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西澤爾·博爾吉亞吧?我的名為何塞·托雷斯,少校騎士,奉您父親的命令來接您!”


    “如今的孩子已經不吃巧克力糖了麽?”


    “我父母很早就過世了,但我有個妹妹。以我的家境,我妹妹隻能在社會的底層過一輩子。但如果她哥哥是一位騎士,她就能嫁給真正愛她的人。”


    “去接站之前我本來想會是多麽難纏多麽地難伺候的少爺,卻沒想到接到的是你這種孩子……如果可能,真不想是由我的手把你送到這個鬼地方來。”


    “不,我想西澤爾要做的一切事,都有西澤爾的理由。”


    “跑不動了是麽?跑不動了就別跑了。留在這裏等人來救你吧。”


    “除了聖座,你是我認識的最大的貴人,所以我照顧你,並不是沒有私心的,你不用對我感激。”


    那個男人的話回蕩在西澤爾的腦海深處,仿佛轟雷仿佛閃電,同時他那張堅毅的臉在西澤爾的記憶中破碎斑駁。


    西澤爾說我在乎的人,他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這話並沒有誇張,他真的記得托雷斯跟他說的所有重要的話,唯獨沒有聽從托雷斯在來之前對他的千叮萬囑,托雷斯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忍,說家長們絕不是他眼下可以對抗的人……


    可他任性了,他不忍,他還非要在家長們麵前顯露他小野獸的爪牙。


    就這樣他害死最重要的人了,他是個蠢貨,他總是做錯事,他以為自己握住了權力,他在心底藏著個狠狠攥拳的死小孩……可他從來沒能真正救下自己想救的人。


    他的眼前再度浮現出那些詭異的畫麵,長滿了蒼白人體的參天大樹、血池中浮起的白色惡魔、時鍾轟鳴世界坍塌……初次武裝時的異常現象在他身上重演。


    岡紮羅忽然覺得自己抱著的並非一具機動甲胄而是一塊紅熱的鋼鐵,如此驚人的高熱,隔著騎士艙他都無法忍受。可機動甲胄再怎麽過熱也不至於這樣啊,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而那些遠在看台上的觀眾能夠看清這一幕,西澤爾所駕馭的那具蒼紅色甲胄在岡紮羅的鎖定中仰天咆哮,所有甲片張開,一次性釋放出數量驚人的高溫蒸汽。


    那咆哮是無聲的,便如古老的畫麵被畫在了岩壁上,但是人們竟然會產生一種奇異的幻覺,那鋼鐵的巨人肌肉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化身為真正的龍!


    西澤爾調轉手中的閃虎,狠狠地刺入自己的小腹。岡紮羅的手臂正是從那個位置環抱著他的身軀,此刻西澤爾的甲胄爆發出駭人聽聞的力量,生生地將岡紮羅的機械臂和自己腹部裝甲一起切斷。


    那條蒼紅色的龍終於獲得了自由,它轉過身,鎖住岡紮羅的脖子,將他連帶那具沉重的甲胄一起投擲出去,砸在鋼鐵的牆壁上。


    血紅色的光席卷實驗場,蒸汽笛吹出刺耳的警報,仿佛虛空之門洞開,無數梟鳥哀鳴著飛了出來。


    “神聖災難……原來是……神聖災難!”赫克托耳家長以誰都聽不見的低聲說,他望著那紅龍的背影,瞳孔深處仿佛流淌著熔岩,“原來所謂的狂化……是這樣一回事!”


    所有人都恐懼地想要逃走,但最恐懼的還是岡紮羅,他連站起身來都做不到了,強撐著在地下爬動。但他已經無路可逃,背後回蕩著死神般的腳步聲,那蒼紅色的巨大身影正破開蒸汽雲而來,男孩從沉重的機械中露出臉來,那雙原本瑰麗的紫色瞳孔此刻隻剩下了夜一般的黑。


