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下午茶


    “校長下午茶,是卡塞爾學院的傳統節目,隻邀請最優秀的學生。可別小看這份榮譽,其他學生往往四年都沒能有一個機會坐在這裏喝茶,而你已經是第二次來了。”昂熱校長從骨瓷茶壺裏傾倒出一道深紅色的水流,帶著綿密的白色蒸汽,注入瓷杯中,“斯裏蘭卡的錫蘭紅茶,產於uva地區,8月間采摘,非常濃厚,建議你用心品嚐。加奶麽?”


    “謝啦,不用,我不懂喝茶的。”路明非聳拉著腦袋。


    校長辦公室是個很棒的地方,空氣裏彌漫著淡淡木香,放眼看去都是老木頭油潤的色澤,兩層高、直頂到天花板的書架上堆滿了書,曲曲折折的木樓梯把整個空間分割成小一塊一小塊,仿佛巨大的鳥籠。


    路明非坐在天窗下,喝著“校長牌”的錫蘭紅茶,陽光透過毛玻璃灑在他身上,本該很享受……如果不是因為桌上那隻該死的白信封。


    “來一刀痛快的吧。”他心一橫,把茶杯放下了


    “既然你也猜到不是好事,那我就實話實說。”校長打開桌上的白色信封,翻出那張加印了教務處鋼印的成績通知書,“你的成績單《魔動機械設計學》和《龍族家族譜入門》兩門評分都是‘d’,這可是所有課程中號稱‘送學分’的兩門課。我都覺得有點尷尬了。”


    口氣還真溫和,如果換作高中班主任做在對麵一定會大聲說“嘿!秤砣!你真棒!這次又成功把平均分幹下去四份。


    路明非19歲,美國私立貴族大學“卡塞爾學院”唯一的“s”級學生,眾望所歸的精英,本該學成之後周遊世界屠龍,把可危的人類世界從龍族複興的命運中解救出來……可是他悲劇了。


    第二學期他選的三門課掛掉兩科,涉險過關的是《煉金化學一級》,還是靠零在最後的試驗裏仗義援手。


    “零”,俄羅斯裔新生,自稱18歲,長相14歲,膚色白淨得像冰,一年四季都透著股冷氣,視乎出汗對她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學生會主席凱撒叫她“冰山女王”,看一眼就知道是個很難親近的家夥。不過私下裏零很變通,隻要路明非許諾一頓飯,零可以知道幾乎任何事。


    實驗考試的內容是如何從菜葉中萃取出咖啡因,並利用升華原理令咖啡因結晶,有晶體就通過,沒晶體就掛科。路明非懷疑自己錯把丙酮當作乙醇當溶劑了,總之他的培養皿裏沒有任何晶體生成,隻有一團白色蒸汽縈繞。監考老師的鷹眼圍繞著路明非轉來轉去,因為貴為“s”級的學生在班上名聲不太好總是抄別人的學習報告。隻等霧氣散盡,全校唯一的“s”級學生就要用完全的失敗詮釋“廢材”二字。


    路明非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偽裝懷孕吃了幾個月加餐的母老虎,正在飼養員監視下產仔。奈何肚子裏卻什麽也沒有。他每次急起來都有股惡向膽邊生的感覺,想要直接把培養皿蓋子揭了說,“好了吧好了吧,不就是掛科麽?”好比母老虎哼卿了半天後終於目露凶光,從肚子下把用於偽裝的枕頭抽出來拋向空中,對飼養員大孔(有口字旁的,找不到)一聲說,“小老虎的就是沒有,你便待如何?有種砍我啊。


    零出手了,閃電般一腳,踢翻了旁邊的氧氣鋼瓶,幹脆利落足以比肩民國著名武術家黃飛鴻的無影腳,快得隻有明非看見了氧氣瓶爆炸起來會把整個試驗室的人都送上西天,幾個監考老師都魚躍出去,把足重幾十公斤的鋼瓶牢牢抱入懷中,不愧是卡塞爾學院精英教育的人反應之快,動作之果斷,有著橄欖球員一般的美感。


    就在大家挪開視線的瞬間,零以肉眼難以捕抓的速度,揭開路明非和自己的培養皿中,把自己培養皿中一半的咖啡因結晶倒入路名非的培養皿,然後迅速恢複到蹲座在實驗台前的出神的狀態。


    “啊嘞?這是分身對吧?這是白金之星對吧?是空條承太郎(求科普)的白金之星對吧?”


