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撒開始了,莊嚴肅穆的管風琴聲中,教皇念出神聖的祈禱詞,但西澤爾知道那男人根本就不記得宗教儀式的程序,是教皇廳的史賓賽廳長臨時培訓了他,還把祈禱詞幫他寫成了卡片藏在袖子裏。


    西澤爾居高臨下,看著那些神色虔誠的信眾,嘴角帶著冷冷的笑意,這個城市就是這麽虛偽,太多的騙局,連信仰都不例外。


    “我下去一會兒,留在這裏等我。”彌撒快要結束的時候,西澤爾摸了摸阿黛爾的頭發,轉身離去。


    今年的新年慶典他也有角色,和“黑龍”一起作為年輕軍官的代表,領受教皇贈予的指揮劍。西澤爾本想拒絕這場“表演”,但托雷斯說沒有理由在這種事情上讓黑龍出風頭,這麽安排的本意就是要告訴外界軍部對黑龍和紅龍一樣看重。


    當這兩個男孩身穿軍禮服並肩出現在紅毯上的時候,人群中小小地歡呼了一陣子。


    軍官年輕化是教皇國軍隊的特點,貴族家庭為了給孩子賺取資曆都早早地把孩子送入政府部門和軍隊,擔當秘書或者副官。


    但今年出場領受指揮劍的兩個孩子卻真的透著一股子軍人的氣息,他們從兩側入場,在紅毯上相逢,冷冷地對視一眼,並肩走向教皇。


    那簡直就是兩座相對的深淵,深不見底,該是何等嚴酷的訓練才能讓這兩個男孩在這麽小的年齡上就洗脫了稚氣?他們的大氅在夜風中翻動,裏子猩紅似血。紅毯兩邊的人群都略微退後讓出空間來,好讓這兩位軍官通過。


    黑龍比西澤爾大兩歲,算來今年是十七歲了,發育完成,身高和成年人差不多了,但還是當年那樣消瘦,甚至有些瘦骨嶙峋的感覺。


    西澤爾瞥了一眼這個曾想置自己於死地的對手,驚訝於對方的氣質在這些年裏變得更加地孤寒了。因為留著一頭蒼白色的長發,黑龍沒有戴軍帽,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半邊麵孔,露出的那隻眼睛裏神光黯淡。


    那無疑是個非常可怕的對手,他像一株枯萎的樹,卻蘊藏著驚人的力量。騎士訓練中也會用到一些東方的哲學,東方人說一個武士,他靜止的時候越安靜,動起來就越暴烈。


    西澤爾無形之中提高了警惕。他如今很少能見到黑龍,但他始終牢記著托雷斯的話,在他和黑龍之中,隻有一個人能真正踏入軍隊高層。


    西澤爾的背後是教皇廳,黑龍的背後是某位藏在幕後的權力者,雙方之間不可能妥協,是你死我活。


    授劍的儀式中,黑龍還是排在了西澤爾之前,迄今為止,不考慮西澤爾那無法解釋的狂化狀態,他的表現仍然遜於黑龍。他們依次在教皇麵前單膝跪下,接受教皇的祝福,再接過特別製作的指揮劍,跟普通的指揮劍不同,這兩柄劍的劍鞘外有深紅色的烤漆。


    教皇以一貫地冷淡對待黑龍和西澤爾,基本上就是把佩劍丟過去,走一下形式。表麵上完全看不出這兩名騎士有一名是他授意培養的,還是他的私生子。


    托雷斯站在教皇背後,他雖然是西澤爾的監護人,但身份上還是教皇的機要秘書。他用眼神暗示西澤爾在這個場麵表現得恭順一些,西澤爾默默地照辦了,家宴之後他答應過托雷斯會聽話,答應的事情就得做到。


    走過場的事情就這麽結束了,西澤爾和黑龍並肩退場。之後的環節就是市民代表對教皇獻花,那位嫵媚多姿的蒂塔夫人穿著孔雀毛的裙子,那些孔雀毛綴在輕薄的黑紗上,透過去可見她那身晶瑩的皮肉。


    蒂塔夫人確實是個尤物,雖然不複少女的窈窕身姿,但那款款扭動的豐潤腰臀仍然帶著巨大的魅惑力。她身後帶著十二個拖裙擺的仆人,邊走邊向著市民們飛吻。


    西澤爾和黑龍左右一分,從那件巨大的雀羽裙子兩側經過,蒂塔夫人身上的裙子沒有征兆地脫落,這位沙龍女王的渾身白肉、黑色內衣以及鯨骨裙忽然就暴露在數以萬計的市民眼裏,一時間全場肅靜。


    兩名年輕的騎士昂首向前,都沒有片刻停頓,西澤爾嘴角帶著不易覺察的笑。蒂塔夫人的裙子脫落,其實是被他的軍靴踩住了裙擺。那麽一件極致輕薄的裙子,裁縫們用了最細的絲線把織物連綴起來,力爭貼合蒂塔夫人的每寸身體,當然也就很容易撕裂。


