,你討厭什麽,就想拆掉它,這還不應該麽?”


    “為什麽我們討厭涿鹿?”


    “去城門邊看看。”風伯說。


    蚩尤掀起那幅綠蘿,穿過空無一人的城門,沒有看見出城的道路,卻看見了懸崖。懸崖外麵是狂風暴雨和犬牙般的山峰,夜色黑濃,雨雲在天空裏滾動,風就像魔鬼似的高速經過,在經過那些漆黑而鋒利的山時發出尖利的嘯聲,蚩尤腳下是萬丈深淵,他看不到底。


    “我討厭出不去的城。”風伯說:“看著你的腳下,掉下去會死,死前得把這城拆了。”


    蚩尤不小心踩落了懸崖邊的一塊石頭。他轉身穿過城門之後,還聽見那塊石頭在山石上碰撞著下墜的聲音,轟隆隆的像是雷霆。


    刀柄會的男人們走向了城裏唯一一處有燈光的屋子,那裏傳來了熟肉的香味。


    蚩尤遙遙地觀察裏麵的動靜,麵色和善的老板在熟肉鍋子前打著扇子,他的女兒在砧板前細細地切肉,水媚媚的桃花眼,下巴上有一粒大痦子。熟肉店裏唯一的一張桌子邊攏著一群人,居中的是個彪形大漢,坦著胸懷,露出烏黑的胸毛,粗聲大氣地講著故事:“卻說那北方吹來一陣大風,那風中陰氣滾滾,百鬼哭嚎,頓時把先鋒應龍的雙翼吹折。黃帝一方雖然折了應龍,可是神將大鴻已經飛起在半空中啊。大鴻的哭月神刀乃是他十八歲祭見天帝的時候,天帝以神力所成,一刀之下,百裏山川化作荒蕪。大鴻大吼一聲揮舞神刀,頓時將共工部的左翼殺出了一個缺口。黃帝的尚方寶劍早已經飛舞在雲間,此時化身成無數的劍影射下,就如一場漫天劍雨,當者必死啊!可是我們共工部的大將共工早已經飛在九天之顛,黃帝的頭頂。對!就是我啊!我一把將掌心狂雷丟下,把黃帝炸了個黑臉紅眼,直栽下九天雲端。首領既破,你們軒轅部作鳥獸散,從此天下再也沒有軒轅黃帝了。”


    大漢叉起一塊熟肉送進嘴裏,橫掃周圍那些人,露出睥睨群雄的神色,咀嚼著麵頰的肌肉一抽一抽,帶著凶殘。


    蚩尤猜測他殺過很多人。


    “瘋子已經混進去了。”雨師一擺頭,“蚩尤放風,風伯你進去製住那女人,老家夥交給我,那群男人瘋子一斧頭全解決!”


    “搶點熟肉犯不著殺人吧?”蚩尤抓了抓臉。


    “你不殺人人就殺你,”雨師嘿嘿地笑,“我們要管他人死活麽?”


    蚩尤覺得老大說得也不是全然沒道理,這座出不去的城,你不殺人人就殺你,誰要慈悲?慈悲是個屁!


    他抓著後腰裏玄鐵菜刀的刀柄,背貼牆壁站在熟肉鋪子的屋簷下,對著兩位老大用力點頭。雨師風伯於是一起走了進去,和那個叫共工的瘋子對了對眼色。雨師從背後逼近老板,風伯帶著調笑的神情扭動著走向那個下巴有痦子的女孩。


    雨水濺到蚩尤嘴裏,蚩尤舔了舔,苦的。


    “嘿,老板,買肉了,有不要錢的肉麽?”雨師說。


    老板回頭的瞬間,雨師的玄鐵菜刀嵌進了他的麵門,那個瞬間蚩尤看見了老板的臉,好一張青牙。居然就是這張鬼臉長在一個老頭兒佝僂著背的身體上。雨師麵無表情地拔出刀來,一舔刀上的血跡,伸手就去熱鍋裏抓肉。


