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寂寥,隔著水麵,文廟的鎮國鍾轟然響起,鍾聲在微涼的夜裏傳出很遠,鳳凰池上水波瀲灩,一輪月影破碎開來。


    “文廟聽鍾”、“武廟看劍”是初到南淮的世家子弟一定要做的兩件事。文廟裏供奉著七百年前薔薇皇帝賜予百裏氏的巨大銅鍾,而武廟裏是百裏氏祖先追隨皇帝征戰時的佩劍。隻不過七百年過去,文廟之鍾武廟之劍都再也沒有昔日的沙場氣息,戰爭始終沒有再侵入繁華的南淮,夏夜的月下,一切都變得柔媚如水。


    百裏氏出名的文睿國主畢生鑽研詩歌,最喜歡趁夜驅趕馬車,停在鳳凰池邊的嶽橋上聽鍾,眺望遠方刺天的高塔影子,獨自喃喃。他身為國主而有傾世之才,隨筆就在橋上把想到的詩句寫在紙上,再一張一張折成紙船,船裏放上一截宮裏點剩的蠟燭頭,星火一點,借著橋下流水放向遠方。下遊遠處夜夜都有一群人不合眼地候著,去撿那些紙船,運氣好的時候水沒有汙掉墨跡,在文廟的集市上可售上千金銖。後來《文睿傳燈歌》的集子,就是從文睿國主這些紙船上搜集起來的。


    文睿國主死在七十歲的時候,死在了嶽橋上。內監們在遠處看著老去的國主顫巍巍地放下一隻紙船,坐在漲水的岸邊濯洗雙足,從此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下遊的人拾到的最後一隻紙船上寫:“水畔聽鍾七十年,便了卻了此生。”


    許多年後再來嶽橋的人,聽著文廟的鍾聲,多半都不是再想那古老的銅鍾本是一座警鍾,而是追思水畔聽鍾七十年後安然辭別的灑脫。


    夜深人靜,來往的車馬稀疏,橋上默默地站了一個人。一身黑色大氅連著兜帽把他嚴嚴實實地裹在其中,隻留一個高瘦的背影給人看。他扶著欄杆去看遠處月光裏文廟漆黑的影子,沉默得像塊石頭。


    風掃著樹葉,嘩嘩的一片,鋪著地麵從橋頭滾了過來。眺望的人小退一步,腳下輕輕地踩碎一片枯葉。


    “你遲了。”他海藍色的眼睛裏透著審視。


    不知道什麽時候,橋頭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也站了一個披黑氅的人,也是兜帽低低地垂下來,把半邊臉都遮沒了。


    “為了蒼雲古齒劍的秘密,稍微等候一下還是值得的吧?蒼溟之鷹。”對方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裏飄來,幽幽地透著詭異,像是通過一個彎曲的銅管子說話。


    “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為蒼雲古齒劍而來,你是誰?”翼天瞻掀去了兜帽,露出銀色的白發和消瘦的麵容。他的手也從大氅中探了出來,握著銀色的長槍。


    “不要誤會,我是好意。蒼溟之鷹的槍術在東陸或許已經被遺忘,我卻知道你是曾經一人擊殺十六名鶴雪叛離斯達克城邦的英雄,天武者的稱號不虛。我現在都不敢走近你,是因為怕你的槍。”


    翼天瞻的眉毛挑了挑:“我不喜歡這種鬼鬼祟祟的路子。是你給我寫信說,你知道蒼雲古齒劍的所在麽?”


    “是,我想拿它賣一點錢,所以約你在這裏見麵。”


    “賣錢?”翼天瞻冷笑,“那麽賣給諸侯不是更好麽?還很少聽說富有的天驅吧?”


    “別的天驅或許不富有,可是宗主閣下卻不同。不說你曾經擁有整個斯達克城邦的財富,單是你掌握的青銅之門的秘密,就足以買下整個諸侯國吧?”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翼天瞻的目光忽地變了,像是一隻撲向食物的獵鷹,雖然罩著黑氅,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全身繃緊了一瞬,而後再舒展開。


    他緩步走向了橋頭的人,長槍的槍尖有意無意地探在身前。


    “因為我們有淵源。”


    “什麽淵源?”


    “你這樣逼迫我?是否沒有誠意?”橋頭的人還是站在陰影裏不動。


    “天驅武士不曾和鬼鬼祟祟的人有淵源。”


    “什麽是天驅?是太古鐵皇們的後裔,或者隻是一群追求榮譽的傻子?”


    “露出你的臉來!”翼天瞻低喝,他已經走到橋頭,距離對方不過一丈。


    “為什麽不自己來看?”


    “好!”


