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從喬峰身邊擦過去的時候,令狐衝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他似乎聽見喬峰微微歎了口氣,歎息聲在瞬間被周圍的嘈雜淹沒了。


    “嗨,令狐衝。”喬峰在三輪後說,“給你算了,別他媽的給我隨便扔了,拿了就要用。”


    令狐衝慌慌張張地張開胳膊在車鬥裏做了一個艱難的平衡動作,把那本書抱住了。這一陣慌張就讓他沒有看清喬峰那一瞬間的神色。喬峰嘴角歪了歪,似乎是笑了一下。


    三輪吱呀吱呀地跑遠了,令狐衝掂著手上那本書,看見遠處的喬峰一個人彎下腰去收拾那些舊書。令狐衝沒有想去幫他,因為那時候他覺得喬峰和他的距離很遙遠。


    紅透了天空的夕陽下,喬峰模糊的影子半跪在那張塑料布上。周圍賣舊書的隊伍已經撤得差不多了,隻有喬峰一個人在幹活。令狐衝看不見喬峰的臉。


    令狐衝覺得這不應該是喬峰做的。他印象裏的喬峰是一個兜裏始終有錢、什麽事情都不在乎、咧開嘴不是罵人就是大笑的角色,可是現在隔得遠了,喬峰一米九五的大個子再也顯不出來,他在夕陽下和其他學生一樣忙碌。令狐衝想起進校的那天喬峰把他從派出所領出來,在遠處夕陽下的一輛三輪車上大大咧咧地向他告別,搖動的手裏有一隻打火機。


    喬峰變了……是因為要畢業了麽?


    不過喬峰終究沒有讓令狐衝太失望,收拾了兩下後,喬峰發現自己一個人完成這件工作實在太困難,於是他起身罵了句媽媽的,扔下那堆書自己就跑掉了。


    舊書有時候會泄露一些秘密,汴大的前校長獨孤求敗就很清楚這一點。他年輕的時候總是鑽在一堆善本裏,鑽研一些古得不著邊的文獻。有一陣子,他特別喜歡一位前朝藏書大家的藏品,四處找來拓印。事實是這位藏書大家謄寫的書裏總有一個很纖細的筆跡在做眉批,一言兩語間,獨孤求敗就感到盎然古意,所以沉迷得很。可是直到某一年份以後,善本中就再也看不見這個筆跡了。獨孤求敗輾轉思考,但始終不得其解。


    直到兩年後,獨孤求敗在一本文人筆記中無意讀到一段,說那個藏書的人四十歲上有一個姬妾被正室逼迫,投環自盡,獨孤求敗的疑惑才告澄清。獨孤求敗從來沒有找到過這個姬妾的姓名,他隻知道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一個女子在寂靜的書樓上,用纖細的筆跡寫那些趣味盎然的眉批,然後在某一天投環而死。(作者按:這一段的記述縹緲不清,因為作者也忘記了這個故事的確實出處。文中所提到的藏書家和侍妾確有其人,藏書家應該是和毛晉同時代的明人,侍妾有一方小章,號“飄紅女史”。有知曉該典故詳情的讀者請不吝賜教。)


    從那以後獨孤求敗再也不把自己的舊書借給別人……而且他也不給自己的老婆看……


    令狐衝當然不是傻子,他也有足夠的好奇心,於是當天晚上自習的時候,他把喬峰那本gre翻來覆去的研究了很久,希望能從中發現一些關於喬峰的蛛絲馬跡。他研究的認真不下於一個武林高手研究無名秘笈,如果不是喬峰囑咐過他,他沒準會用上水淹火燒日光暴曬等等殘酷手段來逼迫這本書招供。


    不過令狐衝惟一的發現是一張綠色的書簽,上麵有一個綠色墨水的筆跡——“折柳”。無論怎麽看這細細的兩個字都是女孩筆跡,喬峰寫的字和烏龜爬出來的相差不遠。


    有了這惟一的線索,令狐衝的想象力忽然放開了。


    前朝韓君平在安史之亂裏丟了老婆柳氏,若幹年後烽煙熄滅,他請人帶了一袋黃金和一頁詩文尋訪妻子,那首就是令狐衝背過的《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而若幹年後的柳氏已經削去頭發做了尼姑,嗚咽之餘,回信是一首《楊柳枝》:“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作者按:故事本唐朝許堯佐《柳氏傳》。)


    所謂悲歡離合,令狐衝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麽。他拿著那頁書簽,想著當年送喬峰書的那個女孩,是否也是趴在汴大的某一張課桌上,鬱鬱地寫下這兩個字。思古之幽情充塞胸臆,令狐衝歎息著搖搖頭,一不小心書簽滑落,卻看見背麵還是那個可愛的綠色筆跡,這回足足六個大字——“大豬頭大豬頭”。


    這個新的發現讓令狐衝兩眼一黑,趴倒在課桌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給忘記了。


    於是當年那個女孩寫字時的心情永遠都是個不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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