    “殺人了!”桌邊的漢子們驚叫一聲,個個抽出刀來,一個個青麵獠牙。


    “殺人了!”那個長了大痦子的女孩喊。長痦子的女孩柔軟的身段在風伯懷裏因為激動或者恐懼而扭曲得像條蛇。


    “殺人了!”共工也喊,跳起到桌上,從背後抄出玄鐵菜刀,橫著揮過,那些青麵獠牙的人頭齊排落地,血泉衝上天空,染紅了屋頂,淋了共工一身。


    剩下的男人們想衝出來,一個短裙長發的女妖怪從屋梁上落了下來,她妖媚地笑著,揮舞手裏的青絲,人頭紛紛地落地,打著紅油紙傘的孩子平靜地走進屋裏,血雨紛紛地被他的紙傘擋住。


    蚩尤的腦海裏很多人大笑,仿佛是看到一場好戲的看客們在喝彩。


    真是好戲,很爽快,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他想。


    “不要留後患!”雨師抓著塊熟肉大啃,對蚩尤叫喊。


    最後剩下的幾個男人衝到了門邊,蚩尤看得清楚,他們的猙獰的臉上透著驚恐。蚩尤用力捏緊玄鐵菜刀的刀柄,像要把刀柄捏出水來。


    他腦海裏的那些看客在越發大聲地鼓噪。


    這是一幕好戲,蚩尤想,越到結束該越爽快。


    他轉身擋住了出門的路,揮刀橫掃,那些男人胸口噴出來的血把他的全身染紅。蚩尤在他們驚恐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的樣子,臉上塗著青紅二色,眉心畫著螣蛇之紋,也是一樣的青麵獠牙。


    看客們的叫好聲幾乎要從內而出震裂蚩尤的耳膜,蚩尤覺得一種由衷的自豪。他和他的老大們一樣勇敢,這涿鹿城裏就是他們為非作歹的舞台。他們就該演這樣爽快的好戲。


    沒什麽好猶豫的,更不必悲傷。


    “撤!”雨師揮舞菜刀對共工和妖怪們大吼,懷裏揣著湯汁淋漓的熟肉,“東西到手了。”


    風伯把懷裏的女孩推在牆壁上,從後腰抽出玄鐵菜刀,扯開她的衣裳,一刀斬在她的乳胸間。風伯的褲子同時落地,他抽刀時斷了自己的腰帶。惡人們同聲的狂笑起來,風伯訕訕的把菜刀從女孩的胸口上拔出來,就用她的長發擦擦幹淨。


    雨師出門望天一看,“神將們來了!”


    惡人們都緊張起來,紛紛從熟肉鋪子裏跑了出來,看著遠處漆黑的天空裏,雷霆閃電,烏雲中六龍馳騁,長車上的男人們高舉著金光四射的武器。為首的男人豐神俊朗白衣飄飄,手搭在身邊丹鳳眼的姑娘肩上,那姑娘的雲霓之衣逆風飛揚。


    “公孫軒轅那個孫子和他的女人!”風伯狠狠地啐了一口,“這次要糟。”


    “燒了這鋪子!”共工說。


    “燒了燒了!也許能把這城也點燃!”女妖怪也高興地說,她畫著濃重的妝,黑色的皮裙裏透著暗紅色。


    “那就燒嘍。”小妖怪一拍巴掌,兩手上都騰起了熊熊烈焰。他把那兩團火焰拋向熟肉鋪子,一瞬間整個鋪子都被點燃了,蚩尤看著那個長痦子的女孩在火焰裏爬行著要逃出來。他想到是否應該去救她,但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可笑的想法。這是涿鹿城,他們為非作歹的舞台,他們要做什麽好事麽?


