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北都城。


    阿蘇勒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著奶白色的帳篷頂上,垂下一根五彩的搓花繩,下麵綴著個小銅鈴。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有一生那麽長,夢裏他還在南淮,水波瀲灩,他和羽然、姬野劃著偷來的筏子在鳳凰池上漂過。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腦海裏一片空白,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那麽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躺在這裏,看著那個搓花繩子和小銅鈴,聽著它叮叮地響。


    他忽地想起來了,這是木黎的家,他已經回到了北都城。他小時候跟木黎學刀,有時候太晚了,或者累得虛脫了,英氏夫人就把他帶到自己的帳篷裏睡,醒來就看見這根搓花繩子和銅鈴,十年過去了就沒變過,連那股羊奶的香味都一模一樣。


    他支撐著身體要坐起來,卻被一隻柔軟的手按住了額頭。他看過去,看見了一張女人的臉,有些英麗威武,又有些溫柔,十年過去居然隻是多了幾道皺紋,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他的嘴唇抖動:“姆媽。”


    這個世上隻有兩個人他稱呼為姆媽,訶倫帖姆媽已經死在了鐵線河邊,剩下的是木黎的妻子英氏夫人。


    “大那顏,真的醒了啊,這個月可嚇死我們了。大合薩說你今天會醒,我就一直眼巴巴地看著,居然就讓他說對了。”英氏夫人眼角裏流露出笑意,和阿蘇勒記憶中的一樣,她從不是那種溺愛孩子的女人,可是她那帶著英氣的笑卻能讓她身邊的每個孩子覺得她是最可靠的姆媽。


    “木黎將軍……”阿蘇勒的聲音顫抖。


    “他已經下葬了。大君在金帳裏說,木黎是忠勇的武士,戰敗不是他的錯。武士啊,總是難免要有為主子盡忠的一天,其實我早都知道。”英氏夫人扶著阿蘇勒躺好,伸手抓住搓花繩子晃動,鈴聲一陣響亮,“這些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你睡了一個月啊。”


    “我睡了……一個月?”阿蘇勒吃了一驚。


    帳篷簾子被人一把掀開,一個閃亮的光頭出現,衝進來的人急切得像隻捕獵的斑貓,上去擠開英氏夫人一把抓住阿蘇勒的肩膀,上下左右地看。


    “大合薩,我沒事。”阿蘇勒說。


    大合薩顯然鬆了一口氣,坐下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你上次昏過去,醒來就不認得我了,我還不得多小心一點?”


    阿蘇勒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笑了。這是從他看見北都城的城牆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其實有些東西依然沒有改變,就像是英氏夫人,就像大合薩,這些人甚至沒有上來囉囉嗦嗦說分別以來的事,也沒有渲染什麽思念,說起話來好像他隻是出門打了一趟獵。


    “我怎麽會那麽久不醒?”阿蘇勒問,“我並沒有覺得很難受。”


    “你在東陸是不是又一次熱血上湧?”大合薩嚴肅起來。


    阿蘇勒想起法場的一幕,心裏一寒,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那可怕的力量和意誌從何而來,但是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那是一種極度危險的東西,那時候他隻要再前進一點點,姬野就可能被撕碎。


    大合薩猶豫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離開的時候你太小,老大君不願意告訴你,怕你不懂,怕你害怕。等你回來,老大君都不在了,就讓我這個老頭子跟你說吧。你的病其實並沒有被治好……其實你根本沒病,你的血統和普通人不同,你有青銅之血!”