    路明非驚訝得下巴都要落地。


    路明非獲得兩個學分,代價是請零吃一頓中國菜


    “下次你還可以惠顧我。”吃完之後零表示滿意,擦擦嘴起身,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轉身離去。


    “會被強製退學麽?”路明非有點忐忑,這樣回國大概會被嫂嫂笑死吧


    “不會,我們從不強製退學但是這樣下去,你可能地降級,”校長顯得有點為難,“你知道,把你評為‘s’級的可是我,你要是降級,對我的威信是個打擊。”他翻著成績單,皺眉,“所謂《魔動機械設計學一級》隻是繪圖課而已,會有難度呢?你居然棄權。”“太難了,考題使不能借助電腦設備,用尺筆和圓規畫出一隻手表機芯的分層機構。”路明飛歎了口氣,“我還以為機械製圖入門課隻要畫一個挖了方孔的圓柱體什麽的…


    “繪圖是熟能生巧,你知道佛羅倫薩的畫家費羅基俄麽?他有個學生名叫達?芬奇….”校長循循善誘


    “是打?芬奇畫雞蛋的故事?在中國每個中學生都知道,和愛因斯坦的小板凳故事及華盛頓櫻桃樹故事齊名。”路明非歎口氣,“是非常勵誌了,大校長我得說,不知道怎麽回事,同班的其他人好像都有素描基礎,可以前畫過最多的就是烏龜。一學期時間我勤學苦練也隻能把雞蛋畫圓而已…”


    “也有道理,奇蘭可是得過美籍印度人一個美術大獎,你的基礎差了點。”校長說“那《龍族家族譜係入門》呢,我還是這門課的代課教授,我覺得我講課還是相當….深入淺出的。


    “我確實努力去背了….可考試範圍包括足足四千多個曆史人物,他們都是龍族血統,有龍族名字,又有人類名字,在普通曆史書上他們是這樣的,在龍族密碼史裏他們又是那樣的。他們一個個都是佐羅,平日裏各幹各的,有的是燒陶、有的是藝術家、有的專職煉金,居然還有三四個事皇帝,但私下裏有承擔屠龍義務。”路明非聳聳腰,“背到最後都串到一起去了,我高中時候就最怕曆史課,年代人命事件,我都是越背越暈的。”


    “虎門銷煙是哪一年?”校長忽然問。


    路明非一愣,“19…”


    “錯了,1839年6月,當時英國東印度公司以鴉片貿易作為掩護,深入中國內陸,尋覓龍族遺跡,並且獲得一具二代種龍類骨架,準備運回英國。當時中國負責禁煙地官員林則徐,出身之姓林的屠龍世家,對於龍族秘密非常了解,他知道這件東西如果暴露在英王麵前的話,會動搖這個世界的格局,於是借著禁煙的嚴令,把龍類骨架從鴉片箱中查出,在海岸邊的池中以大量石灰混雜密藥銷毀。


    “太神了點吧?”路明非察汗。


    “匈奴王阿提拉死於多少年?怎麽死的?”


    路明非以無辜的眼神看著校長,虎門銷煙他好歹還知道是清朝,這匈奴王什麽的是何方神聖都不清楚。


    “他死於公元453年。在此前一年,也就公元452年,尊貴的龍族初代種,‘四大君王’之一的‘大地與山之王’,匈奴王阿拉提,翻越阿爾卑斯山脈,攻入意大利,這個龍族被稱作‘上帝之鞭’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他的名言是‘被我的馬踐踏過的地方,都不會再長出新草’,在龍族統治世界的時代,羅馬城曾是他的封地,他的‘世界之殿’,他要奪回這座被基督教守護的城市,召喚龍族的血裔,重建他的龍族帝國。”校長慢悠悠地說。


    “聽起來像是一條能打的好漢。”路明非又嘴欠。


    “當時的秘黨長老,教皇利奧一世、元老院首席議員阿維努斯和禁衛軍統領特裏傑久斯都出自曆史悠久的屠龍家族,在密黨首領阿基坦的預言下,他們提早42年改變了整個羅馬的建築格局,從高空中俯瞰,整個羅馬城的街道和建築呈現出無數龍文,仿佛一株茂盛生長的世界樹。言靈之力守衛著這座城市(大工程啊)。”校長直接無視路明非的白爛話,“至今航拍圖上依然能夠看見舊日的痕跡,那座人類曆史上的奇跡之城,人類抗擊龍類的堡壘。”


