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爾抵達了一條廢棄小巷的深處,兩側都是漆黑的高牆。在市政廳的地圖上,它被標注為一個等待拆除的住宅區。


    全翡冷翠的鍾都在轟鳴,蒸汽哨吹出龍吼般的高音,好像戰爭爆發似的。宵禁令已經下達,平日裏熙熙攘攘的街麵上空無一人,雨水衝刷著道路兩側的汽車,沉重的軍靴聲隔牆經過。


    脫離西斯廷大教堂隻是第一步,他的敵人不會因此放棄,眼下成建製的軍隊正接近這個區域,他應該快跑,可他跑不動了。


    他靠在牆根大口地喘息著,紅龍的後背裝甲摩擦著牆壁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全身都濕透了,一半是雨水一半是血水。


    他的腹部有個巨大的傷口,在廣場上,那名突擊手把矛刺進紅龍的身體時,成功地傷到了西澤爾。隻不過西澤爾一直在忍,他不能讓敵人看出他的頹勢。


    機動甲胄對騎士的保護總是最嚴密的,所以在家族聖堂裏西澤爾幾乎拆了岡紮羅的甲胄,岡紮羅還是僥幸活了下來。紅龍改型也不例外,它的裝甲板質量絕對上乘,執行官們的子彈都被彈開。


    但那是在完好無缺的情況下,密集的彈雨令裝甲板傷痕累累,防禦力大幅下跌,那支突擊矛恰好是從一塊幾乎崩潰的裝甲板處貫入,幾乎刺穿了紅龍。


    必須有補給才能繼續作戰,可西澤爾四下掃視,所見隻有風雨。


    教皇把紅龍改型空投給他,當然是要抹清教皇廳和這起危及國家安全的暴力事件的關係,真正的罪人就隻有西澤爾。他全副武裝地劫走了重罪的母親,在翡冷翠打開殺戒。至於紅龍改型怎麽來的,反正駕駛飛艇的人也已經遇難了,教皇廳大可以否認。


    因此也別指望教皇給予更多的幫助了,除了一項,就是提供給他的地圖上標注了這個補給地點。如果有補給的話他就還有機會,問題是在這種廢棄的小巷裏,誰來補給他?怎麽補給他?


    甲胄騎士可不是喝口水吃口東西就能繼續作戰的,他需要更多的能源,他還需要維修嚴重受損的左腿膝關節。


    忽然,發動機的轟鳴聲隔牆傳來,西澤爾本能地閃避,就看見背後那堵高牆嘩啦啦地坍塌,一輛重型戰車隨之現形。那輛車一直隱藏在民居裏,這時候撞破磚牆出現。


    西澤爾手持傷痕累累的戰矛,和那輛漆黑的戰車對峙了幾秒鍾,忽然鬆了口氣,棄掉戰矛跳上戰車,在巨大的鋼鐵椅子上坐下。


    黑衣人從戰車撞出的缺口裏鑽了出來,跳上戰車把西澤爾圍住。沒人打招呼,因為根本沒時間,他們以驚人的速度行動起來,將戰車上的管道接入紅龍背後的閥門,另一群人則開始更換受損的裝甲板和受損的左腿膝關節。


    醫療官打開胸部的罩板,開始給西澤爾做傷口處理。粘稠的藥物抹在深可見骨的傷口上,頃刻間就止了血,口服營養劑和腎上腺素針讓西澤爾緩了過來,大口地穿著粗氣,像是剛剛在海裏遊了幾公裏。


    “裝甲受損率超過50%,三分鍾內能更換掉主要受損部位的裝甲,將受損率降低到15%。”


    “膝關節比較麻煩,我們得更換整條小腿,需要六分鍾!”


    “媽的這麽久?被抓到我們都得進監獄好麽?快點兒!”


    “這還是幸虧有備件!沒有小腿備件你給我四個小時我也修不好!”


    “傷勢隻能簡單處理一下,畢竟不比甲胄能更換備件……來點興奮劑怎麽樣?來點興奮劑再撐半個小時不是問題!”


    “再打興奮劑他就死了!拜托你有點腦子好麽?”