    “青銅……之血?”阿蘇勒想起他的爺爺曾對他說過這件事,但他對於究竟什麽是青銅之血並不清楚,多年以來這是帕蘇爾家的傳說,青銅之血是武神賜予帕蘇爾家的,擁有這血脈的人可以變為武神的化身,可以在戰場上一人殺死上千人,最後一個號稱擁有青銅之血的帕蘇爾家後代恰好是他的爺爺欽達翰王,而無論在欽達翰王或者父親口中,受到萬人尊崇的青銅之血似乎並非什麽吉兆,而是惡魔。


    在法場上,自己豈不正像一個嗜血的魔鬼?阿蘇勒微微打了個哆嗦。


    大合薩歎了口氣,“其實多年以前這種血脈被稱為‘狂血’,擁有這血統的人也不知是被神保佑了還是被惡魔詛咒了,他們擁有比一般人大得多的力量和速度,天生是成為武士的料子。當他們血液裏的力量被全部激發出來的時候,就是‘狂戰士’,一個人掃平一支軍隊也並非不能做到。狂戰士的身體會擁有很多不可思議的能力,比如傷口會迅速愈合,眼力和耳力都遠比常人敏銳,不知道痛楚,也不知道疲倦。但是,他們也沒有神智,不分辨敵我,隻是想殺人,他們如果不清醒過來,會一直砍殺到耗盡體力而死。”


    阿蘇勒呆了許久,默默地點頭。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狂血往往會造就一個草原上的武神,然後徹底地毀掉他。至今以來所有擁有狂血的人,隨著他們一再地使用這禁忌的力量,他們就會慢慢地喪失本性。你的祖先依馬德是我們知道的第一個狂戰士,他最後瘋了,逼迫那些被自己霸占的親姐妹們和他徹夜狂歡後一個一個咬死了她們,然後用刀一片片把自己的肌肉割了下來。”


    阿蘇勒感到一股戰栗從後脊一直衝上頭頂。


    “你的爺爺其實是個懷有愛心的人,他年少時候遠比我們青陽的先祖依馬德正直。可他也未能逃過狂血的詛咒,他第一次爆發狂血,是因為當時掌權的青陽五大老密謀殺死了他的母親,那一次你的爺爺獨自殺死了數百人。他沉迷於那種力量,向人誇耀,自命為武神的使者,卻不顧自己的性格越來越暴戾。最後他漸漸地瘋狂了,懷疑一切,甚至懷疑他最心愛的女人——你的奶奶豁蘭八失大閼氏阿欽莫圖和人通奸,疑心你的父親不是他的骨肉。於是他放逐了妻子和兒子,你的奶奶因此而死。你爺爺在清醒的時候想起這件事就會悲痛得吼叫,所以他越來越迷戀狂血上湧時候忘記一切的感覺。發起了很多戰爭。你的姑姑嫁給了真顏部的主君,本來是你爺爺最心愛的女兒,可她救了你父親之後千裏迢迢來北都城為他央求,你爺爺卻不能控製自己,用鞭子勒死了她……”


    “有一天我也會那樣……是麽?”阿蘇勒低聲說,“瘋子一樣,殺我最喜歡的人,連這是大合薩那是姆媽都認不出來。”


    英氏夫人聽得一陣心酸,上去撫摸他的頭發,揮手讓大合薩不要說下去了。


    “可你也是我知道的最善良的孩子,”那個饒舌的老家夥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發嚴肅,“你不僅不是依馬德,也不是納戈爾轟加,你不恨任何人,你的父親曾經歎氣說,這一代我帕蘇爾家隻有那麽一個有青銅之血的兒子,可神為什麽要把這血脈賜給我最孱弱的阿蘇勒呢?我反問他說,如果它被賜給你最強壯的兒子,你是不是會覺得更可怕?你的父親想了很久,說是。我說,那就對了,你的兒子阿蘇勒,他不是一個虛弱的人啊!”


    “我?”阿蘇勒呆呆地看著這個老家夥,那雙老眼裏閃著比年輕人更熱切的光。


    “人的強壯,並不隻是力氣大,”大合薩指著自己的心口,“人的強壯,是在這裏。阿蘇勒,你明白麽?你從不仇恨任何人,這不是你的虛弱,是你的強大。如果要克製那惡魔一樣的血統,我們需要的難道不正是心裏最強壯的人麽?這是為什麽你父親要送你去南淮的原因啊,你父親要你遠離兄弟間的戰場,去為他完成最大的心願。”