    “酷!”路明非有點震撼。這一節課上講過麽?他不記得了也許當時正在睡覺。


    “阿提拉在這座城市卻步,他並不畏懼基督教的力量,但是同族的力量讓她不安,這個城市、片土地都在反抗他。利奧一世、阿維努斯、特裏傑久斯出城談判,然而事實上雙方相信的隻有力量,龍族的戰場上永遠隻有赤裸的力量搏殺,無所謂的政治談判。利奧一世以一生的心血培養的‘聖堂國教騎士團’傾巢出動,借著談判的機會給阿提拉痛擊,騎士團全軍覆滅,而阿提拉三度被這些騎士以血肉為代價推入了溶解了煉銀的‘水銀河’,肉體和精神抖受到重創。他不得不回軍,當是撤離之前,他如願以償地得到西羅馬帝國的公主霍諾利亞為妻,他和這個女人糾纏了一生之久。


    “這麽八卦?”路明非眼睛一亮,高中曆史書上很少談八卦橋段,即使講昭君出塞,看起來也完全不是奔著一個男人去的,貌似他隻是個女大使,主要是代表漢元帝去給呼韓邪單於送點植物種子和工匠至於婚不婚洞房不洞房的,大家都完全不在乎,所以路明非每每先到這對曆史書上的著名夫妻,都覺得他們是春節聯歡晚會上少數名族男性一名和漢裝女性一名,對著世界張開友好懷抱,然後就下台卸妝分別去吃宵夜。


    “是啊,事實上阿提拉這位偉大的龍族君主的少年時代實在羅馬宮廷裏度過的,12歲時他為匈奴的質子被送到羅馬,在那裏接受完全的教育感受到血統的召喚,覺醒,並且認識了當時還是個孩子的霍諾利亞。從血統分析,霍諾利亞可能是個完整的人類,她和阿提拉的關係很耐人尋味,他們之間到底是政治合作還是存在超越種族的感情,沒有人知道。霍諾利亞當時是羅馬皇帝的姐姐,地位很高,當時她曾主動提出下嫁給阿拉提。而整個羅馬宮廷都反對這樁婚姻,視乎它會導致這個世界的滅亡似的。”校長攤了攤手,“真相已經無從知曉,總之在46歲的時候,阿拉提至於得到自己少年是相遇的女人。”


    “然後呢?”路明非追著問。


    “第二年阿提拉死了,死法很神秘,他在一次飲酒後暴亡,睡夢中鼻腔血管破裂,鮮血湧入喉嚨,窒息而亡。”


    “這麽扯,好像說我吃飯會噎死似的!”路明非瞪大眼睛。他自信吃飯絕對不會被噎死,因為總更芬格爾一起宵夜,練就一生好藝業,沒有水磨石砌般的喉嚨,各付一筆錢的宵夜就會有八九成滑進對方水磨石砌的喉嚨裏。


    “這次死亡發生在他迎娶勃艮第血統的少女伊笛可,秘黨的曆史學家有過猜測,伊笛可其實是羅馬帝國世襲的屠龍間諜,她殺死了這位龍王。而龍王所以失去反抗的能力,是因為他的妻子霍諾利亞在長達一年的時間始終在對他下毒這種毒藥從蜥蜴的骨骼中提煉出來的,配上三種經過煉製的純淨金屬,對於人類是完全無害的,對於龍族確是劇毒。在羅馬城外遭到重創的龍王在毒藥的攻勢下身形俱疲,所以當夜在婚帳中無力抵抗西羅馬密黨一個世紀裏最傑出的刺客伊笛可,她的代號是‘翠之混’。”


    “啊?”路明非對於這個結局很失望,“壓根不是個好結局….也不是壞結局,這個龍王根本死得莫名其妙啊”


    “其實曆史的結局往往是這樣,無所謂好結局,也不所謂懷結局。結局,隻是結局,一個人死了。”校長淡淡地說,“有趣的是,龍王似乎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死亡即將到來,他於第二日下葬,把自己的遺體分開盛放在金銀鐵三個棺材裏。這符合龍族的慣例,這三具棺材裏有一具藏著會令他重生的‘卵’,分開埋葬能避免真正的‘亂’被摧毀……但是這樣的三具棺材不是應該立刻可得的,他應該已經準備了好久。


    路明飛愣住了,仰天看著頭頂的天窗,一片片落葉的影子投射在毛玻璃窗上,它們無聲地旋轉落下,刮擦這玻璃表麵發出輕微的“嘶啦”聲。隨著校長話音落定,這棟小屋裏一瞬間就安靜了。