    熟肉鋪子在烈火裏倒塌了,蚩尤心裏有種輕鬆的感覺。


    龍車越來越近了,神將們發出了怒吼,公孫軒轅的劍上閃動金光,像是雨雲塊碰撞時雷電交匯。他們的眉間滿是對於這些殺人狂魔的憤怒。


    “逃不掉了!那就幹他們!”蚩尤揮舞著戰斧大吼。


    “幹他們!”刀柄會的英雄們以雄壯的吼聲回應他。


    女妖怪升起了濃鬱如青旗的妖瘴,男人們踏著那妖瘴升上天空,他們在空中吸雲嗬電,凜冽的狂風撩開他們的胸懷。他們向著那龍車衝殺而去。公孫軒轅的幫手們裹在流雲中當先衝開,幾千幾萬人。惡人們拍打著胸膛狂喝,揮舞他們的玄鐵菜刀,當者披靡。大片大片的鮮血濺在雲上,那些棉花般的雲被浸潤成濃腥的紅色。


    蚩尤大口地呼吸著空氣裏的血腥氣,覺得血脈賁張,覺得天地間無一事一物可以懼怕,他和他們的兄弟們在一起揮刀砍人,沒有過去,也不問將來,隻存在於這一刻。


    “我去殺了黃帝!”他大吼。


    “什麽黃帝?是公孫軒轅!”雨師把玄鐵菜刀舞作一團黑光。


    蚩尤愣了一下。他想不起來誰是黃帝誰是公孫軒轅了,如果眼前龍車上那個眉如利劍目如朗星的正義少年是公孫軒轅,那麽誰是黃帝?


    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不想,不想,殺了他,殺了就好!”


    “好兄弟!我搭你一把手!”風伯大喊。


    蚩尤跳到他的肩膀上,風伯猛地推出一陣狂風,風如狂龍,扯碎了一切雲霧,帶著蚩尤直貫公孫軒轅而去。


    蚩尤舉刀吼叫,“殺!”


    公孫軒轅擋在自己的姑娘嫘祖麵前,把閃爍金光的劍投向蚩尤。蚩尤避過了那柄危險的武器,攀上龍車,揮舞菜刀去砍公孫軒轅的腳。


    “惡棍!你就那麽恨我麽?”公孫軒轅怒喝,“低頭看看你們做下的惡事!”


    蚩尤看向地麵,那間熟肉鋪子的大火在綠幽幽的涿鹿城裏像是永不熄滅的火炬。


    “我不恨你啊,”蚩尤看了一眼嫘祖,繼續揮舞他的菜刀,“可是你有女人,有很多東西,我們什麽都沒有!我們很妒忌。”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公孫軒轅又問。


    “那是你的女人麽?我們要把她搶走,然後把涿鹿城燒了!那就公平了,我們沒有的,你們也沒有。”蚩尤說:“一切都玩完!”


    “你真的就對這世界不再留戀了?藍天白雲鳥語花香,不再留戀了?”公孫軒轅一腳把他踹下龍車。


    “藍天白雲鳥語花香?”下墜的蚩尤看著下麵綠幽幽的涿鹿城,“什麽時候有過?”


    沒有過的,將來也不會有,這種牢籠一樣的地方,就該毀掉!


    雪白的燕子從烏雲中忽然現身,它像是俯衝的雄鷹那樣接近蚩尤,拖著一幅白練。蚩尤想也不想伸手抓住,抬起頭,看見一襲白色的衣裙在風裏飛舞。


    “雲錦!是雲錦來救我們了!”惡人們鼓噪起來。


    雲錦?蚩尤想,是那個生來長著翅膀的女孩麽?總在極高的天空裏沉睡,也是他們的同黨。有人曾經告訴過他的。


    雲錦在天空中盤旋,每個惡人都抓住了那幅白練。雲錦展開了流溢光輝的羽翼直衝入雲層,公孫軒轅和他的兄弟們緊追。惡人們一起揮舞手臂叫好,雨師把懷裏的熟肉拿出來拋給他們每個人,他們迎著狂風流雲,大口地啃著熟肉,對公孫軒轅吐口水,腰間插著鮮血淋漓的菜刀。但是龍車越來越近了,他們就要被追上。


    惡人們有點焦躁。


    “神山的兄弟們來了!”雨師激動地指著東方,“看!看!”


