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你們這兩個懶鬼!熱水還不來啊?凍著葵姐可要你們好看!”小霜兒在走廊盡頭大聲地喊。


    易小冉和蘇鐵惜兩個一人一隻大水桶,桶裏霧氣騰騰,兩人喘著粗氣。天女葵一早起來就想沐浴,小霜兒小菊兒服侍,他們兩個照舊是扛拎水的活兒。一轉眼易小冉來酥合齋已經三個多月了,如今是七月末,天氣漸漸涼了起來,沐浴就需要更多的熱水,都要在廚下大鍋裏燒好,讓他們兩個騰騰拎上天女葵屋裏。這個活兒可不好做,熱氣蒸上來,手上皮膚燙得又紅又痛,走路還得防著熱水濺到腳麵上。易小冉和蘇鐵惜都還是練過武,有身手的人,可是刀劍上的修為在這個力氣活兒上完全沒用處。


    “別喊啦!就來!”易小冉吆喝了一聲,把水桶放下,齜牙咧嘴,使勁甩手,隻覺得手麵一層皮都要被燙脫了。


    蘇鐵惜就停下來等他。一個洗衣房的女侍捧著疊好的衣服從蘇鐵惜身邊小步跑過,還念了一句說:“小鐵,一會兒得空來幫我晾床單啊。”


    “嗯,我給葵姐打完洗澡水就去。”蘇鐵惜點點頭。


    “小鐵最好了,我留了果子給你吃,等你去找我啊。”女侍清脆地笑著遠去了。


    “女人倒是都喜歡你,”易小冉瞥了他一眼,“你不怕燙?”


    蘇鐵惜搖搖頭,把手伸到易小冉麵前給他看,易小冉才發現他手上纏了一層棉布。


    “在涼水裏浸過的。”蘇鐵惜說。


    “你還有這份聰明!”易小冉驚歎地看了他一眼,“你給葵姐打了多久的洗澡水了?”


    “從冬天開始。”蘇鐵惜從腰間抽出一根布帶給易小冉,“在水塘裏浸一下,纏上,就不燙了。”


    易小冉沒有接,他的眼睛忽地睜大了,越過蘇鐵惜的頭頂,看向他背後。蘇鐵惜愣住了,不知發生了什麽,慢慢地轉過頭去,看見走廊對麵一個人緩步而來。那是個男人,出奇的高瘦,穿著一身貼身的白袍,腰間係著一根黑色的帶子,頭上的白色鬥笠把整張臉都遮住了,腳下一雙黑色的布靴。他看起來就像是一根竹子,走起來步伐搖曳,腰間那柄黑鞘的長刀打在他自己的腿上,發出木木的響聲。


    就是這麽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麽,看著讓人覺得心裏發冷,就像看見了鬼魂似的。


    男人從蘇鐵惜身邊走過,停下腳步,站在嫋嫋的白汽裏,看著易小冉:“八鬆易家,易冉?”


    “是我。”易小冉輕聲說,他竭力克製著聲音裏的絲絲顫抖。


    男人點點頭,擦著易小冉的身邊走過,緩步離去。易小冉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水桶把手:“小鐵,幫我把水提到葵姐房裏去,告訴葵姐,我有點事。”


    說完他轉身跟著男人離開。


    男人穿過一片竹林,進入酥合齋的後院。這片園子分為前後兩塊,妓女們都住在前院圍繞水塘的屋舍裏,後院年久失修,隻是用來堆東西,小廝都不樂意住在那個冷清的地方,夜裏風吹竹林沙沙作響,讓人疑神疑鬼的。


    男人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易小冉跟了進去。


    屋子裏漆黑的,隻有屋頂一處破口裏照進陽光,碗口粗的光柱裏,灰塵飛舞,那個白衣白鬥笠的男人坐在光柱下方,默默地抽著煙,煙鍋一閃一閃。易小冉挺起胸膛,站得筆直。


    “我們關注你很久了,平臨君門下的李原琪師從晉北劍術大師西越峰,西越峰是晉侯秋氏的劍術教師,李原琪是他最出色的學生之一,在秋葉城裏敢於拔劍挑戰李原琪的人屈指可數,所以他才敢在平臨君麵前驕狂。但是他居然就敗在一柄晉北的弧刀下,這本該是他最熟悉的武器之一。而且,你隻用了一刀……”


    “一刀已經多了,”易小冉截斷了他,“李原琪那種上戰場的劍術,一對一的時候沒有一點勝算。我還留了一手,怕傷得他重了平臨君麵子上難看,畢竟我還拿過平臨君的五個金銖。”


    “古蝮手的傳人,果然有過人的自信。”男人笑了,黑暗裏他的牙齒反射微光。


    “你是天羅的人?”易小冉問。


    “可以這麽說,進入這個屋子前你心裏也該清楚了。我們已經查過你的家世,八鬆易家,祖上隨薔薇皇帝白胤征戰,封男爵,封邑八百戶。易家的男人一直出仕晉侯,官職最高的曾到達晉北國騎兵都護,世代都是忠良。你的爺爺卻隻得了一個閑職,你的父親好賭,還沒有出仕,就死了。你是為了振興易家的家聲,反辰月,清君側,和遠方親戚一起進京的,本來在帝都有你一個表哥,但你找不到他,一直流落街頭。因為鬥毆被緹衛抓過又放了出來,後來在選花魁的時候奪了刀術的花牌,當了天女葵的侍童。是不是?”