    “最大的……心願?”阿蘇勒記憶深處,慢慢浮現起那個眼中有一道白翳的男人的臉。他叮囑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來著,“去東陸吧!我的兒子,阿爸和阿媽會想著你,你回來的那一天,阿爸會帶著你阿媽,帶著虎豹騎的千人隊,去天拓海峽邊,看著載你的大船乘風破浪地回來。那時阿爸扶你坐在金帳裏,你是新的大君,讓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長生王!”在南淮的時間裏,阿蘇勒一直覺得這句話隻是個空洞的鼓勵,也從沒有寄望父親真的把大君的位置從矯健的哥哥們手中搶出來交給他。可是父親說這話的時候,那雙眼睛是那麽的真誠和熱切,熱切得不像他自己。


    “這個世界上你父親最恨的一件東西就是青銅之血!因為這血緣無端地害死了他的母親和他的姐姐,讓他顛沛流離受盡侮辱,而他甚至沒法把這一切歸於他父親的錯。但是你父親並不恨你,他愛你,他希望你能夠克製住青銅之血,不要讓發生在你爺爺身上的事情重演!”大合薩抓起阿蘇勒的手,用力抓住,讓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體溫。“是獅子王給你起名為‘阿蘇勒’。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我們都希望你‘長生’,你活得長長久久,克製住這詛咒的血,你父親一輩子的心結就解開了啊!”


    “長……生王。”阿蘇勒喃喃地說。


    原來是這個意思……記憶中那個男人的眼睛裏帶著堅毅和關愛。他默默地放鬆身體,躺在鬆軟的床上,覺得自己有點想哭。過了好些日子了,他本以為自己對父親的思念已經慢慢地淡去了,可是當他發覺他那麽多年以來真正明白父親話裏的意思時,卻已經沒有一個人能站在他麵前聽他說,“我懂得了”。他想起路夫子對他解釋“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時,忽地停了下來,默默看著窗外一株梧桐。


    “家父已經過世十二年了,”那個老頭子說,“我幼時家貧無財,父親為我手植梧桐。夏天在樹蔭下讀書,父親為我打扇驅趕蚊蠅。父親說,此樹快長快長,我兒快長快長。這樹亭亭如蓋的時候,我兒也一定出將入相,車上翠葆霓旌。”


    他用手按住額頭,閉上了眼睛。


    大合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每一次你使用狂血,這詛咒都會侵蝕你的身體,你的身體又遠不如常人來的強壯。我聽巴夯說了戰場上的情景。那些東陸人當時用了某種秘術強行克製你血液裏的烈性,秘術我懂得有限,可是越是強大的秘術越是危險,要壓服狂血的秘術更是非常危險,就像東陸賣藝人玩的走鋼絲一樣,稍有不慎就會反噬自身。同是這些東陸人,他們的力量可能解開他們當時封入你身體裏的禁製。你已經被這力量侵入了一次,所以連續一個月昏迷不醒,你要千萬記住,無論如何,離那些東陸人越遠越好!”


    “我明白!”阿蘇勒睜開眼睛,緩緩地點頭。


    “唉,阿蘇勒剛醒來,大合薩你就說了那麽多,你們都不餓麽?”英氏夫人看到氣氛已經平靜下來,埋怨著老家夥,摸摸阿蘇勒的額頭,“睡了一個月,隻靠補羊奶過活,餓也餓死了吧?我們阿蘇勒都是十八歲的男子漢了,靠喝奶當然不夠,想不想吃獺子肉?”


    阿蘇勒的肚子很不爭氣地發出了咕咕的空響,仿佛是對英氏夫人的回答。阿蘇勒愣了一下,抓了抓頭。


    英氏夫人禁不住笑了,拎起裙子起身出帳篷去了,她掀開簾子的時候,巴夯帶著他的兩個兒子急衝衝地跑進來,也一股腦兒地圍到阿蘇勒的床邊,巴魯和巴紮一路上仍舊穿著自己從東陸軍營裏帶出來的軍服,此時都換上了嶄新的蠻族大袖。一眼看去都是魁梧的蠻族男子漢,都是蠻族少女心中的勇士樣子。巴魯巴紮兩兄弟圍上來探著脖子,說了同一句話,“可醒了,嚇死我了!”