    翼天瞻笑笑,忽然抬手,銀一樣的槍鋒就逼近了對方隱藏在兜帽下的臉,飄忽的攻擊完全沒有先兆。


    對方絲毫沒有動,翼天瞻也完全沒有撤回攻擊的打算。


    就在槍鋒刺進兜帽的同一個瞬間,翼天瞻忽然覺得手上的感覺不對——那絕不是刺中一個人的感覺。而另外一個感覺更加強烈,他覺得膝蓋下一片冰涼!


    他低頭,看見銀色的光弧在腳下浮現,像是一輪小月,而後忽地騰起。這時他已經來不及撤回長槍,要退避和躲閃也都沒有餘地。銀光翻滾著,要剜下他的膝蓋骨。


    翼天瞻忽然彎腰。他用藏在黑氅裏的右手握住了那團銀光!幾片粉碎的布料飄落,翼天瞻卻牢牢地攥住了銀光,那是一柄不過六七寸刀鋒的短刺,刃口上泛著淬毒的綠痕。


    這時長槍已經完全摧毀了站在陰影中的人。當他倒下碎裂,一身黑氅散開,翼天瞻才看清那隻是一個木架而已,外麵罩著黑氅,木架上頂著一隻皮袋。翼天瞻刺向正臉的一槍劃破了皮袋,皮袋裏麵有弧形的黑影一跳,忽地緣著槍杆卷了上來。


    翼天瞻來不及管銀刀,箭一樣倒退出去。羽人速度的優勢爆發出來,他單臂持槍,藏在黑氅裏的右臂對著槍杆上的黑影猛一斬。黑影暴跳起來,像是粘上了他的手。它暴露在月光下,是一條漆黑的小蛇,被翼天瞻攥住了尾巴,翻身過去狠狠咬在翼天瞻罩著黑氅的手上。


    翼天瞻脫手把它摔了出去,長槍跟進,把它釘死在地下。


    橋的四周忽然騰起了熊熊的烈火,早已安置在那裏的火炬同時被人點燃,刺眼的火光照得翼天瞻不由得舉起黑氅遮擋。可是當他放下黑氅,一片通明,卻隻是他一個人,周圍空空蕩蕩。


    他一振長槍,靜靜地立住,不動也不看:“這種殺手的伎倆,想不到那麽多年之後,竟然越來越精深了!”


    “戰場上野蠻的武術,到了天武者的手中也能夠精美如藝術,真是難得。換了別的天驅武士,就算能逃過我的刀,也逃不過杯影的毒牙。”


    “我早已有準備。我能活那麽多年,經曆過的不隻是上陣拚殺。你現在不會想說你約我來還是想告訴我蒼雲古齒劍的事情吧?”


    “我當然是想殺你!”


    “天羅的殺手,在麵對麵的時候會是武士的對手麽?你這麽自負,還敢站在這裏跟我說話,難道是還有沒有使用的伎倆?你已經用了傀儡術、地藏術、翎刀和杯影,在天羅中能夠精通三術的人已經是第一等的殺手,你能精通四術,口袋裏還有別的東西要給我看麽?”


    “嗬嗬,”聲音從四周飄來,“殺人之術也是一種藝術,一一都看,可以讓蒼溟之鷹死上幾百次。”


    “你恨我,對不對?”翼天瞻笑了起來,“我聽出來了,你雖然笑,可是聲音裏那股恨的味道,比你身上的花香和那條蛇的腥味都濃。”


    一瞬的死寂。


    翼天瞻忽然聽見了背後的尖嘯。他不必回頭也沒有空隙回頭,他聽說過天羅刺客用機括發出的蜂刺,這種細銳的鐵刺十二枝一射,在近距離下幾乎是無可逃避的。他猛地閃向左邊,蜂刺全部走空了,羽人的速度再次救了他的命。可是他的胳膊上像是被蚊子輕輕地咬了一口,而後疼痛蔓延開來。


    他轉頭,看見上臂的一道血痕,黑氅已經被切開了口子,可是完全看不見對方的武器。他不再敢動了,他不知道周圍究竟有多少的蜘蛛絲在等待他,他被困在網裏了。


    “蜘蛛絲!”


    “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生命吧!”飄忽在周圍的聲音說,“我還有七匣蜂刺,巨鷹將在群蜂和蜘蛛的圍攻中變成一堆毛羽,以贖回宗主會的自負!”


