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一天一天地逼近了,雖然積雪厚到連港口的大門都打不開,但是黑天鵝港裏越來越溫暖,室內溫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28度。因為聖誕節快到了,博士給鍋爐房提供了額外的兩噸燃油,讓他們務必要把房間裏燒得如春天般暖和,好讓女孩子們能穿上漂亮的連衣裙跳舞。


    黑天鵝港裏除了黨員都是東正教信徒,每年聖誕都有熱鬧的慶祝活動,男男女女載歌載舞。博士還會送掛滿禮物的聖誕樹給孩子們,每個孩子都會獲得一身全新的衣服。唯有在聖誕節前後,黑天鵝港裏的孩子們才能像書中描述的那些生活在莫斯科的孩子們一樣,穿著節日的盛裝,帶著有皮遮耳的帽子,吃上爆米花和冰激淩。博士通過廣播對大家宣布,莫斯科來的邦達列夫少校正設法幫助黑天鵝港解決冬季物資,物資很快就不是問題了。既然物資不成問題了也就沒必要節省了,博士慷慨地發給軍官們烈酒和香煙,發給護士們香水和絲襪,每天的晚餐都有土豆燒牛肉供應。護士們用彩紙剪了拉花貼在通道的牆上,還用彩燈裝飾了一株巨大的聖誕樹,立在懸掛列寧畫像的金色大廳裏,樹梢和屋頂齊平,孩子們能在樹下爬來爬去。


    “你們聽說沒有,邦達列夫少校要分批送我們回莫斯科去讀高中。”吃飯的時候謝爾蓋壓低了聲音說。


    “你從哪裏聽說的?”雅可夫停下手中的勺子。


    “我聽護士長跟護士們說的,說這裏沒有能教高中課程的老師,是時候把我們送回莫斯科去念高中了。”


    “你沒有聽錯?”


    “千真萬確,護士長還特意說了,說這裏夠年紀念高中的隻有四個人,你、我、霍爾金娜和安東。”謝爾蓋說,“說第一批就我們四個人。”


    “要是我們四個能去一個學校就好了。”雅可夫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對麵的霍爾金娜,“讀莫斯科的高中,那多帶勁兒!”


    “你其實是想說你要是能跟霍爾金娜念一個學校就帶勁兒了,是不是?”謝爾蓋咧嘴,“沒我和安東的事。”


    “我可沒這麽說,是你自己亂想,我們是好朋友自然要去一個高中上學。”雅可夫的臉有點紅。


    “反正我又不會跟你搶霍爾金娜,我還沒有霍爾金娜高呢。謝爾蓋悄聲說,”莫斯科的高中裏還能沒有漂亮女孩麽?我去莫斯科的高中裏找漂亮女孩。不過雅可夫你可得當心,霍爾金娜要是到了莫斯科,該有多少人追啊,那裏有的是比你英俊的男生。"


    “我又沒說要跟霍爾金娜怎麽樣!我說了我們大家都是好朋友!”雅可夫加重了語氣,但誰都聽得出他言不由衷。


    “我還不想去莫斯科上學……我在莫斯科又沒有什麽親戚,莫斯科又那麽遠。”安東悶悶地說。


    “別傻了,去莫斯科上學是多難得的機會!,,謝爾蓋說,”聽說莫斯科的食物配給比別的地方多很多,將來能去大機關工作,莫斯科人都有小臥車和度假別墅,還能買到外國貨。"


    “我覺得這裏也挺好……”安東舔掉嘴邊的牛肉汁,盯著餐桌盡頭那個白色的單薄的身影,那個女孩的白金色頭發養得很長了,垂下來遮住了半邊麵頰。


    雷娜塔吃掉了最後一塊土豆,起身端起不鏽鋼餐盤往餐具櫃走去,安東和謝爾蓋的目光追著她的背影。


    “安東你是看上了紙娃娃麽?”謝爾蓋嘿嘿地笑,“她連胸都沒有長大!”


    話是這麽說,可看著那個瘦瘦小小的背影,謝爾蓋也有一點心動。在他看來,雷娜塔要跟霍爾金娜比還差得很遠,但最近這個不起眼的紙娃娃好像忽然漂亮起來了,蒼白的皮膚潤澤了,眼神也活潑了。雖然還是瘦瘦的,但看她裙下的小腿纖纖細細,腳踝隻有一握粗,線條居然也有些動人,就像一株正在發芽的柳樹,讓人無端地想要爬上那麽一爬。


    “女孩子都會發育的,將來雷娜塔會比霍爾金娜還好看。”安東小聲說。霍爾金娜忽然起身,瞥了一眼安東,收拾餐盤就走。


    “哈哈哈哈,霍爾金娜的耳朵最靈了,你說錯話了!”謝爾蓋嘿嘿笑。


    雷娜塔把洗幹淨的餐盤放回餐具櫃裏,以身體為遮掩取下餐具櫃底層的小扳手塞進袖子裏。


    外麵暴風雪嘶吼,雷娜塔抱著佐羅,輕手輕腳地爬行在通風管道裏。她還未發育的纖瘦身體恰好能爬過這些直徑不到40厘米的管道,為了方便,她隻穿著小內衣,這樣即使蹭髒了身體用雪擦擦就好,不會被護士們覺察。管道裏流淌著溫熱的風,倒不是很冷。


    “那些管道是往各個區域送暖用的,利用它你能到達禁區。”零號的囑咐很詳盡,他在雪地上給雷娜塔畫過管道的布線圖,“要離開這裏,我們需要食物、交通工具和武器……重型武器。”