    “是。”易小冉的手藏在袖子裏微微一顫。就像蘇晉安曾經擔心的那樣,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時候,天羅已經掌握了他的全部情報。哪怕有一絲破綻露出,也許這個天羅刺客就不會安安靜靜地和他說話,而是直接把一柄利刃刺入他心口了。他又有些安慰,蘇晉安的謹慎構築了一道無形的防禦,保護著他。


    “這些日子你一直在問周圍的人,是否有可以賺錢的工作可接。外敵來京的世家子弟問這話,多半都是在找我們。因為我們出得起錢,我們的工作也很簡單。”


    “殺人。”易小冉緩緩地吐出這兩個字。


    “那麽你也是在找我們?”


    易小冉冷笑著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年紀不大,讀書不多,能做的除了打打洗澡水,就是殺人。”


    “古蝮手的大師,確實有資格這麽說。”男人低聲笑笑,“有件重要的工作,我想雇你,但我還想你回答我一個問題,非常重要的問題。”


    “什麽?”


    “那些願意來當殺手的世家子弟,往往都是花光了錢活不下去的,要麽就是急於求名的熱血漢。可你不是,你在這裏有份安穩的生活,你來帝都的前半年似乎從未想過要當個殺手賺錢,是什麽讓你這麽著急找我們?為什麽你需要賺錢?你的目的隻是賺錢?”男人幽幽地問,接連不斷的問題裏藏著絲絲冷意。


    易小冉的手在袖子裏猛地握緊,汗一下子湧出毛孔。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是個破綻,絕大的破綻。天女葵說得對,也許他尋找天羅的舉動太張揚了,恨不得跟每個熟悉的人說自己有身手,想接點活兒賺點錢。他太急躁了,在天羅這種組織麵前,他不過是一隻田鼠,麵對著一條藏在黑暗裏的、吐信的蛇。


    “為什麽?為什麽?”他腦袋裏飛快地轉著。


    男人在那裏慢悠悠地抽煙,但是易小冉絕不懷疑隻要他下一句話錯了,他會立刻變成一具屍體!


    “真蠢!”他在心裏罵自己,“完全被這個天羅牽著鼻子走了,應該先去給葵姐送完熱水,路上把要應對的話都想好。”


    他腦海裏忽地一亮。


    “我……喜歡上了花魁……我若是有錢了,就可以和她一起遠走高飛……隻有你們才出得起那錢!”易小冉目光漂移,用顫抖的聲音說。他竭力偽裝出被人看穿了心事的羞怯模樣,他想到濃鬱的白色蒸汽裏,天女葵曼妙的腿和漆黑的長發,身上無端地燥熱,臉也漲得血紅。


    男人理解地歎了口氣:“難怪是你為她出頭。天女葵那樣絕色的女人,縱然是孩子都恨不得為她去死啊。”


    他把一隻小小的錢袋扔在了易小冉的麵前:“這是預付,事成之後付清。”


    易小冉抓起那隻沉甸甸的錢袋,一邊解開繩子往裏摸,一邊問:“工作是什麽?”


    “我們要你守望一個人,你大概聽說過他,”男人說,“你們都叫他,白發鬼。”


    易小冉穿過竹林,飄落的竹葉在他腳下沙沙作響,他低著頭,腳步匆匆,覺得背後那間小屋的方向,一個鬼魂正冷冷地看著他的後背。


    走出竹林他才回頭,看見密密的竹子把那間小屋完全遮擋起來,他心裏一下子鬆懈下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再扭頭回來,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海邊。那白色像波濤的是新洗的床單,鼓著風揚起,因為是熱水洗的,床單上還蒸出騰騰的熱氣。掂著腳尖高舉雙手晾床單的,是蘇鐵惜,那邊蹲著盆邊的女人沒擰好一條床單就大聲地喊他,他就在晾衣繩和水盆間跑來跑去,額頭上包著塊白色的毛巾,倒像是個模樣憨憨的女孩。


    “小鐵你餓了吃果子啊,不要等我喂你。”女人咯咯地笑。


    蘇鐵惜搖搖頭說:“我不餓。”


    易小冉正在那些波濤起伏般的床單旁,看著蘇鐵惜吃力地幹活兒,不時擦一把額上的汗。他心裏一動,忽然覺得那麽的安靜祥和,他很討厭這個男人揮金如土女人婉轉相就的地方,可這一瞬間,他覺得有些留戀。


    他忽然覺得自己做的很多事情沒理由,比如為什麽要拚上命去振興易家的聲威。其實他自己並沒有真正過過世家子弟的日子,他和那些鄉民的孩子一起長大,每年元日的時候,那些孩子的母親洗床單,孩子們把床單晾起來,女人用些果子作為獎勵。其實這樣的日子有什麽不好呢?一天天過去,他會長大,娶一個女人,也許那女人不像天女葵那樣有著妖嬈的身段和漆黑的長發,可是會給他生下一男半女。這樣想起來也不錯。


    可現在他不能回頭了,他的機會已經來了,他要麽成功,要麽死去。易小冉看著天空想。


    “小冉?”蘇鐵惜注意到了他,用手巾擦擦手向他走來。


    易小冉回過神來,那些猶猶豫豫立刻消散了,他衝著蘇鐵惜歪嘴一笑:“小鐵,我請你喝酒去,今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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