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輕騎簇擁著息衍和呂歸塵衝上一處高地,俯瞰平原,麵前一片開闊。


    呂歸塵指著遠處:“將軍!那是他!”


    黃綠斑駁的草原上,黑馬踏著滾滾煙塵疾速奔馳,身後緊跟著數十騎黑甲騎兵。黑馬上的人一身下唐軍製式鯪甲,馬鞍上以重槍押著一名俘虜。雷膽們雖然還是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經急追上來,如果不是因為放馬狂奔中不易取準,黑馬早已中箭。


    “是姬野。”息轅目光銳利,已經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緊縮著眉。


    姬野已經看見了遠處高地上一麵墨旗動,他知道救兵隻在兩裏之外,心裏微微放鬆,幾乎要癱軟下去。他一騎戰馬載著兩人,還要閃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線,他的黑馬也是馬廄裏精選出來的,但是也已經筋疲力盡。他以槍杆敲擊馬臀,迫使這匹幾近崩潰的駿馬繼續奔馳。如果再沒有救援,他和戰馬都隻是向著死路狂奔而已。


    黑馬狂嘶一聲,踏上草坡。此時姬野一騎和息衍的大隊立在遙遙相望的兩處高地上,相隔隻是一片數百步寬的低窪,姬野已經可以看清呂歸塵的臉。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戰馬!那匹黑馬雙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鳴幾聲,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緊抿著唇,將公主推在地上,長槍指住她的後頸。


    追趕而來的雷膽們駐馬在數十步外張弓戒備,姬野低頭看著下麵的低窪處。浩浩然數千騎赤紅色的騎兵排成長達數裏的龐大戰線,隨著戰馬的騷動、騎兵的動作,仿佛一股紅色的海潮被束縛在這片窪地中起伏洶湧。上千騎射手彎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麵赤紅色的大旗迎風揚起,雷烈之花光芒隱現。


    姬野明白了,他衝進了獅子的窩。


    他遭遇了雷騎的本隊,徹底陷入一片赤紅色的草原,這裏每一片草葉都是騎兵的馬刀和騎槍,是一片殺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壓製著的絕望悄悄浮起,麵對著五千人浩大的隊伍,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謝玄策馬趕到,佩劍出鞘指向姬野,聲音平靜:“這一局你還是賭輸了。最後一個機會,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搖頭:“不放我,我就殺她。我剛才說的,現在也還算數!”


    謝玄也搖頭。


    這次姬野的話不會再有效果,他所麵對的是五千人的大隊,而非數十騎的雷膽營。龐大的軍隊,就像一件帶著雄沛大力運轉的精密機括,一根試圖阻擋它的鐵釘隻會被碾碎為粉末。即使謝玄想要下令大隊挪開,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騎們依舊如鐵牆一樣阻擋著姬野的去路,雙方一言不發地對峙著。


    “真的以為自己能逃走?”仿佛金鐵低鳴的聲音隨風而來。


    姬野大驚回頭。離軍的赤潮忽然裂開,仿佛畏懼什麽而自然地分開。火銅鎧甲的武士提著斬馬刀,從遠處緩緩地逼近。風拉開他的褐發火氅,武士仿佛頭頂天空。雷膽們一齊翻身下馬,半跪在馬前。一種難以抗拒的威嚴隨風一起到來。


    威武王。


    “謝玄,”嬴無翳第一句話竟是說給自己麾下愛將,“上得山多終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馬失前蹄的一天。”


    “王爺恕罪。”謝玄單膝下跪。


    “不必自責,也許非你輕敵,而是我們的敵人,太出人意表,”嬴無翳扭頭看著姬野。


    嬴無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對的時候,仿佛是兩道刀鋒猛地擦過。姬野渾身一顫:“你是嬴無翳?”


