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人總是注意世界上有什麽,看見隻棒棒糖也眼睛賊亮。大學時候誰敢拍胸脯說今晚我請客,來者有份,保證可以籠絡起一票人馬擠破汴大門外任何飯店。而十年後,段譽打電話說楊康我請你吃法國菜,楊康還要歪歪嘴說有龍蝦麽,沒龍蝦我可不動彈。


    所以段譽在那晚的餐桌上抹抹油嘴總結說,人是越長歲數越有成佛的趨勢,把紅塵諸事漸漸都看得淡了,你看看楊康現在就看不上棒糖了。楊康啃著豬排說你這可以偏概全了,你的龍蝦我還看得上。段譽歎口氣說楊康你沒有慧根,等到你上七十了,我保證你對龍蝦也沒興趣了。楊康說啊呸,你別拽了,跟你這麽說,大家到老不都成佛了?


    段譽歎口氣說,可惜多數人沒徹底看穿,就已經翹辮子了。


    楊康也歎口氣,我不要看穿,我覺得看見棒棒糖也眼亮挺不錯的。


    讓我們還是沿著時間那根細線走回十年前,汴大校慶的夜晚,汴大某一棟灰色的老宿舍樓上,令狐衝百無聊賴地枕著他黑也不算很黑,黃也不算很黃的枕頭,翻一本卷邊的《天龍八部》。


    讀到無名老僧說“皇圖霸業不過如此”,令狐衝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歎口氣,嘟噥了一句:“這才是真正的牛人。”


    最後幾張票被陸大有高根明幾個分了,梁發沒拿到,也沒再有什麽動靜,走廊裏還能聽見他的大嗓門,應該是已經把民主給忘記了。不過令狐衝梁發還是黑著臉紅著眼,大家見麵都非常高傲的樣子冷冷地擦肩而過。


    令狐衝對禪宗空無的觀點忽然頗有了些領悟,設想秦始皇曹孟德李世民等等照亮曆史腳印的牛人也都紛紛跟黃土為伴了,一個班長的位子又算什麽?令狐衝於是決定辭職。本來這個事情隻要他和朱聰私下說說,然後由朱聰組織個班會再選舉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令狐衝天生的風頭主義使得他決心光輝燦爛地下台,要在全班男女麵前狠狠地拽一把,給自己的班長生涯畫上一個閃亮的句號。


    所以校慶的晚上,滿宿舍的人都出去轉悠了,隻有令狐衝一人買了兩瓶啤酒,租了一本《天龍八部》。讀書喝酒之後,他鋪開信紙開始起草一份辭職信。信是這麽開頭的:


    “朱老師,全班各位同學:


    我擔任班長一年多來,一直懷著一種希望,能盡自己的力量為班裏做一些事情,此間也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和鼓勵,在此表示感謝。但是最近由於功課的繁忙,以及個人能力有限,所以不得不辭去這個職務,希望班裏能及時選出新的人選,並且希望班裏的各項活動能開展得更好……“


    寫到這裏令狐衝灌了兩口啤酒,覺得不錯。這信語氣和緩,顯得很有風度,甚至有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拂袖而去的風雅。不過他又覺得不能不提一下分票的事情,否則自己下台顯得不明不白,於是他繼續寫:


    “我這次離職主要是出於一些個人考慮,雖然在校慶紀念晚會的分票事件中我和一些同學發生了衝突,但是那不是導致我辭職的直接原因。我鄭重申明我不是因為一些情緒化的理由而做出這個決定的,一些同學對我不信任,我也樂意坦然接受……”


    令狐衝在桌子邊把另一瓶啤酒磕開,對著酒瓶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了小半瓶,又想起了梁發看他的那幅嘴臉,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那句話:“你算什麽?”


    腦袋一暈,令狐衝齜牙咧嘴“哼”了一聲,徹底把風雅拋在腦後,拉開架勢提筆續了下去:


    “不過一些同學尖刻的批評讓我感到不可接受,我並不在意承擔各種工作,可是我卻不願意因此被無端的懷疑。我心目中班長的工作即使繁瑣,也不是一個可以被大家隨便嘲笑和踐踏的靶子。即使不尊重工作的人,也應當尊重他在工作中付出的汗水。我無法理解一個彭澤縣令甚至不拿一粒米努力工作的時候,那些手持菊花自以為風度翩翩不屑於社會活動的人有什麽理由和嘴臉去懷疑和指責。汴大裏這種自以為是的狂生不是太少而是太多,難道建校百年,這種愚蠢的清高才子夢還沒有醒來麽?我懷疑現實中的這類才子可能要被一個彭澤縣令拉去狠狠地打板子,這可能是我們某些同學將為他們的輕狂付出的代價……”


    寫到這裏房門忽然一響,令狐衝正寫到意氣風發氣衝鬥牛的地方,剛剛想到拖梁發去打點板子,忽然被打斷了,不禁借著酒勁瞪上眼睛,吼了一聲:“誰?這裏不借開水不賣方便麵!”