    “不……不要……不要!”岡紮羅哭泣著,吼叫著。


    西澤爾沒有回答,他似乎什麽都聽不到。他抓住了岡紮羅後領處的裝甲板,將這位年輕的騎士鎖死在牆壁上……


    男孩們看見了他們有生以來最恐怖的一幕,雖然是發生在兩具機動甲胄之間,可看起來更像是兩個有血有肉的巨人,一方對另一方執行著狂暴的屠殺。


    在紅龍那暴風雨般的鐵拳下,岡紮羅的甲胄紙一般脆弱,裝甲板塌陷,機械肢體被生生地撕裂,墨綠色的油質液體如鮮血那樣噴射。


    手臂神經接駁強製中斷……失去左腿……失去右腿……髖部摧毀……脊椎反射中斷……隨著甲胄被西澤爾以無與倫比的狂暴拆解,岡紮羅感受到的是自身被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閃動著西澤爾那張被油汙覆蓋的、麵無表情的臉。


    西澤爾反擊的那一刻,他曾以為自己看見了地獄之門的洞開,而此刻在他的眼裏,整個世界正變成地獄,他是這間地獄裏唯一受苦的魂靈。


    這個曾經勇敢強大、曾經堅忍卓絕、曾經把斷劍刺入敵人心髒的少年瘋狂地大哭起來,他再也不想家族的扶持了,如果跪下來懇求有用的話他一定會做的,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在自己的尖叫聲中粉碎。


    沉重的鋼鐵牆壁從天而降,把整個看台保護起來。家長們起身離席,孩子們也被從後門帶走。


    最後隻剩下教皇端坐在空蕩蕩的看台上,默默地抽著煙,聽著鐵牆外那沉重的、蹣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鐵牆轟鳴,那是蒼紅色的龍在猛砸它,那可怕的聲音,就像是死神敲響了地獄的鍾。


    恢複意識的時候,西澤爾正蹣跚地行走在紅鬆林中,那輪巨大的白色月亮透過樹梢織成的網,把寒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肩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到了這裏,他的最後記憶是赫克托耳家長的槍中射出了火光,托雷斯栽倒在看台上。之後的一切都是混亂的,好像很多個噩夢疊加在一起。


    他穿著破損的騎士服,遍體淩傷,赤著腳,手中抓著一塊石頭。他望向身後,身後沒有路,隻有他自己留下的兩行足跡。


    受驚的鬆鼠盤旋而上,從紅鬆的頂端俯瞰這個精疲力盡的男孩,貓頭鷹呼拉拉地從一根樹梢上飛起,沒入密林深處。


    也許是一個夢吧,走出去就醒來了,還睡在那間屋頂湛藍色的臥室裏,外麵銀勺子碰著瓷盤叮當作響,那是托雷斯在監督著仆人們準備早餐……所以得走出去,走出去就好了……他機械地挪動著雙腿。


    就算不是夢也沒關係吧,何塞哥哥死了,現在他要回家去找媽媽和妹妹,怎麽都得走出這個密林。


    其實何塞·托雷斯也不算什麽很重要的人吧?隻是父親派來照顧他的人,跟侍從也沒多大差別呢,沒準還肩負著監視他的任務呢。何塞哥哥自己都說不用對他感恩的,因為我是天賦騎士他才對我好的啊,他想得到我這個靠山的幫助……


    在這個華麗而罪惡的城市裏,誰不是獨自活著?誰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努力著?沒有了何塞哥哥,他還能找到別人來幫自己,因為他是個會撒謊的小孩啊。


    從第一次見麵他就意識到這個年輕的騎士是會幫他的人,所以他裝得很乖很乖,叫他何塞哥哥。他多會玩這種遊戲啊,就像當初他騙莉諾雅那樣,別看他是個小孩子,可是心機很深很深的……他從來到這個世界就沒人可以依靠,不騙人怎麽活得下去?


    他不在乎自己是個壞小孩,他是他們家唯一的男人,如果騙人才能保護媽媽和妹妹,那他就騙人,如果抓緊石頭才能保護媽媽和妹妹,那他就抓緊石頭。


    他才不在乎把誰砸得頭破血流,這個世界,隻要他們娘仨活下來就好了,管別人去死呢。


    說起來何塞哥哥真是個笨蛋啊,為什麽要跟赫克托耳家長打賭呢?要是沒有那場賭局,他也能戰勝岡紮羅,然後坐著何塞哥哥開的車凱旋。他還能欺騙何塞哥哥很久,裝得好像自己真的把他看作哥哥那樣。