    “放肆!”張博跟在嬴無翳馬後,放聲大吼。


    “我是嬴無翳,你剛才在陣前不是見了我麽?你還一箭傷了我的女兒,我記得你。”嬴無翳揮手製止了張博,冷冷地笑了,“你我分屬不同的陣營,本來就是敵人,你稱呼我的名字,不算無禮。”


    “要救你女兒,就放開陣勢!”姬野大吼。


    “兵家武士,怎麽說出強盜一樣的話來?”嬴無翳淡淡而笑,“這和你帶著幾十名騎兵偷入我雷騎軍大陣的膽量,可不相稱。”


    他似乎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姬野,最後目光緩緩地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長槍上。那支蒙著鮮血的戰槍帶著濃鬱的殺氣,血滴緩緩從烏金色的槍鋒上墜落。看到這支槍的時候,嬴無翳的瞳孔一亮,仿佛映著一道刀光似的。他握著馬韁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炭火馬焦躁地嘶鳴起來。


    姬野並不知道對麵獅子的心中卷起一場何等猛烈的暴風。二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嬴無翳的心頭,那一幕如在眼前,白須白發的武士持劍躍空而起,仿佛武神天降。那一瞬間,嬴無翳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原來是虎牙槍,”嬴無翳低聲道,“天驅的傳承啊,你們是星星之火,卻不會熄滅。”


    姬野愣了一下。他隱約知道幾十年前對天驅的那場屠戮,他的先輩們死在諸侯的圍剿之下,那場屠殺的殘酷,乃至於數十年來,再也無人敢在公開的場合提起“天驅”這兩個字,更無人知道這個組織的流傳。而身為國公的嬴無翳卻隻需要一眼,看看他的槍,就清楚了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無翳淡淡地揮手,他身後數百名騎射手一齊發箭,姬野橫臂遮擋在自己麵前。箭雨過後,姬野周圍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圍成一個巨大的箭圈,隻剩姬野押著公主孤零零地立在當中。姬野環顧四周,滿身冷汗,剛才的一瞬間,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驅。”嬴無翳點了點頭,麵無表情。


    “王爺,饒他一條性命!”息衍放聲大喝。


    “饒他?”嬴無翳大笑,“息將軍,我的女兒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饒我女兒一命,卻要我饒他?”


    “以命換命,在下相信王爺絕非出言無信的人。”


    “他一條命要換我女兒的命?他的命有那麽貴重?”嬴無翳笑得更加大聲,“久聞息衍如狐,難道會做這樣虧本的交易?或者因為你這個學生其實是……”


    “息衍!”嬴無翳忽然收起笑容,目光陰冷,放聲大吼,“鷹旗七百年榮耀,你們自稱不死,難道就是這種貪生怕死的不死麽?”


    他的吼聲發聵震聾,有如轟轟然一陣疾雷在草原上馳過。息衍臉色微微發白,苦棘的戟鋒點在地上,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呂歸塵心中一顫:“將軍。”


    “嬴無翳,是要殺他。”息衍低聲道。


    呂歸塵心裏一空,胸口的血仿佛瞬間都流走了。


    嬴無翳揚手。上千雷騎射手掉轉箭頭指向了息衍的所部,下唐軍驚慌之下紛紛抽弓搭箭,下馬半跪在地上。雙方弓弩手力量相當,下唐軍下馬半跪,不易受箭,還要略占優勢。可是雷騎們的硬弓仿佛托在鐵臂之中,下唐軍的弓卻像是要被風吹落似的,不住地搖晃。


    “半引弓。”息衍傳令,搖頭,“兵如羊,就是將如龍,也不能是虎狼之軍。”


    “息衍,你越不過這些箭,這裏的事情便與你無關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和這個孩子吧。”嬴無翳回頭看了息衍一眼。


    “年輕人,你的路,終要你自己走。”他轉回來麵對姬野,“你的老師總不能保你一世。我現在給你兩條路,一是現在就殺掉我女兒,然後你不過就是一死,二是你接下我一刀,你可以帶著她回去。我看得出你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嬴無翳幼年在九原城裏,也是一個放浪亡命的人。但是我們這種人,也並非沒有好處,嬴無翳一生,言出必行,你信不信我?”


    姬野的目光落到嬴無翳足長九尺的巨刀上,緊抿著嘴唇沒有回答。


    嬴無翳冷笑一聲,斬馬刀遙指姬野,忽然怒喝:“你仗恃勇氣,膽敢奔襲後軍劫我的女兒,難道沒有勇氣接她父親的刀麽?”


    嬴無翳一聲獅吼,遠在數百步之外的唐軍都心驚膽戰。姬野覺得耳邊一震,而後是一片空白。他直視嬴無翳,東陸霸主正凜然生威地看他,威臨四野。


    姬野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強悍和沉重的帝王威嚴,自他的頭頂沉沉地壓下。息衍的話忽然浮起在他耳邊:“這個亂世,跟殺了威武王嬴無翳比起來,什麽都算不得功業!”


