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微微點頭,握緊了赤霄。 影倏忽跟著過來,身後追殺的死士隱沒在不遠處。 警覺地查探過一番,站在水缸的瓦礫旁邊,輕輕掀開了瓦礫,發現水缸下麵連著一條水道。 水道竟與薛府後園的池子相連通—— 沈孟心頭一動,所以他們…… 一刻鍾前。 李明卿深深吸了一口氣,整個身子浸入水中。 誰都沒有想到,薛府耳房內這樣一個養著幾隻銀鯉的魚缸聯通著薛府的水道,被刺客紅蓮留作了退路。 李明卿亦沒有想到的是,紅蓮願意放過自己。 帶著泥土腥氣的池水漫入口鼻之中—— 你可知道—— 那種在水中將要窒息的感覺—— 拚命地想要抓住什麽—— 卻什麽都無從抓住—— 整個世界一片虛寂—— 眼前開始掠過從前無數的景象,開心時,傷悲時,靜默時,等待時……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刀光劍影,王朝傾頹…… 都如雲煙般消散了。 難道今日真的要命喪於此了嗎? 水道狹窄混沌,她感覺到自己被人緊緊拉住—— 可到底意難平啊—— 她做錯了什麽? 沈雲亭又做錯了什麽? 為什麽她們從來都由不得自己? 四肢麻痹,她開始失去了知覺。 心上不覺一片酸澀,沈雲亭從前的一身傷是為了沈謙的公道,如今的一身傷是為了守衛京城,可她們拿出性命守衛的—— 是怎麽樣的一群人呢? 值得嗎? 真的值得嗎? 她沿著水道,順著急流,在即將失去知覺之際,一陣巨大的力量將她從水中撈起,四周漆黑一片,唯一能聞到的是新土的氣味。 “咳咳咳——” “你不會水?” “咳咳咳——”她睜眼隻覺得天旋地轉,身上的衣物如同一張大網,將她緊緊裹住。 他們現下在何處? 揚榷反應過來,手指觸上土牆,輕聲道:“是密道。” 這密道四壁上還是凹凸不平,應是新挖就不久。 紅蓮還未從水道裏出來,她略定了定神,不由問道:“國主究竟想要什麽?” “劫後餘生,郡主想的不應該是——如何複仇嗎?”揚榷的的語氣平淡得就像在說洗了個澡,應該換一身幹淨的衣服。 李明卿輕輕抿了抿唇,回答揚榷的是一陣靜默。 “南帝李煥要置你們於死地,你們別無選擇。” “所以?” “所以本國主要沈將軍扶持李熠為帝。” 水下傳來一陣響動,李明卿雙手緊握。 扶持李熠為帝…… 揚榷的算盤打得真是不錯,太上皇除了耳根子軟之外,實際上寬厚恤下,對於西蜀而言是一個極好的休養生息的機會。 而對於自己和沈孟來說—— 這也是唯一的,能夠活下去的機會。 “不。”李明卿的聲音低沉,宛若明玨相擊,回響在不大的密道之中。 “不?”揚榷挑眉,縱使是一身狼藉,他的語氣裏仍舊帶著倨傲,不肯流露出絲毫的失意,“郡主這時候該不會還在以南朝的社稷為重吧?臣子對在位者的忠心固然重要,但是在本國主看來,比忠心更加重要的是——識時務。” “識時務?”李明卿看向那個聲音所在的方向,隱隱約約能夠分辨出揚榷的身後應該是離開此處的通道。 她繼續道:“你要我們扶持上皇為帝,其一是因為皇上要殺你,你懷恨在心。其二你知道上皇寬仁,你想借機發展西蜀。我說得對嗎,國主?” 揚榷眯起眼睛,不動聲色。 “縱使皇上不仁,我與沈孟絕不會為南朝樹敵,留下隱患。” 揚榷森森地笑起來:“你不會,沈將軍未必不會。” 