    黑衣人們一邊操作一邊聊天,語速也是極快。


    為首的家夥並未自己下場維修,而是一腳踩在戰車某個凸起的閥門上,揭開蒙麵的黑罩子喝酒……他們所有人都戴著黑色的麵罩,看起來像是某個邪教組織的信徒們。


    不過說他們是信徒也沒錯,“蒸汽機械神教”的信徒們。西澤爾早該想到是這群人來補給自己,因為紅龍改型就是這幫家夥造的,教皇既然能得到紅龍改型,事情就跟這幫家夥脫不了關係。


    “是不是有武神附體的感覺?”為首的黑衣人得意洋洋,“開槍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萬炮齊發?沒有機械師團隊當後援什麽精英騎士都是扯淡,隻夠給你當靶子的!有我們密涅瓦機關做你的後盾,就放手幹吧!”


    “教授你剛才說了密涅瓦機關,但我們今天出來的身份是‘路過的機械師們’。”某個黑衣人說。


    “逼上你的臭嘴趕快給我幹活!隻要你們這幫兔崽子不把我給供出來,誰知道是我給小西澤爾維修了甲胄?”頭兒氣勢洶洶,“我他媽的就是路過此地的天才機械師,仗義地對受傷的騎士伸出了援手!”


    西澤爾苦笑,這種狀況下還有心情鬥嘴的,當然是佛朗哥教授和他手下那群神經病工程師了,這些年來一直是這些人充當他的維修團隊,每次他重傷倒地都會看見這幫人一臉淡定地出現,把他從騎士艙裏揪出來,給他打針輸血,同時討論著這次小西澤爾是不是救不回來了不如直接送太平間好啦……密涅瓦機關的精英們就是這樣一群沒心肝的家夥,自負、自我,自命為文明的創造者,臭屁得讓你想踩他們的臉。


    西澤爾不知道自己跟佛朗哥教授和這幫工程師能否算作朋友,他們壓榨起西澤爾來就像磨坊主壓榨拉磨的驢子,他們可不是托雷斯,不管西澤爾是否傷痕累累,但凡你還有一口氣他們都想把你在丟進騎士艙裏做一輪實驗。


    西澤爾經常想自己死了這幫家夥可能會很悲傷,但悲傷的不是失去了好朋友,悲傷的是偉大的實驗進行到一半實驗體死掉了……“西澤爾你怎麽就死了呢?你應該為科學的進步再挺挺啊!”大概是這種悲傷吧。


    可這次他們居然選擇了對抗國家的最高權力者,提供紅龍改型不說,還犯險來到現充當他的補給團隊,這份義氣委實讓西澤爾不太理解。


    “你們怎麽把戰車藏到民宅裏去的?”西澤爾問。


    這著實是件叫人奇怪的事,甲胄騎士專用的補給戰車,體型之巨大,別說民宅進不去了,教皇宮的大門都未必能開進去。


    “簡單,先把戰車開進去,再把牆砌上!”佛朗哥得意洋洋,又轉頭催他的手們,“快點快點!我們操作的時候會產生大量的蒸汽,在夜裏很容易被發現!”


    “能幫我把媽媽帶走麽?”西澤爾低聲請求。


    “別開玩笑了,”佛朗哥聳聳肩,“全城戒嚴,我們能帶她去哪兒?你難道指望我開著這輛戰車一路碾壓過去?拜托那是你的工作好不好?你駕駛著紅龍改型!沒準是世界上最強的機動甲胄!”


    “那你們自己怎麽辦?”西澤爾問,“密涅瓦機關的總長協助罪犯,你也不能免罪。”


    “有什麽怎麽辦?他們圍住我們我們就投降!哭訴說我們剛剛看見你一閃而過,你還順手對我們開槍!我們被你嚇壞了!請軍部的老爺們救救我們!”佛朗哥一身流氓氣,“怎麽說我也是一名樞機卿啊!他們抓不到罪證敢把我怎麽樣?”


    “為什麽要幫我?我一直以為我對你們而言的意義跟一條狗差不多。”西澤爾苦笑。


    密涅瓦機關裏確實也養了很多狗,用於插入金針測試神經回路,工程師們一邊養著它們一邊等著它們在實驗中不幸死去……這幫科學家對吃狗肉毫無心理壓力,認為從蛋白質和脂肪的角度來說它甚至比牛肉更好。


    “怎麽可能呢?你比狗狗們還是要高一個級別的。”佛朗哥很嚴肅。


    西澤爾哭笑不得,原來隻是比狗狗們高一個級別,這種安慰人的話也隻有佛朗哥這種脫線人物能說出來。


    “不過即使你是條狗,”佛朗哥拍拍他的肩膀,“密涅瓦機關的人會允許別人來殺我們的狗麽?就算是狗也是密涅瓦機關的狗!我們的狗,隻有我們能覬覦它的肉!”


    還是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可不知為什麽居然覺得有點溫暖。


    “腿部完工!”