    巴夯愣了一下,兩個胳膊肘分別頂著兩個兒子的腰眼,像隻蠻橫的野豬把他們拱開,“父親在的時候,父親先說話!”


    巴紮性格比哥哥活潑,對於父親也沒有顧忌,剛要接著說話,被巴魯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示意他安心等父親說完。


    巴夯很滿意十年未見的兒子們服從了他這個父親的威嚴,抖了抖肩膀,鄭重地靠近阿蘇勒,想了想說,“可醒了,嚇死我了……”


    “不還是我說的那句?”巴紮捂著嘴笑了一聲。


    “同樣的話,父親說出來就不一樣!”巴夯強調。


    巴魯隻好對父親擺擺手,意思是大家都別爭了,確實巴夯這個父親在說話上還未必有兒子高明。


    阿蘇勒看著他們父子三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想起第一次巴夯把自己的兩個兒子拉給他當伴當的時候,摸著兩個男孩的頭說,“這是我家兩個小崽子,世子一定喜歡!”他確實喜歡巴魯巴紮,喜歡這樣看著他們說話,更喜歡巴夯,這個十年沒有變過的武士。這是他的家,在這裏他和他的朋友們又相逢了。


    大合薩懷裏一個小小的腦袋探出頭來,那隻叫做巴呆的耳鼠不耐煩地出來透氣,阿蘇勒忽然想想知道,大合薩給它起名巴呆是否占了莫速爾家那幾個武士的便宜。巴呆顯然選擇了錯誤的時間露頭,英氏夫人帳篷裏養的那隻黑白相間的草原斑貓從床的一角蹦了出來,閃電般竄過去伸出爪子抓巴呆。巴呆慌不擇路往床下跑,大合薩平生就隻養了那麽一個寶貝,原本隻能活幾年的耳鼠被他養了十幾年,嚇得趕快去攔斑貓,莫速爾的父子三個也幫他攔斑貓,不小心撞上了,三個都是魁梧力大的人,彼此撞得退開一步,斑貓就直接衝過去抓巴呆了。


    “拔都兒!拔都兒!”阿蘇勒急忙喊那隻斑貓的小名。


    斑貓站住了,回頭看著阿蘇勒,不知道這個陌生人為什麽知道它的名字。趁這個機會大合薩跳過斑貓,把巴呆抓了塞回自己的羊皮袍子裏。


    莫速爾家的父子正拍著自己的肩膀互相埋怨對方的莽撞,看見阿蘇勒慢慢從床上爬了起來。他們趕快過去按住了他。


    “要水麽?要吃的麽?讓我家小崽子們去就可以了。”巴夯以父親的威嚴說。


    阿蘇勒略有尷尬,“要出去解個手……”


    “哦哦哦,不過外麵冷得很,就在帳篷裏解也很好,一會兒讓奴隸蓋層土就好。”巴夯說。


    巴紮終於得到機會捅了一下父親,“大那顏是讀東陸人的書過了那麽些年,在東陸可沒有在睡覺屋子的地下解手的,就算在屋子裏也是用器皿。蓋層土?那不成貓了麽?何況英氏夫人的帳篷那麽幹淨……”


    阿蘇勒實在受不了這三個人就這件事爭執下去,隻好披了件羊皮大氅說,“我出去一下,順帶看看姆媽的獺子肉好了沒有。”


    雖然沒有說什麽,但是三父子的眼裏顯然都露出了饞涎欲滴的神情,各自靠在床邊坐下了。


    阿蘇勒揭開帳篷簾子,那一瞬間,他愣住了。帳外是一片看不到邊的白雪,貼著帳篷一個女人蹲在地下,捧著一個銅盆,裏麵是噴香的獺子肉蓋飯。那個女人雙肩聳動,無聲地哭泣著,淚水滴在她自己親手烹製的獺子肉上。阿蘇勒從她的背影裏感覺到一股足以吞噬掉他的悲傷,他的身體在寒風裏一寸一寸的冷卻。


    “姆媽……”他的嘴唇嚅動。


    英氏夫人驚得抬起頭,一張美麗卻憔悴,淚水縱橫的臉。


    阿蘇勒想自己真是個傻瓜。你不會悲傷麽?如果你失去了陪伴你一生的人,你不會難過麽?他在眾人麵前砍下了自己的頭。你會不絕望麽?他即便死都被看作一個引發了敗陣的老奴隸。木黎是姆媽的丈夫啊!丈夫是什麽意思?