    門口矮胖矮胖的中年人被令狐衝那股要找人玩命的模樣嚇愣了,好半天才揭開門上重重疊疊的廣告一角,看著露出的宿舍號說:“這裏是202麽?”


    令狐衝揮筆一指,很有點指揮千軍萬馬的氣派:“那不寫著呢麽?找人啊?”


    “不是……來看看房子。”


    “房子?”令狐衝一愣,酒勁下去了一點,“您是……”


    “我叫風清揚,”矮胖子趕快從胳膊肘下麵夾的皮包裏拿了張名片,“我們是校友啊,我以前就是汴大國政畢業的,就住這裏。”


    “喔……你是回來參加校慶的?進來坐吧。”令狐衝有點意外,名片上寫——“國子監博士,汴梁事務司長史,風清揚”,竟然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你們也是國政的吧?”風清揚一邊繞過垃圾摸了進來,一邊扭頭看書架上擺的一堆書,那是令狐衝的教材。


    “我們這裏挺雜的,就我一個人是。”令狐衝想招呼風清揚喝杯水,不過想想自己的杯子被楊康拿去當錘子修鎖,已經慘不忍睹,於是打消這個念頭。


    “挺好的,挺好的。”風清揚在郭靖那堆沒疊的被子裏找了個空隙坐下。


    令狐衝拔拉拔拉桌上的垃圾,想整出點待客的空間,不料一隻蟑螂哧溜跑了過去。


    “嘿嘿,”令狐衝看見風清揚嚇了一跳,隻好幹笑兩聲,“蟑螂比較多。”


    “多啊……”風清揚拖著長音,“我們以前也多,那麽多年了還是多,床板裏都是……”


    “床板裏?”


    “那!”風清揚居然真的敲了敲上鋪的床板,兩三隻蟑螂立刻掉了下來,證明他所言不虛。


    “我靠!”令狐衝趕快上去配合風清揚一起踩,“您還真熟悉。”


    “住了四年,能不熟麽?”風清揚踩死兩隻蟑螂,坐下去淡淡地說,“還是老樣子……汴大也不修樓,換一屆人就刷一次牆皮,那書架都和我們那時候的一樣。”


    “您哪一屆的?”


    “慶曆四年的。”


    “十二年了。”令狐衝說。對於令狐衝,十二年是個很長的時間單位。


    “你們現在買電腦了?”風清揚說,“不過比我們那個時候還髒……”


    令狐衝有點不好意思,沒說話。風清揚的話頭就這麽斷掉了,他有點拘謹地按著桌子,左右看了看。令狐衝在他對麵低下頭去看自己那封信,屋子裏的沉默讓他感覺怪怪的。他抬起頭,忽然在風清揚的眼睛裏捕捉到一種特殊的神情,不光是緬懷,也不光是感慨,很多微妙的情緒交織在風清揚那雙已經很世故的眼睛裏。


    令狐衝的視線下行到風清揚的啤酒肚上,他開始想這師兄是否也是國子監一個難招惹的主兒,把著招生的權力,經年筵席不斷,也曾在酒桌上威風凜凜,也曾在辦公室裏吆五喝六。老實說,風清揚的啤酒肚和那張世故的笑臉都讓令狐衝不喜歡,不過風清揚此刻的神情卻讓令狐衝感到些親切。這神情不屬於酒桌和辦公室,仿佛一瞬間有另一個人在風清揚矮胖矮胖的身體裏睜開眼睛,也許那個人才是真正的風清揚,而不是所謂的“國子監博士,汴梁事務司長史”。


    令狐衝覺得自己應該再招呼風清揚一下,風清揚卻已經站了起來,恢複了那副習慣性的笑容,說:“你在學習吧?不打攪你了,我先走了。”


    “您走好。”令狐衝也樂得擺脫這個沒話說的局麵。


    風清揚打開門的時候,初夏夜微涼的穿堂風在門窗之間徜徉,窗外傳來一片樹葉的呼啦聲。風清揚探了探短脖子,就著路燈透上來的隱隱燈光,看見外麵銀杏樹的身形,無數漆黑的扇影在風裏繚亂。


    “喲,樹還真長高了。”風清揚說著,帶上了門。


    門鎖“啪嗒”一聲,令狐衝坐在桌前有點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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