    蒂塔夫人正在風頭的製高點,夢想著成為萬千人的偶像,遭遇這種事情完全愣住了,白白地被所有人看了足足十秒鍾,這才抱緊了自己豐腴的身體,躲進仆役們圍成的圈子裏。


    廣場上仍然是一片沉默,男人們回味著蒂塔夫人的風情萬種,女人們憤怒地狠掐自己的丈夫,隻有旁邊高牆上的某個女孩子忽然間樂得瘋了,又蹦又跳,指著蒂塔夫人咯咯大笑。


    那是阿黛爾,她當然清楚哥哥的秉性,她的哥哥是個看起來很正經甚至很冷酷的男孩,早熟得一塌糊塗,其實滿肚子都是小男孩才有的壞主意。


    西澤爾是在高牆上有了這個念頭的,當然阿黛爾看著群星捧月般的蒂塔夫人說,“她有什麽好看的?媽媽比她好看多了……”


    他當然理解阿黛爾的委屈,在妹妹心裏,父親和母親是真愛吧,所以他才會從遙遠的克裏特島把這家子接回來,父親之所以不能跟他們生活在一起,隻是迫於外界的壓力。


    這樣的話配跟父親在一起的當然隻能是他們的母親,阿黛爾不喜歡蒂塔夫人去騷擾他們的父親。


    這當然是種誤會,教皇對權勢的熱愛遠遠超過他對任何女人,蒂塔夫人就算是赤身裸體給他獻花他也隻會漠然接過,心潮澎湃這種事似乎就不可能發生在那個男人身上。


    但不知道為什麽西澤爾立刻就對蒂塔夫人生出了敵意,好像在某種意義上蒂塔夫人侵占了本該屬於琳琅夫人的位置……所以他就用力踩了那麽一腳,他很清楚阿黛爾會為此而高興。


    托雷斯憂心忡忡地看向高牆那邊,心說阿黛爾殿下你們兩個小孩子玩夠了沒有?卻忽然覺察到教皇也在看那個方向。


    教皇總是戴著那幅染色的眼鏡,因此很少看出他的眼神,但這一刻托雷斯的目光恰好從眼鏡後側的夾角看了進去,看到了教皇的瞳孔。


    教皇的眼神有些空虛,這個鷹視狼顧的男人隻會在一種情況下長久地注視某人,那就是他鎖定你為敵人的時候,所以被他注視過的人多半沒有什麽好下場,但在那一刻,他確實是平靜而空虛地望著高牆上蹦蹦跳跳比鬼臉的小女孩。


    這個男人對於兒子和女兒的態度有著巨大的差異,他嚴格訓練西澤爾,簡直像是鞭笞烈馬,卻在私下裏為女兒爭取到了“凡爾登公主”的貴族頭銜,還有一筆豐厚的年金。隻不過阿黛爾從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來自父親。


    也許是因為跟兒子相比女兒更像那個女人吧?托雷斯心想。


    新年慶典到此也就結束了,在教堂的鍾聲中,教皇、紅衣主教和高官們退場。他們來時乘坐禮車,返回教廷區的時候卻是步行,兩邊是民眾夾道,甲胄騎士們手持巨大的聖徽旗幟在左右護衛,大批的貴族跟隨在後。


    禮花再度照亮了天空,大人物們揮手,民眾歡呼,權力者和普通人之間似乎無比親密。


    其實慶典之後還會在教皇宮中舉辦盛大的酒會,但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參與的了,對於上等貴族來說那才是真正的新年慶典,大家都摘下麵具以真麵目示人,偶爾還會有某些“家長”出席。


    跟隨在後的那些貴族都是經過篩選的,是有資格參與那場新年酒會的人。


    作為教皇親自授劍的騎士,西澤爾也有資格參加今年的酒會,但他沒有興趣跟那些上位者周旋,拉著阿黛爾的手去找自己的禮車。琳琅夫人已經在車裏等了兩個小時,雖然她坐上一整天也不會有任何怨言,但西澤爾還是不願她久等。


    他的禮車就停在道邊,因為掛著軍部的牌子,騎警不敢阻攔。


    那條石砌的道路上,興奮的民眾們追逐著教皇和其他大人物們奔跑,樓頂偶爾閃過一道強光,那是相機拍下了這一刻的盛況。


    西澤爾被人群擋住了,他有點煩躁,一邊護著懷中的阿黛爾,一邊扭頭尋找那三名衛士。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他犯了什麽錯誤,好像某個錯誤就要發生,他得趕快回到車上去和母親匯合……這時從人群的縫隙裏,他看見那輛黑色禮車的門開了,那繁櫻般美麗的女人跳下車來,高跟鞋踢踢踏踏地響著,她追著人群往前跑,裙裾飛揚。


    西澤爾從未見過她這樣奔跑,就像懷春少女看見了自己的情郎……西澤爾忽然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了,該死!他怎麽能把車停在那裏?那個男人的身影剛剛從母親麵前的車窗上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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