    翼天瞻不敢動,他隻能從黑氅下抽出手弩。他環顧四周,卻捕捉不到敵人的影子。他深深吸氣,手弩連續四箭,射向了設置在四周的火炬。


    火炬全部熄滅的瞬間,比剛才更刺耳的蜂鳴聲從四麵八方湧來,沐浴在銀色月光中的翼天瞻知道他被蜂刺包圍了。他移動,會被蜘蛛絲切斷,他不動,則會被蜂刺釘死。


    他記得老師曾經對他解說蜘蛛絲的可怕:“那是完全隱藏在陰影中的殺人武器,你動腿,它就切掉你的腿,你動手,就切掉手。你要是全力撲閃,你的力量會讓你自己全身都被切成碎塊。除非……你能夠看見蛛絲,沿著它捉出蜘蛛來。”


    他整個人忽然蜷縮起來,他矮身坐了下去!


    蜂刺從他的頭頂飛射走空,他仰頭看見那些黑影掠過,一絲一絲的銀色割裂了星空!


    他猛地躍起,右手抓向了那些隱約閃動的銀絲。銀絲沒有切下他的手,他把整個蛛網抓在了手心裏,而後用力一扯。黑暗中傳來了女人低低的驚呼,翼天瞻拖著手中幾乎看不見的蛛網疾走。橋麵上一塊木板裂開,藏在其中的“蜘蛛”被扯了出來,被他拖著在地上滾了幾步。翼天瞻返身,大鷹一樣撲擊下去。他沒有用長槍,卻用那些絲纏繞了對手,而後猛地一抽!


    月光下他和女人麵對麵地靜止不動。


    “當隻剩下一個光源的時候,蜘蛛絲就會現形,這也是你在橋頭四周點燃火炬的原因吧?可惜這個秘密並非隻有天羅的殺手才知道。你是誰?”


    對方沒有回答,他看見的隻是仇恨的眼睛。


    “其實我並不期待你的答案。我知道是你,蒼雲古齒劍的守護者,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河絡們鍛造的金屬細絲已經勒破了她全身的黑甲。那件貼身的黑色皮甲是削薄的犀牛皮內襯著鯊皮,用藥水浸泡曬幹數十次製成的,可以抵禦劈刺,可是隻要翼天瞻再用一點力,她就會被自己的蛛網割成血人。


    翼天瞻摘下了她的麵紗,端詳著那張漠然的美麗的臉。


    “你贏了,殺了我。”


    “你不要以為我會心軟,”翼天瞻冷漠地笑笑,“我不是幽長吉,不會憐憫你的美麗!”


    “我知道你不會心軟,”女人的聲音幽幽的,“天武者、斯達克城邦主人、蒼溟之鷹,你太偉大了,你從來都不會憐憫任何人,你隻看重你的天驅,你的意誌。來吧!殺了我,你們已經下令殺了我的丈夫,現在也殺了我吧,一切就都結束了。”


    “愚蠢!”翼天瞻猛地抓住她的胸襟揪起她,“你真的明白什麽是天驅麽?你明白什麽是蒼雲古齒劍存在的理由麽?你為了你的丈夫來向我複仇?可是你曾經嫁給過他麽?你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也根本不知道幽長吉心裏想的是什麽!”


    女人愣了一下。


    “我知道!”她大吼起來。


    “可笑!”翼天瞻指著黑氅裏麵的木架,“你根本就像那個傀儡,幽長吉手心裏的傀儡!他不過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希望你為他守護這柄劍,他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人可以依賴,而你是他唯一的幫助。而你為了什麽?愛情?這個理由真的支撐你為他做那麽多的事?”


    女人說不出話來,隻是瞪著他。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你為什麽不想想我怎麽會知道你的存在,又怎麽會循著幽長吉當年走過的路線來找蒼雲古齒劍?因為這一切,”他加重了語氣,“都是那個你稱作丈夫的人,自己告訴我的!”


    像是雷霆轟在女人的頭頂,她美麗的眼睛忽然放大裏,裏麵一片空白。她忽然放聲地大吼起來,吼聲裏帶著異樣的扭曲:“你撒謊!”


    “撒謊麽?”翼天瞻低低歎了口氣,“你覺得幽長吉不會騙你?那麽在他死之前你知道他已經成婚麽?你是否知道他還有一個在繈褓中的孩子?直到你發現了這一切,你還是相信幽長吉是真的愛你。幽長吉能夠騙你一件事,也能騙你第二件,許多件。你是一個魅,對麽?不懂太多人心的事,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不殺你,但是沒有下一次了。劍,我是一定要拿走的!”


    月光下他看著女人空白的眼睛裏忽然有淡淡的瑩光,那樣安靜而幽深,像是一片悲痛的湖,讓人茫然得隻想走到湖邊,而後投身進去。他的手抖了一下,放開女人,以自己的大氅蓋住了她露出的身體,轉身離去。


    走了很遠他回頭,月光灑落在橋上,黑衣的女人靜靜地躺在那裏,空白的眼睛對著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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