    他從心底深處感覺無力。其實那些都是大家騙他的,希望他開心。在這些人眼裏自己還是個孩子。可他沒法開心,木黎死了,人頭落地的一幕曆曆在目,北都城依然被困,城外大概還躺著幾萬具屍體。從他踏上歸途的那一刻開始,他故鄉的天已經開始坍塌了。


    他走上去,蹲下來,抱住英氏夫人的肩膀,低聲說:“姆媽,有我啊……就跟木黎將軍在的時候一樣!”


    金帳裏,比莫幹、將軍們、大家族的主人們都在。


    鐵由心裏突突地跳,左看看,右看看。將軍們以巴赫為首,都低著頭保持沉默,大貴族們臉色緊繃,也不說話,他們的首領是斡赤斤家的主人,他年紀最大,勢力也最大。三個大家族中,原來勢力最大的是合魯丁家族,但是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戰死了,他的兒子額日敦達賚剛剛接管家族,還太年輕,許多原來依附於合魯丁家族的小家族都開始疏遠,這個年輕人此刻正坐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身邊,目光陰森,像是眼裏能拔出一柄刀來。而比莫幹也不說話,一手按著黃金寶座的扶手。這個動作讓鐵由格外不安,比莫幹按住扶手不動的時候,總是在用力抓緊,那是他在努力克製。


    這沉默已經持續得太久了,氣氛僵住了,誰也說不服對方。爭執到了這個地步,在別的部落裏也許已經拔出刀來了,但是青陽畢竟是受東陸影響最大的部落,講究禮教,不顧大君威嚴拔出刀來叫囂的時候很少。


    比莫幹從黃金寶座上站了起來,走到人群中,攤開手,緩緩坐在地上,“我們這裏有人的意見不同,那就按照遜王的辦法,開一個小的庫裏格大會。大家都坐下發言,誰都能說話,誰也不要懷疑別人有沒有說話的資格,都把心裏的疑慮說出來。”


    斡赤斤家主人搖了搖頭,冷冷地說,“大君,我恐怕我的想法和您不同。將軍們中主戰的多,各家主人要和談的多,這些都說明白了。我剛才說將軍們沒資格說話,並不是懷疑將軍們的勇敢和忠誠。但我不得不說將軍們靠的是勇氣和戰功,我們幾個老家夥年輕時候也一樣敬仰勇士,自己手裏的刀劍也不含糊,可是我們如今管著自己家族下麵幾萬人口,我們不能拿著大家的命去賭。這事情關係到北都城裏幾十萬人的死活,將軍們還要說什麽祖宗的尊嚴不能讓朔北人玷汙了,祖宗的土地不能送給狼崽子,我不能同意。”


    巴赫慢慢抬起眼睛,“我們在談的,是青陽的存亡,不是斡赤斤家的存亡!”


    以他的性格,這句話已經說得極重了,幾大家族的主人臉色都變了,年輕的額日敦達賚眼睛裏跳過一絲凶狠,抖身就要站起來,被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生生地按了回去。


    “巴赫將軍在嘲笑我們這些老家夥沒有勇氣麽?隻想保著自己的牛羊和帳篷?”斡赤斤家主人冷笑,“別忘了我們和你一樣迎著朔北人的刀衝鋒過!斡赤斤家幾千個男人的屍體還躺在城牆外麵呢!”


    比莫幹緊緊地皺眉,搖了搖頭。鐵由急忙上去斡旋,“現在大敵當前,我們有話好好說,朔北人可巴不得我們不信任自己人呢!”