    一匹玉色的麒麟撕開了雲霧奔行在那邊的天空上,它的背上是持雙槍背插六杆靠旗的好漢,它的身邊那條黑鐵塔一樣的大漢上腳踩黑色的旋風,它的背後那個帶著雉羽冠的英雄狂舞,唱著雄渾浩蕩的歌,而那黑壓壓的人群之上,一個魁梧如鐵塔的男人腰帶長河般的大刀,揮舞戰旗,振臂狂呼。


    “晁蓋!晁蓋!”雨師大喊。


    “晁蓋!晁蓋!”惡人們都大喊。


    蚩尤心裏真是感動,他想這就對了,一切都和他所想的那樣。那些神山上的英雄,他們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在極東方一處雲霧縹緲的大澤中央矗立著那座山,山上都是些英雄好漢,他們整日裏隻是習練槍棒打熬身體,在他們的兄弟需要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無論何時何地,即便遠在天邊。


    他們是一定會來救他的。


    震天動地的一聲響,兩方的人馬對上了,雲錦帶著他們離開了戰場,他們眺望著遠處天空裏的雷光縱橫,一個個激動的眼裏泛著淚光。


    “帶我們去更高的地方啊!”蚩尤看著腳下的雲飛快地流過,對著上麵大喊。他忽然想去雲錦睡覺的那片天空裏看看,他想象那裏就像是一座黑色玄武岩的宮殿,白雲做它的地毯,白衣的小公主的雙翼在氣流中微微顫動,睡在風的手上。


    可耳邊傳來了裂帛的聲音,白練忽的斷了,他們一群人往下墜落。


    “喂!喂!”蚩尤對著天空伸出手去,對著離他越來越遠的雲錦喊。


    雲錦沒有停下,隻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瞬間蚩尤看見了她的臉。蚩尤覺得很奇怪,那個會飛的公主雲錦沒有臉,本應該是臉的地方隻有一片空白。雲錦直衝向天空的最高處,在蚩尤的視野裏變成一個白色的小點。蚩尤下墜著,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瞪大茫然的眼睛。


    他想這座涿鹿城有什麽地方不對。這座城的一切都是很好的,這裏有酒喝有肉吃,有他刀柄會的兄弟們,有殺人跳舞咯咯輕笑的妖精,他們是涿鹿城四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們不憂傷也不煩惱,一心隻要把這個討厭的城破壞掉。


    但那個沒有臉的女人他不認識。那不是和他一起在深夜裏走路的雲錦,他才不會和一個沒有臉的怪物一起走路。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破綻,蚩尤按住額頭,覺得有點恐懼。他的世界就像是一個薄皮的雞蛋,那個沒臉的雲錦是這雞蛋上的一條裂縫,再來一擊就會碎掉。


    那不是雲九九藏書網錦,他想,那麽誰是雲錦?


    他墜入了水中,渾身一涼,同時聽見四周幾聲水響。


    蚩尤從深綠如墨的水裏站起身來,他身邊雨師風伯他們也紛紛露出頭來,他們站在一片巨大的水澤中央,水清且漣漪,水底是墨綠色的水珊瑚,水麵上橫亙著一株倒伏的古樹,青色的樹藤纏著它。遠處的天空裏還是雷鳴電閃,想必神山的英雄們還在和公孫軒轅他們死戰,他們勢均力敵,這場戰爭也許會持續上萬年。


    蚩尤大口地呼吸著空氣裏的血腥氣,覺得血脈賁張,覺得天地間無一事一物可以懼怕,他和他們的兄弟們在一起揮刀砍人,沒有過去,也不問將來,隻存在於這一刻。


    “我去殺了黃帝!”他大吼。


    “什麽黃帝?是公孫軒轅!”雨師把玄鐵菜刀舞作一團黑光。


    蚩尤愣了一下。他想不起來誰是黃帝誰是公孫軒轅了,如果眼前龍車上那個眉如利劍目如朗星的正義少年是公孫軒轅,那麽誰是黃帝?