李明卿篤定道:“我以我命為誓,她絕不會為南朝樹敵,讓西蜀成為南朝的隱患。” “那如果——沈將軍知道你被南帝害死了呢?” 李明卿渾身一冷,不可思議地看著揚榷:“你說什麽?” “他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 傅中親上前去詢問家仆:“這水池的出口在何處?” 其中一名身著灰衣的庖廚道:“咱們薛府的這個池子連著許州城老巷子的一條水道,水道是通往江裏的。” 沈孟聽見自己心跳如鼓一般,在她的耳畔不停地回響。 決然地順著廢墟瓦礫下的水道,身體甫一浸透在水中,一陣急流湧上來帶著她往外推。 方才大火之中,李明卿就是這樣往外逃的嗎? 無法呼吸…… 無法用力…… 尤其想到她根本不識水性——自己的心口便陣陣發澀。 水流湍急,她幾乎要窒息了才被水流卷到了外麵,探出身子——河道四周是一片密林,因為靠近大江,水流依舊湍急。 雨已經小了許多—— 可是人呢? 她在哪裏? 影倏忽落在不遠處的樹下,微微弓下身子,在樹下的亂叢裏拾取了半片殘帛。 布帛上已經全是汙泥,接著夜裏微弱的光,能夠想見它本來的顏色,隻是這觸感和上麵的紋路分明顯示了,這半片殘帛,是她留下來的東西。 赤霄插入土中,沈孟輕輕接過這半片殘帛。 影環顧四周,直覺殺氣漫漫,低聲道:“樹叢裏有人。” 她麵色如常地便提起赤霄走入密林之中。 影看向那個哀然的背影,從剛剛到現在——她未嚐有一字一句。 薛端提著馬刀,肅立在林中。 “她人呢?” 仿佛粗糲的山石相互抵摩,赤霄和玄色的身影融為一體,薛端見來人緊握著這半片殘帛,手上微微用力,握緊了馬刀,冷道:“將軍想見郡主?” “她人呢?” 影緊緊跟過去,隻是仰頭之間,便發現已有重重魅影,將此處圍困起來。 薛端輕輕打了一個手勢:“聽說將軍鍾愛赤霄,不知將軍願不願為了郡主舍了這把赤霄?” 話音剛落,隻聽見“叮”地一聲,赤霄直直地插在薛端足尖一寸的土裏,微微震了幾下。 “她人呢?” 薛端滿意地握住赤霄的劍柄:“將軍以一身武功名揚天下,不如再為了郡主舍了這一身的功夫如何。” 他對著左右輕輕打了個手勢。 沈孟靜靜地站在原地,稀疏的雨水衝刷到她的麵龐上,順著她濃長的眉睫滴下來。 影預感不妙,流霜脫手,朝著那七八個黑影掠過去。 那個玄色的身影頹然地匍匐在地上,四肢百駭筋脈盡斷,她緊蹙著眉,嘴唇灰白,忍著劇痛,伸手將嘴邊的一抹紅色掩去,全然沒有方才歃血奪命的傲然,亦全然不顧身上的重傷,仍舊問道:“她人呢?” “她人呢?” 任憑她從前那般桀驁不羈,卻也頹然狼狽至此—— 時也…… 命也…… 天際露出了一絲曉色,是淡淡的白中透著一抹茜色,宛若魚腹。 李煥獨自一人坐在殿中,內官輕輕叩響了宮門,看見伏在地上的琅琊王一動不動,不由顫著手上前一探其鼻息。 內官麵色微變,手亦忍不住顫抖起來,他輕輕地看見了李煥沉冷的麵色,手亦攏在袖中,小聲地回道:“皇——皇上——琅琊王薨……逝了……” 李煥神色頹然,雙目通紅:“他們人呢?” “已經在密閣裏等候皇上了。” 李煥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對著內官道:“琅琊王為社稷憂思成疾,賜稱定國之柱,命人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