    “其實朔北這一戰的損失並不小,也死了幾萬騎兵,呼都魯汗的兵力折損也很大,我們主要是輸了士氣,這時候朔北人未必敢主動進攻。我們不必太過擔心,如果要和談,也可以延後,試圖取得幾次小規模的勝利,我們才能在談判中占據主動。”開口的是旭達汗,這個曾經在北方和誇父作戰的那顏原本絕對有資格在軍事上發言,但是經曆了貶黜和赦免後,他出奇沉默。今天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很多時候,旭達汗這個人已經被大家給忘了。


    脫克勒家族的主人翻了翻眼睛,以極度的輕蔑瞟了旭達汗一眼,“流著狼血的人就別多說什麽了。”


    旭達汗旁邊旁邊的貴木一直低著頭,此刻眼睛裏凶光一閃,伸手就摸刀柄。旭達汗看著地麵,默默地伸手把貴木的刀柄扣住。他沒有再辯駁,帳篷裏也就此沉寂下去。


    比莫幹的一個伴當進帳來,“大君,阿蘇勒大那顏醒了,正在金帳外等著覲見呢。”


    比莫幹點了點頭,起身說,“那今日先這樣,這個小庫裏格大會我還要開下去,大家各自回帳篷去想清楚,我會再召集大家來。最後一件事,我知道城裏有餓死奴隸的事情,我知道大家剩下的糧食都不多,但是奴隸也是人,得活命。尤其現在又是需要人的時候。”


    阿蘇勒跟著那名伴當進帳,開會的人們和他逆著走,每個人都隻是掃他一眼,並不說話。阿蘇勒和他們一個個擦肩而過,覺得那一道道冷冷的目光像是從他臉上割過去。他剛才站在外麵已經聽見了許多,並不覺得很奇怪,畢竟現在城外的敵人是他的外公蒙勒火兒。


    片刻,帳篷裏隻剩下比莫幹、阿蘇勒和那名伴當。比莫幹坐在他的黃金豹皮寶座上,低頭看著這個弟弟。阿蘇勒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尷尬地意識到自己忘記了禮節,這個哥哥已經是大君了,見到大君是應該下跪的。他又有些不習慣,猶豫了一下彎曲了膝蓋。


    比莫幹遙遙地揮手阻止了他,“阿蘇勒你不必跪,你醒來我很欣慰。你上陣很勇敢,我也很高興。沒事就好,去見見你母親吧,她應該很想你才對。”


    阿蘇勒楞了一下,不知該說感激還是其他什麽,剛一抬頭,看見比莫幹已經起身走了。他看著比莫幹的背影,心裏有些難過,他想自己大概是個多餘的人,站在空蕩蕩的金帳裏顯得那麽突兀。


    阿蘇勒被那個伴當引著往金帳後走去,這裏是他從小熟悉的地方。蠻族把大君的整片營帳叫做翰爾朵,裏麵住著伺候大君的女人們和伺候的奴仆,差不多等若東陸皇帝的後宮。他放眼眺望,不禁楞了一下,在雪地裏,他看到了兩座一模一樣的白色帳篷。在蠻族,大君的妻子們也被稱為翰爾朵的女主人,其中又以大閼氏和側閼氏為正妻,好比東陸的皇後和貴妃,隻有她們生下的孩子才是嫡出,才可以作為繼承人。大閼氏所居的帳篷是紅頂,側閼氏所居的是白頂,阿蘇勒的母親勒摩·斡爾寒就一直住在白帳裏,可他站在岔道口,看著左右兩條路,不知道往哪邊走才對。


    “那是新的大閼氏的帳篷,她堅持說自己是個卑微的奴隸出身,不能住在紅頂帳篷裏,大君將來會娶到真正能管理翰爾朵的大閼氏。但是大君說,她就是大閼氏,讓我們都這麽稱呼。”那個伴當這麽說的時候,筆直地看著阿蘇勒的眼睛。