    “裝甲板完工!”


    “能源充滿!”


    工程師們紛紛從紅龍身邊脫離,佛朗哥教授把酒罐遞給西澤爾,“喝一口?”


    “我才十五歲,”西澤爾疲倦地微笑,“沒到法定飲酒年齡。”


    “以你現在的行為已經可以列為這個國家的前幾號的罪犯了,還管法定飲酒年齡?”佛朗哥教授哼哼幾聲,然後稍微嚴肅起來,“就當作餞別吧,你可未必能衝破前方的防線。那樣的話,這可能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西澤爾點了點頭,仰頭灌了幾口酒下去,是高度數的威士忌,嗆得他直想咳嗽,但還是強壓了下去。


    他被酒罐還給佛朗哥,佛朗哥在他麵前攤開了一張紙,那是一張地圖,他快速地在地圖上寫畫,“這是幾分鍾前得到的消息,他們圍捕你的布防圖。沿著台伯河兩岸,一共是三個師團的兵力,你知道三個師團的兵力意味著什麽麽?有人說教皇國一個師團的兵力足以征服一個國家,而他們為你動員了三個師團。他們的武器包括布置在台伯河南岸的重炮,三個裝甲戰車隊,大約6000名騎著斯泰因重機的士兵封鎖每一個路口。”


    “甲胄騎士呢?他們有多少名甲胄騎士?”


    “不少於60名甲胄騎士,全都是熾天使!”


    西澤爾深吸了一口氣,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國家有那麽多的熾天使,大概把孩子送進熾天使甲胄藏書網的“植入實驗”並不隻在密涅瓦機關執行吧?


    “雖說是銅牆鐵壁般的包圍圈,但你必須直麵,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目前狀況下這是最安全的逃離路線,我知道你們在戰場上把它叫作‘逃生通道’。”佛朗哥說。


    “是的,逃生通道。”西澤爾點點頭。


    理論上說,即使在敵眾我寡實力相差懸殊的情況下,戰場上依然存在著“逃生通道”。沿著那條通道脫離,支付的代價最小,生還的幾率最大,此時此刻,這條逃生通道已經在地圖上標注出來了。


    他得沿著台伯河逃亡,河兩岸都是豪華住宅區,在這兩個區域裏總不能再動用焚城炮這類武器了,密集的建築物也讓軍團衝鋒成為不可能,紅龍改型的單兵突擊能力可以得到最大的發揮。


    他最終的目標是河對岸的使館區,那裏駐紮著各國大使,是外交豁免區,沒人敢在那裏開火。抵達那裏之後,會有人安排他和母親秘密地離開翡冷翠,之後他們或許要流亡天涯,終生躲避異端審判局的通緝……據說曆史上還沒有人做到過。


    不過那是將來的事,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記住路線了麽?”佛朗哥問。


    “記住了。”西澤爾點了點頭。


    佛朗哥點燃打火機,把那張布防圖化為灰燼,這些東西都是證據,會陷佛朗哥於不利。


    “去吧小西澤爾,要是能活下來的話,以後再來密涅瓦機關玩啊。”佛朗哥轉過身去。


    “我得說真心話,教授你的地盤簡直就像地獄,一點都不好玩。”麵甲落下遮蔽了西澤爾的臉,“地獄裏才會養出我這樣的怪物,如果將來還有機會見麵的話,寧願在別的地方。”


    “媽的!好吧,孩子長大了總是要離家出走的。”佛朗哥笑笑,“最後一個問題,讓他們補完腦白質切除的手術,你還能把夫人安全地帶回家,過上等人的生活,這個選項真的沒有對你產生過誘惑麽?你現在的舉動卻可能把夫人和你自己都送進真正的地獄。”


    “有過誘惑,”紅龍緩緩起身,再度將那哭鬧的女人抱起,眺望著細雨中的城市,“可我看到她呆呆地看著窗外,她在等那個記憶裏的男人來接她,那個男人在我看來是混蛋,可那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如果那個人都從她的記憶裏消失了,那她活著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呢?替我轉告那個混蛋,雖然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但隻要有我在,他仍舊可以和我媽媽跳舞,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打斷他們。”


    佛朗哥沉默了很久很久,輕輕地吹了聲口哨。


    戰車轟然震動,那魔神般的身影拖著蒙蒙的蒸汽衝向巷子外。那白袍的女人從甲胄的肩膀上方露出頭來回望,漆黑的長發在雨中飛舞,瞳孔空白而明亮,像是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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