    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不想,不想,殺了他,殺了就好!”


    “好兄弟!我搭你一把手!”風伯大喊。


    蚩尤跳到他的肩膀上,風伯猛地推出一陣狂風,風如狂龍,扯碎了一切雲霧,帶著蚩尤直貫公孫軒轅而去。


    蚩尤舉刀吼叫,“殺!”


    公孫軒轅擋在自己的姑娘嫘祖麵前,把閃爍金光的劍投向蚩尤。蚩尤避過了那柄危險的武器,攀上龍車,揮舞菜刀去砍公孫軒轅的腳。


    “惡棍!你就那麽恨我麽?”公孫軒轅怒喝,“低頭看看你們做下的惡事!”


    蚩尤看向地麵,那間熟肉鋪子的大火在綠幽幽的涿鹿城裏像是永不熄滅的火炬。


    “我不恨你啊,”蚩尤看了一眼嫘祖,繼續揮舞他的菜刀,“可是你有女人,有很多東西,我們什麽都沒有!我們很妒忌。”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公孫軒轅又問。


    “那是你的女人麽?我們要把她搶走,然後把涿鹿城燒了!那就公平了,我們沒有的,你們也沒有。”蚩尤說:“一切都玩完!”


    “你真的就對這世界不再留戀了?藍天白雲鳥語花香,不再留戀了?”公孫軒轅一腳把他踹下龍車。


    “藍天白雲鳥語花香?”下墜的蚩尤看著下麵綠幽幽的涿鹿城,“什麽時候有過?”


    沒有過的,將來也不會有,這種牢籠一樣的地方,就該毀掉!


    雪白的燕子從烏雲中忽然現身,它像是俯衝的雄鷹那樣接近蚩尤,拖著一幅白練。蚩尤想也不想伸手抓住,抬起頭,看見一襲白色的衣裙在風裏飛舞。


    “雲錦!是雲錦來救我們了!”惡人們鼓噪起來。


    雲錦?蚩尤想,是那個生來長著翅膀的女孩麽?總在極高的天空裏沉睡,也是他們的同黨。有人曾經告訴過他的。


    雲錦在天空中盤旋,每個惡人都抓住了那幅白練。雲錦展開了流溢光輝的羽翼直衝入雲層,公孫軒轅和他的兄弟們緊追。惡人們一起揮舞手臂叫好,雨師把懷裏的熟肉拿出來拋給他們每個人,他們迎著狂風流雲,大口地啃著熟肉,對公孫軒轅吐口水,腰間插著鮮血淋漓的菜刀。但是龍車越來越近了,他們就要被追上。


    惡人們有點焦躁。


    “神山的兄弟們來了!”雨師激動地指著東方,“看!看!”


    一匹玉色的麒麟撕開了雲霧奔行在那邊的天空上,它的背上是持雙槍背插六杆靠旗的好漢,它的身邊那條黑鐵塔一樣的大漢上腳踩黑色的旋風,它的背後那個帶著雉羽冠的英雄狂舞,唱著雄渾浩蕩的歌,而那黑壓壓的人群之上,一個魁梧如鐵塔的男人腰帶長河般的大刀,揮舞戰旗,振臂狂呼。


    “晁蓋!晁蓋!”雨師大喊。


    “晁蓋!晁蓋!”惡人們都大喊。


    蚩尤心裏真是感動,他想這就對了,一切都和他所想的那樣。那些神山上的英雄,他們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在極東方一處雲霧縹緲的大澤中央矗立著那座山,山上都是些英雄好漢,他們整日裏隻是習練槍棒打熬身體,在他們的兄弟需要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無論何時何地,即便遠在天邊。