    他覺得自己的頭頂開了天窗,光芒透入!原來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竟是如此的愚蠢,有如一隻亂鳴的夏蟬,卻永遠不知冬雪的蕭煞。那一吼中,他撞破了一層天幕,忽然看見了掌握天下的人,這才是他的敵人!


    “一言為定!”


    “很好,”嬴無翳緩緩綻開笑容,“不怕死麽?”


    “我敢來,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著回去。”


    “哦?”嬴無翳眉峰一挑,“你,幾歲了?”


    “十七。”


    “如果代代都有你這樣的年輕人,那麽天驅也許真的不死,”嬴無翳沉吟片刻,讚歎一聲。


    “阿玉兒,”嬴無翳轉向自己的女兒,“他接下我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邊不得離開。你是我的女兒,不能敗壞我們嬴氏的家風。”


    離國公主用力點頭,冷冷地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一個死人。她不曾看見父親的霸刀之下有過活口。


    “給他一匹馬。”


    一名雷騎從後麵牽上備用的戰馬,驅趕到姬野身邊。確實是百裏挑一的好馬,馬鞍上一應俱全。


    嬴無翳策馬走到距離姬野兩丈處停下,左手從斬馬刀上移開,緩緩一比:“請!”


    這是武士正式對決的起手勢,嬴無翳身為公侯,竟然做得一絲不苟。


    姬野從馬鞍上撈起皮繩,將離國公主雙手背後捆綁起來,一把推在草叢中,而後提起了虎牙翻身上馬。長槍一橫,他的左掌劈斬在右腕上:“鐵甲依然在!”


    風從北方吹來,蒼白低鬱的天空下,長草不安地起伏。亂世霸主和無名的下唐武士兜著戰馬緩緩轉著圈子,嬴無翳不戴頭盔,一頭褐色的長發在風中亂舞。他低著頭,仿佛沉思著什麽,姬野灼熱的目光凝聚在他掌中的斬馬刀上。


    “依然在?”嬴無翳似乎是喃喃自語。


    他忽然縱身而起!嬴無翳魁梧的身軀竟然蹲在了炭火馬的馬鞍上!


    “他是要……”呂歸塵驚呆了。


    “姬野!下馬!下馬!”息衍大吼。


    姬野已經沒有機會下馬了,他隻能不由自主地抬頭。嬴無翳雙腳一蹬,在馬背上借力,再次騰起。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臨,嬴無翳雷霆般大吼,斬馬刀劈空斬落!


    這已經不是武士的搏殺,不是放馬衝鋒的豪邁,而是市井中年輕人般的搏殺,用一切的手段,隻求取勝。嬴無翳借了馬背的高度躍起,淩空撲過兩丈,將淩空而下的重壓合並揮舞長刀的力量,以求一擊殺敵。霸道的刀勢長天大海一般,令姬野幾近窒息,那一刀好像要將姬野和大地一起劈為兩半。


    姬野親身站在凜冽的刀寒下,才明白嬴無翳何以膽敢許下放他離開的諾言,因為其實他根本沒有機會。呂歸塵的驚呼,息衍的大喊,此時的一切都來不及救姬野。等到聲音傳進他耳中,斬馬刀早已將他分成兩半。


    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在連山般壓下的刀勢中,烏金色光芒逆衝而起,姬野和嬴無翳一樣甩脫了馬鐙。麵對嬴無翳連山般的刀勢,他逆山而起。


    沒有人能看清那瞬間的變化。隻有一聲金鐵交響,姬野所乘的戰馬忽然前馳兩步,齊腰斷成了兩截。血光暴現中,虎牙槍盤旋著飛出數丈之外,斜斜地紮進大地。姬野有如斷線的風箏,直墜而下,滿口的鮮血直噴在草叢中,將秋草染得鮮紅。


    嬴無翳落地,長刀一橫,默然不語。


    “姬野……”呂歸塵完全呆住了。他看見了嬴無翳的霸刀之術,以他的眼力,卻看不清姬野如何封住刀勢,刀上餘力又是如何斬斷馬身的。


    他想起老師的話來,這才是真正戰場的武術,沒有切玉勁一拖一斬一落的優雅和犀利,隻是鋪天蓋地而來的殺氣,殺氣裏獅子怒吼!