    阿蘇勒不知道那些話是否隱含著某種提醒或者威脅,默默地點了點頭。


    伴當引著阿蘇勒走近其中一頂白色帳篷,一個年輕的女奴提前出來掀起了簾子。


    “呼瑪呢?”阿蘇勒隨口問。呼瑪是他母親身邊最得力的女奴,他有點想見她。


    “呼瑪去年冬天就死了。”年輕女奴說。


    “呼瑪……死了?”阿蘇勒心裏一涼。


    “老死的,走得很安靜。”年輕女奴說。


    阿蘇勒呆住了,看她掀開裏麵一層的簾子,幽暗的燈光下,一個女人默默地坐在床邊,時光沒有奪走她的美麗,她年輕得就像是阿蘇勒的姐姐,隻是一雙失神的眼睛,讓她再沒有當年草原天女的光輝。她抱著一個布娃娃,輕輕地唱著歌,她的床上,鋪著一件反毛的貂皮氅,阿蘇勒還能認出這是他阿爸穿的,夜深的時候會被拿來壓在身上。這大概是他阿爸最後死去的地方吧,而他阿媽大概還以為她的男人什麽時候會再回來。


    他忽然想要用力擁抱什麽人,於是撲進去緊緊抱住了母親。他的眼淚無法控製地流了下來,他把頭頂在母親的胸口,希望她能給自己一個溫暖的懷抱。


    可女人沒有,依然隻是低低地唱著歌,抱著她的布娃娃。


    伴當揮揮手讓女奴放下簾子,轉身離開了。


    阿蘇勒過了很久才出來,已經擦幹了淚水。外麵隻有那個年輕女奴在點炭盆,伴當已經不在了。


    “這裏就你一個伺候麽?”阿蘇勒淡淡地跟她搭話。


    “以前還有幾個,不過手腳不如呼瑪勤快,伺候不好主子有時候生氣會哭,就都給攆到外麵去了。不過我一個也夠了,新立的大閼氏對主子可好呢,每天都來陪著,有時候還陪主子過夜。大君在那邊的白帳等一晚見不到人,還抱怨呢。”年輕女奴是個直言快口的人。


    她沒有聽到阿蘇勒的回答,愣了一下扭頭看去,看見外麵又開始下雪了,年輕的大那顏默默地掀起簾子走了出去。


    阿蘇勒沿著那條分叉的路慢慢地前行,雪飄在他的頭發上,天地蒼茫。他走出了很遠,回過頭,看見自己留下一串足跡慢慢又被新下的雪蓋上了,遠處兩座白帳在雪裏模糊起來,像是一座城門。他用靴子把周圍的雪掃開,發覺自己正站在那個分岔口上。他看看腳下,想了想,走上了去另一邊白帳的路。


    距離那頂白帳還有十幾步路的時候,他聽到了笛聲,於是停下了。他太熟悉那笛子的聲音了,聽著就讓人想到月夜之下女孩一個人脈脈低語,因為蘇瑪不會說話,所以她才會用笛子去表達。他的神思追著那旋律走,想著有幾分腐儒氣的百裏煜認真地對他說,“塵少主吹的,是親情啊。好像草原一望無際,親人遠行,吹笛的人留在帳篷外,看著風吹草低,等著那人回歸,所以曲調始終低轉。偶爾風來,看見遠方的牧人馬群,迎上去,卻不是,於是又隻有風聲,仍舊是依依相望,隻是多了幾分失落。”


    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總是在午夜醒來的時候聽到笛聲,那時候蘇瑪在外麵,他在裏麵。隻要他咳嗽一聲,蘇瑪就會走進來摸摸他的頭,幫他蓋好被子。他倒從沒有想過會是他在外麵聽,蘇瑪在帳篷裏麵。


    “蘇瑪,這些年你過得好麽?”他用極輕的聲音對雪說。


    他在帳篷外站了一會兒,直到笛聲漸漸淡去,他才轉身離開。


    走回到那個岔口時他又一次回望風雪裏白帳的影子,忽然想起姬野給他看的那本《四州長戰錄》上說,最後薔薇皇帝抱著薔薇公主,在雪野橋邊眺望天地盡頭的天啟城,無比孤獨。他想就是這種感覺了,真是孤獨,雖然是故鄉。有什麽東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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