    他們是一定會來救他的。


    震天動地的一聲響,兩方的人馬對上了,雲錦帶著他們離開了戰場,他們眺望著遠處天空裏的雷光縱橫,一個個激動的眼裏泛著淚光。


    “帶我們去更高的地方啊!”蚩尤看著腳下的雲飛快地流過,對著上麵大喊。他忽然想去雲錦睡覺的那片天空裏看看,他想象那裏就像是一座黑色玄武岩的宮殿,白雲做它的地毯,白衣的小公主的雙翼在氣流中微微顫動,睡在風的手上。


    可耳邊傳來了裂帛的聲音,白練忽的斷了,他們一群人往下墜落。


    “喂!喂!”蚩尤對著天空伸出手去,對著離他越來越遠的雲錦喊。


    雲錦沒有停下,隻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瞬間蚩尤看見了她的臉。蚩尤覺得很奇怪,那個會飛的公主雲錦沒有臉,本應該是臉的地方隻有一片空白。雲錦直衝向天空的最高處,在蚩尤的視野裏變成一個白色的小點。蚩尤下墜著,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瞪大茫然的眼睛。


    他想這座涿鹿城有什麽地方不對。這座城的一切都是很好的,這裏有酒喝有肉吃,有他刀柄會的兄弟們,有殺人跳舞咯咯輕笑的妖精,他們是涿鹿城四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們不憂傷也不煩惱,一心隻要把這個討厭的城破壞掉。


    但那個沒有臉的女人他不認識。那不是和他一起在深夜裏走路的雲錦,他才不會和一個沒有臉的怪物一起走路。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破綻,蚩尤按住額頭,覺得有點恐懼。他的世界就像是一個薄皮的雞蛋,那個沒臉的雲錦是這雞蛋上的一條裂縫,再來一擊就會碎掉。


    那不是雲錦,他想,那麽誰是雲錦?


    他墜入了水中,渾身一涼,同時聽見四周幾聲水響。


    蚩尤從深綠如墨的水裏站起身來,他身邊雨師風伯他們也紛紛露出頭來,他們站在一片巨大的水澤中央,水清且漣漪,水底是墨綠色的水珊瑚,水麵上橫亙著一株倒伏的古樹,青色的樹藤纏著它。遠處的天空裏還是雷鳴電閃,想必神山的英雄們還在和公孫軒轅他們死戰,他們勢均力敵,這場戰爭也許會持續上萬年。


    “嘿,那邊有座大屋!”共工指向不遠處的綠色霧氣。


    蚩尤看了過去,那裏隱隱約約的,果然是一座大屋,像是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大屋前燃著一堆火,像是路燈,有人在故意指引他們道路似的。


    “打劫打劫!”風伯抽出玄鐵菜刀,“擋我路的,殺他全家!”


    惡人們又一次鼓噪起來,涉水向那座大屋而去,水聲嘩嘩。水裏遊動的青蛇被驚動了,劃著水紋飛速地離去,蚩尤的心裏沒來由地一跳。


    “別去……”他說。


    他不想去那裏,不知道為什麽。他有種古怪的感覺,那座沉寂的屋子裏藏著什麽秘密。那裏有一個出口,離開這座涿鹿城的出口。但是蚩尤覺得離開了這裏外麵會更可怕,那條路通向不可知的未來……或者過去。


    但是沒人聽到他說話。他遲疑的時候他的兄弟們已經走遠了,蚩尤往前看隻有綠色霧氣裏幾個朦朧的背影,漸漸的背影也沒有了,隻剩下涉水而行的嘩嘩聲。


    四周真是安靜,遠處的電閃雷鳴也聽不清了。蚩尤覺得那個小小的恐懼在悄然生長,他不想離開他的朋友們,於是提著玄鐵菜刀追了上去。


    他追著那涉水的嘩嘩聲進入霧氣,他距離那聲音越來越近了,嘩嘩聲越來越清晰。


    “老大!等等我!”他喊。


    他忽的停下了腳步,涉水的嘩嘩聲消失。他站在幽深的綠水裏,身邊漣漪一圈圈擴散出去,四周空無一人。他追上了那涉水的聲音,但涉水的人是他自己。他的頭顱深處隱隱作痛,他想不起來前前後後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也許其實根本就沒有過什麽兄弟和妖精,他隻是一個孤身涉水的人。