    姬野努力地睜開眼睛,周圍都是一片血紅,他向著周圍摸索,卻找不到與他形影不離的長槍。遠處的呂歸塵像是在喊什麽,可是他聽不見,耳邊隻有一片空白,好像世界上所有聲音都被抽走了。


    “我死了麽?我……”姬野用盡全力要撐起身體,從左臂到腰間的劇痛令他幾乎暈厥。


    “我……還沒有死!”奇跡般的意誌又回來了,像是藏在他心裏的、不屈的幽靈。它還活在,也沒有離去,就像過去那樣,再次撐起了這個年輕人。


    雷騎們驚訝地看著這個年輕的武士。嬴無翳的一刀雖然被他格擋,但是刀勁透過長槍,他的左臂分明已經斷了,虛軟無力地垂在一邊。但是他依然掙紮著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他的頭在落下的時候擦破了,鮮血染紅了他的臉,讓那張年輕的臉看起來格外猙獰。那雙純黑的眼睛中似乎是一片空白,可是盯著那雙眼睛看過去,卻令人心頭為之一寒。麵對這個奄奄一息的敵人,卻沒有雷騎敢上去取他的首級。


    “讓我來!”雷騎中一人策馬而出。他腰間鐵鏈一響,馬刀被高舉過頂。


    “慢!”嬴無翳一聲斷喝。


    已經晚了,馬刀向著姬野的頂門劈落,那名雷騎忽然看見滿麵鮮血的少年抬起了頭,瘋狂的殺氣撲麵而來。姬野迎著刀鋒,全身撞進雷騎的懷中,馬刀深深劈入他的肩胛。而雷騎覺得胸口一涼,而後如同火燒,全身頓時失去的重量。


    姬野用盡全力拔出青鯊,滾燙的血染紅了他半邊衣甲。他像一隻陌路窮途的惡虎,用它最後的力量狠狠地瞪視著自己的敵人,卻已經無能為力。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旋轉,天空是黑色的,一直壓到他的頭頂,上麵有血紅的流雲飛馳。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忽然踩到了什麽,一頭栽倒。


    朦朧中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帶著些微的香氣。姬野擦了擦眼睛,可是看不清,他的眼睛裏天和地都在旋轉。是羽然麽?姬野問自己。應該是羽然?否則還有誰?姬野覺得溫暖了一點。他戰栗著抱住羽然,把臉貼在她頸邊,摩擦著她細膩的肌膚。


    “羽然,”他口裏的血慢慢地滴下,“我們走,我們快走。他們要……殺我。”


    羽然隻是在他懷裏拚命地掙紮。


    姬野茫然了,他又覺得身邊的不是羽然,是一個女人溫柔地懷抱著他。她身上的氣息如此的熟悉,從很久很久以前傳來。


    “野兒……要好好活下去啊,”似乎有一隻手在撫摸他的頭,“即使像狗,也要活下去……”


    “放肆!”咆哮聲震醒了姬野,他的意識忽地回複了幾分。


    他懷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個英氣豔麗的離國公主,此時公主的臉色已經全無人色,隻是扭動身子竭力掙紮要避開這個惡鬼般的少年。姬野手一緊,感覺到了掌中的青鯊。


    “不要過來!”他用盡全力把青鯊橫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過來!”


    “你已經戰敗!”嬴無翳勃然大怒,“難道天驅的武士,就是這樣的貪生怕死?不知羞恥?”


    “羞恥?”姬野的麵孔扭曲,“你們那麽多人……都要殺我。你們所有人!羞恥……什麽叫貪生怕死?每個人都要活下去的!為什麽說我貪生怕死?我要活著回去!我要是死了,誰也不會管我,誰也不會管我的!”