    校長端起前麵的錫蘭紅茶,吹了吹,“如果你有認真聽課和翻書,你會知道,進攻歐洲所謂‘匈奴’和中國曆史上傳承清晰的‘匈奴’不一樣,前者更準確的稱呼是‘匈人’。一般曆史學家們隻是從匈人稱呼自己的發音上,推斷他們和漢朝北方邊境強敵匈奴有繼承關係。其實這是錯誤的推論,‘匈人’是混血龍族後代,被一位強大的龍王統領著,高舉戰旗,試圖返回故土。”


    他深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也和路明非一樣仰望著那塊天窗,出神,“每次想到這個故事,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和叫阿拉提的男人,他糾纏一生的女群主霍諾利亞,以及他的另一個女人,殺死他的刺客伊笛可。他們之間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明知道自己的死期,為什麽他從未反抗,隻是豪飲?還有那一代以教皇為首的、促類拔萃的秘黨精英麽如果不是這群人恰好在那個時期出生在世上,那麽龍族也許已經複興於世了。”


    “如果寫出來,會是很美的故事吧?”校長輕聲說。


    “嗯。”路明非說


    “那麽,明非,匈奴王阿提拉,他死於公元多少年?”校長問。


    “公元…453年。”路明非一愣。


    校長微笑,“你記住了,是不是?如果你把這些看作考試內容,他們可能是枯燥乏味的,但是如果你仔細想想,在人類還未掌握科學力量的時代,那些屠龍家族的後代,是以怎樣的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龍族複興,你就會嗅到龍族秘密書中濃厚的血腥味,那些年份、時間、人名會如刀刻在你的腦海裏,你無法忘記他們,曆史回頭描述一個人一件事的時候,往往隻有聊聊的幾十字。當時能留下幾十個字的人,付出的代價…往往是生命,而在他們的生命如同煙花那樣燦爛地燃燒,往往無人能見。


    “哦”路明非抓抓頭。


    “我想為你開始一係列輔導,在這些輔導課裏,我會給你講若個故事。關於龍族的真實故事,明非,要記得你的身份,你是‘s’,是命運賦予人類機會,你有龍族血統應該了解自己族類的過去。”校長直視路明非的眼睛“那麽,從那個故事開始吧,很多年了,我總是想將那個故事。…隻是很少有合適的觀眾。


    “我們…還沒開始?”路明非心裏往下一沉,他來的時候掂著晚上去看諾諾他們芭舞社的拍練。


    “隻是剛剛熱身完畢,下麵這個故事關於你爺爺的爺爺。”


    路明非一愣。他對自己的爺爺是誰都不清楚,爺爺的爺爺好比三皇五帝般的久遠存在。根據叔叔的意思,爺爺在文革裏被批鬥死了,從小和路明非的老爸相依為命,又因為爺爺一直是軍人,總在各地跑,路明非的老爸和叔叔也就跟著,記憶裏哥倆從沒會過老家,也沒見過老家的親戚。


    “叫路山彥。”校長輕聲說,“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很緊身的西服,把辮子盤起來藏在禮帽裏,跟著當時中國首席大臣李鴻章從火車上走下來,下榻愷撒大旅館。我悄悄對梅涅克說,看唄,那個年輕的中國人。眼裏滿是孤高和寂寞,也許是我們的族裔。”


    “你…你認識我爺爺…的爺爺?”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校長沉默著,伸出手撕下了桌上的一頁台曆,把那張紙睇到路明非前麵。


    2010年9月23日的台曆,這個日期被用紅筆圈了起來,旁邊是校長的親筆,“erinnerungstag”


    雖然每天都說中文,都在在一所德國風的校園裏,路明非也認識幾個德國單詞。


    erinnerungstag,德語中的“紀念日”,或者更精確一些,“將是陣亡日”。


    “這麽多年來,我每年都會買一本台曆,把這個日子標準在上麵,一頁一頁地撕下台曆,最終就會等到這一天。”校長說,“就是今天,今天很適和講這個故事。”


    路明非深深地吸口氣,像雞啄米一樣點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他是個有眼色的家夥,剛才一瞬間,校長的眼瞳變了,仿佛在天空中聚起了鐵黑色的雲團。


    “我們的時區是西六區,相差七個時區。芝加哥的下午,是漢堡的深夜,”校長望著天花板,聲音飄忽得像幽靈在井中低語,“那天晚上天上下著雨,我一生中第一次親眼看到異族,我們在海港頭上等待他。恭迎人類的噩夢….”


    “整整一百年過去了,我始終無法忘記那個夜晚,那個…哀悼之日。”


    “我的媽啊,你不提醒我都快忘記你是個活了130年的老怪物了!”路明非在心裏說。


    然而他沒法說出這句話來了,故事開始了,校長眼中的雲團崩塌了,大雨瓢潑而下。


    天地寂寞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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