    他低頭,在綠幽幽的水紋裏看見一張少年的臉。


    他抬頭,看見那座巨大的漆黑的屋子站在他的麵前,門前一堆火焰在風裏搖曳,仿佛巨大的蠟燭。


    他從後腰摸出了玄鐵菜刀,握緊刀柄。沒什麽,就算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也得像個男人,衝進去搶東西,誰擋他的路,他就殺掉那人的全家。他不想再猶豫了,不想怯懦,不想像個膽小鬼。他的心底深處有顆恐懼的種子在悄無聲息的生根發芽成長。


    “你要放下刀麽?放下刀,他們就殺你。”


    “你憐憫你的敵人麽?等他們喘息完了,他們就殺你。”


    “你要忍讓麽?等你退到了懸崖邊上,他們就殺你。”


    有個亂發如狂獅的老人在他的小小牢籠裏說。


    他父母早亡,遠遊他鄉,是個虛弱又膽怯的孩子。他從小就很懂事,知道不想被欺負的辦法,莫過於在別人欺負你之前欺負他,不想死的辦法,就是在別人殺你之前砍出去,隻是沒有膽量這麽做。可後來他明白了,不能當怯懦的小孩,因為怯懦的人最後會隻剩下自己。


    很孤獨。


    他不喜歡孤獨一個人。


    蚩尤從火堆裏拾起一根燃燒著的柴,扔上大屋的屋頂,那裏覆蓋著的茅草立刻熊熊燃燒起來。他在火焰前拍著手狂笑。


    他舉起刀,擠出肺裏所有的空氣,咆哮:“打劫!”


    屋頂燃燒的茅草一葉葉墜落,濃煙滾滾,這屋子就要在烈火裏陷落。


    “天上為什麽會下雨?大河為什麽往東流?人為什麽會死?”屋裏的人問他。


    “出來!別問這種蠢問題!”蚩尤握著刀,對著火焰咆哮,“我可不關心這些!我什麽都不關心!我關心的事情都讓我難過。”


    “人為什麽會死?又為什麽要活著?”屋裏的人又問。


    那聲音他很熟悉,隻是記不起來在哪裏聽過,仿佛歌吟,仿佛鳳鳴,清澈又殘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蚩尤指著火焰咆哮,“就是你,就是你總藏在我心裏說話!懦夫!出來!”


    “你為什麽不進來?”屋裏的人輕蔑地笑。


    “以為我不敢麽?”蚩尤大吼,“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他戰栗著狂喜,他想自己終於找到了那個該死的家夥,是他藏在這裏,總說些沒來由的話。是他藏在這裏,留著一條通往外麵的路,通往未來或者過去,是他總在無聊地撥動自己原本空蕩蕩的心。他要殺了這家夥,回去和他的兄弟們一起過那殺殺人跳跳舞的日子,他們肩並著肩生活在涿鹿城裏,喝酒吃肉,不期待什麽永恒和安寧,揮舞著玄鐵菜刀,隻等待這城毀滅的那一日。


    他踢開門,衝了進去。


    他在火焰裏看見了那雙古鏡般的眼睛,那一刻天長地久,往日涿鹿之野上的輕風在他們之間徐徐吹過。


    “雲……錦!”他輕輕地喊出了這個名字。


    他忽然想起夢裏的那個賭局是什麽了,從他喊出那個名字的一刻開始,記憶如春潮歸來,他被吞沒了。


    他知道自己輸了,於是張開雙臂衝向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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