    鮮血在不斷地流逝,剛剛回複的意誌又隨著血流失。姬野的話最後變成了咆哮,嘶啞的吼叫。


    離國君臣啞然無言,雷膽營數十名精銳,失手於一個十八歲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恥辱。嬴無翳霸武九州,刀下勝一個無名的武士,也絕說不上榮耀。他們卻不明白,姬野其實並非在對他們說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對誰咆哮。


    他看著周圍的雷騎,覺得那些軍士的麵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隱、像是雷雲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識的人。所有人都對著他猙獰地笑。他站在無盡的黑暗中,整個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裏,腳下一片鮮紅在流動。


    “野兒……要好好活下去啊……媽媽要看著你活下去……像狗一樣也好啊……”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很遙遠的地方對他說話,有一雙溫柔的手就在他身後梳理他的頭發。


    他用盡力氣回頭,身後為他梳頭的白衣女人緩緩化為空虛。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那個為他梳頭的女人,已經死了!他提著染血的刀,獨自站在黑暗中,這個世界如此的寒冷。


    姬野的身體一陣抽緊,青鯊在公主的脖子上劃開一道血痕。


    “慢!還可以商……”嬴無翳大喝,卻不知道怎麽接下去。


    他十九歲稱侯,雙刀殺人無數,平生遇強更強,從不曾在敵人的要挾下屈服,自負可以和忠心於自己的武士們共存亡。當著手下將士,“商量”兩個字他無法出口。可是敵人手中的,偏偏是他最鍾愛的女兒。


    五千離軍在這場寂靜如死的對峙中束手無策,四周隻有風聲,蕭瑟的風拉扯著衰敗的野草。一個低低的哭聲響起,哭聲漸漸亮了起來,跟隨風一直遠去,悲切又淒涼。


    手上微涼的淚水讓姬野清醒過來,他用力擰過公主的臉,看見那個蠻橫的公主淚流滿麵。公主一邊哭著,一邊看著十幾步外的父親,她想喊什麽,可是嗓子已經啞了,怎麽也喊不出來。姬野再去看嬴無翳,亂世霸主的臉上竟也透出蒼涼之色,一隻手向著他伸出來,像是要說什麽,可是卻久久不能出口。


    此時手掌萬民生殺大權的嬴無翳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父親那般。姬野怔怔地看了許久,嘴角忽然有一絲慘淡的笑容。原先直衝頂門的殺氣和血性此時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卻更平靜的一種絕望慢慢籠罩了他。亂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權力和威嚴,也還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活下去。


    可這世上,並非每個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一把丟掉了青鯊,狠狠地一腳蹬在公主的臀部,將她踢了出去。


    “你滾!你滾!”姬野幹澀地笑著,笑聲中滿是空虛。


    “好!”姬野抹去自己臉上的鮮血,緩緩坐下,“你們誰來殺我?”


    “姬野……姬野!”呂歸塵大吼,他拉著腰間的影月,他的身體前傾,像是隨時要衝出去。


    “世子!世子!沒用的!”息轅拉著他的手臂。


    短暫的猶豫後,短短的兩名雷騎兵閃電一樣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體翼護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馬刀全力斬落,再無半點疏忽。戰刀臨頭的時候,姬野猛地抬頭,看著死神劈頂落下。即便是死,他也要親眼看著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閃而過,“叮”的一聲,斬馬刀平貼在姬野的頭上封住了這一刀,嬴無翳帶馬停住。


    “王爺!”雷騎急忙翻身下馬。


    嬴無翳麵無表情,一刀削斷了女兒身上的皮繩,將她抱上炭火馬,又回頭去凝視端坐在地下的少年武士。姬野正揚起頭,此時的東陸雄獅和來日的君王目光相抵,姬野沒有回避。


    嬴無翳的長刀掛上了馬鞍,他一轉身,火色的大氅一揚,逆風離去。刀騎武士跟隨在他身後按刀戒備,騎射手在最後壓陣。遠處的呂歸塵長舒一口氣,正要帶馬而出,卻被息衍按住。下唐輕騎緩緩推進,弩手的隊形緊隨其後。中間地帶一片空曠,隻剩下姬野強撐著身體坐在那裏。


    “父親。”公主驚恐未定,雙手勾著父親的脖子,麵頰貼著他的胸鎧。


    嬴無翳輕輕撫摸女兒的頭:“畢竟是女孩兒啊。”


    “真的不殺他?”謝玄策馬貼近嬴無翳的身邊。


    嬴無翳搖頭:“等將來吧。”


    “隻怕會是將來的災禍吧?”謝玄感喟一聲,並不再勸。


    “天驅的小孩,你叫什麽名字?”嬴無翳忽然拉住戰馬,回身喝問。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為名將,”嬴無翳大笑,“就來和我爭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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