    “都是何塞哥哥太笨啦……都是何塞哥哥太笨了……”他喃喃地說著,想盡一切辦法要讓自己的心堅硬如鐵,可為什麽就是忘不掉那一刻呢……那個男人用唇語說再見,那道貫穿他腦顱的火光閃滅,那一刻世界寂寥,血都冷了。


    分明是被自己騙了的笨蛋死了,可為什麽心髒會那麽疼痛呢?醫學課本上不是說心髒是塊沒有神經的肌肉麽?原來人家說心痛還真有這回事啊,痛得簡直要裂開。


    蒼白的影子匍匐著尾隨西澤爾,那是一條白狼,翡冷翠郊外的山中這種狼為數不少。它的眼睛在夜色中是寶石般的瑩綠色,嘴角流著涎水。它尾隨了西澤爾一路,終於確定這個獵物已經疲倦得沒有反擊之力,這才猛地蹬地撲了出去。


    西澤爾轉過身來,麵對著白森森的狼牙。他的手裏就有一塊石頭,他抓著這塊石頭走了一路,可也許是太累了,他不想反抗了。他鬆開手任那塊石頭墜落,雙手藏書網蒙住了眼睛。


    何塞哥哥,就這樣好了吧?這是我該有的下場。我沒有聽你的話好好跑步,所以我走不出這片樹林了……這樣我會覺得……我欠你的少一點。


    熾烈的燈光忽然刺破了林中的黑暗,一輛高速行駛的重型機車吼叫著衝了過來,騎手一把抓住白狼的脖子,把這匹畜生狠狠地砸在車輪前方,筆直地軋了過去。那完美無缺的時間把握,恰如四年前他準確地從兩個男孩之間切入,一劍斬斷暗金色的鏈條。


    騎手一把把西澤爾抱了起來,在他眼前搖晃一隻手觀察他的瞳孔變化,以確認他是否恢複了神智。


    西澤爾呆呆地看著那張年輕而堅毅的麵孔,他跟這個人相處四年了,應該不會認錯才對……那是何塞·托雷斯,他回到翡冷翠認識的第一個人,他應該已經死在了赫克托耳家長的槍下才對。


    “何塞……哥哥?”他輕聲詢問著,伸出手去觸摸托雷斯的臉,想知道那是不是一個幻影。


    “我還活著,”托雷斯摘下皮手套,握住西澤爾的手,手心裏的溫度透了過去,“赫克托耳家長那支槍裏填充的是空包彈,沒有彈頭,當時看台下藏著兩名衛士,把我摁倒了,不準我發出聲音。我想,家長們是想看看你的極限是什麽樣子。”


    “何塞……哥哥?”西澤爾的眼神呆滯,再度詢問。


    “別怕,別怕,你現在很安全。”托雷斯抓過後座上的醫藥箱,用裏麵的碘酒棉球給西澤爾擦拭傷口,“你當時失去了控製,岡紮羅的甲胄被你拆成了一堆廢鐵,那孩子斷了十幾根骨頭,受了巨大的驚嚇,沒準這一輩子都會有後遺症。然後你就衝出了夏宮,沒有人能阻擋你,你把沿路的一切都破壞掉了。我們在距離夏宮大約一公裏的地方找到了你的甲胄,但你不在裏麵。很多人都在附近的山裏找你,我最後還是我找到了你。我剛才一直悄悄地跟在你後麵,怕你還沒有解除失控的狀態,我忽然出現,你會受驚嚇。”


    托雷斯並不知道這孩子一路上想著什麽,隻是覺得他眼神呆滯渾身帶傷,於是一直低著頭操作,嘴裏跟他解釋事情的經過,想先幫他清潔傷口,然後帶他去密涅瓦機關治療。


    月光下,兩行淚水滑過男孩的麵龐,混合了滿麵的泥土變成黑色。


    “何塞哥哥,我以後都聽話了,我再也不任性了。”西澤爾坐在重機的後座上,嚎啕大哭起來,這男孩一路上沒有流過那麽一滴眼淚,直到此刻,他那堅硬的外殼全部坍塌,被打回了十二歲男孩的原形。


    托雷斯沉默了許久,俯下身去輕輕地擁抱他,苦笑,“怎麽跟個女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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