    雷娜塔在第58個通風口前停下,用晚飯時偷來的小扳手把螺絲擰開,小心地挪開過濾網之後,把自己帶來的破墊子扔了下去。


    "從58號通風口鑽出去,那裏有很多管道,你可以踩著管道一級一級往下走。


    但最上麵的管道很燙,要帶隔熱的東西墊著。"零號是這麽囑咐的。


    雷娜塔下到地麵,貓著腰跑到雜物堆裏,把一個大個的紙箱翻過來扣在自己頭上。幾分鍾之後她就聽見了沉重的軍靴聲,提著波波沙衝鋒槍的警衛們打開倉庫的門,用雪亮的電筒四下照射。他們沒有看到什麽可疑的目標,關上門離開了。


    “倉庫的巡邏是每15分鍾一次,三個戰士一組,他們隻是很粗略地看一眼。以你的個頭,隻要用大紙箱扣住自己就會很安全,那裏有很多大紙箱。”


    雷娜塔鑽了出來,像隻覓食的小野貓那樣在箱子中間爬動。她並不很緊張,這不是她第一次沿著通風管道外出“作業”了,有種駕輕就熟的感覺。開始她會嚇得瑟瑟發抖,但漸漸地她熟悉了“遊戲規則”。這遊戲很容易玩,零號的話就是遊戲規則,隻要一板一眼地按照他說的做就絕對安全。她用自己床頭帶熒光的小鬧鍾照著,在倉庫的最深處找到了零號要的箱子。木箱足有雷娜塔那麽高,因為天長日久有些腐朽了,雷娜塔用扳手擰螺絲的時候,木板發出了令人驚悸的摩擦聲。


    門外的軍靴聲驟然停止,雷娜塔嚇得蜷縮起來。


    “該死的老鼠!”警衛嘟囔。接著是火石摩擦的聲音,他點燃了一根煙,繼續巡邏。


    雷娜塔繼續作業,像小老鼠一樣勤奮。所有螺絲都被卸了下來,木箱裏是一架德什卡1938高射機槍,12.7毫米的超大口徑讓它看起來像一門小炮。接近兩米的槍管上層層疊疊的都是散熱片,說明這東西發射的時候該是多麽的火爆,若不散熱,槍管都會軟化。


    “德什卡1938,最大射程5.4公裏,戰鬥射速125發每分鍾,那是我們能搞到的威力最大的武器。那支槍有幾十年的曆史了,不過油封很好,應該沒問題。這裏的人已經不記得那支槍了,你把它拿走沒有人會注意,記得子彈箱也要搬走。”


    雷娜塔推著這重達180公斤的鐵東西,走在空無一人的倉庫裏。如果不是這支槍的輪式支架被潤滑得很好,她連一厘米都推不動。她穿過長長的貨運通道,在接近狗圈的地方找到了零號說的小隔間,把德什卡1938推進去,掩上門,然後躡手躡腳地打開通道盡頭的小門,輕聲說:“喂,晚安啦。”


    那些警覺的雪橇犬沒有狂吠而是發出了嗚嗚的低聲,雷娜塔把手伸到狗籠前,雪橇犬溫順地舔了舔她的手。幾天前這些雪橇犬和雷娜塔成了朋友。按照零號說的,雷娜塔把一種無色透明的液體灑在肉上丟給這些雪橇犬。


    “那是一種致幻劑,對犬類有用。那東西不會傷害它們,但會讓它們覺得你是可以親近的朋友,它們會對你比對主人更忠實。我們需要交通工具,而這裏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狗拉雪橇。”


    在警衛返回倉庫之前,雷娜塔鑽回了通風管道。她打著嗬欠原路返回,今晚的作業就這麽結束了,她可以睡個好覺了。


    “做得真好,我的小公主。”零號房,鑄鐵躺椅上,穿著拘束衣的男孩睜開了眼睛,


    “子民們,你們將以白骨的花環,迎接我的重歸麽?”


    1991年的聖誕夜,暴風雪如約到來,天幕中看不到一絲光,旋風把雪塵卷成白色的龍衝上天空。黑天鵝港封閉了正門,所有門窗都釘上了木板,以免暴風雪影響了聖誕晚會的氣氛。


    女孩們在走廊上追逐嬉戲,男孩們在樓門外高喊著她們的名字,雷娜塔不時能看見半裸的女孩們用連衣裙擋著胸口在門前跑過,她們的肌膚像牛奶那樣白嫩,年輕的身體美麗奪目。女孩們把換好衣服的男孩趕出了這層樓,因為她們要換衣服和化妝,博士讓護士長打開倉庫裏的衣箱,把所有漂亮衣服都拿出來給女孩們選。有些衣服雷娜塔從未見過,有黑色的夜禮服裙,暈染得像鮮花一樣的太陽裙,還有帶白蕾絲纏邊的半透明裙子,還有大人才會穿的高跟鞋和絲襪,博士微笑著說,反正女孩們總有一天會長大,不如先穿起高跟鞋來走走看。


    “霍爾金娜你要迷死誰呢?是雅可夫還是謝爾蓋?”朱洛娃追著霍爾金娜尖叫,


    “我要是男孩我也會喜歡你啊!”


    “是誰在內衣裏加了厚厚的墊子?是誰學著燙頭發?是我們的朱洛娃啊朱洛娃!”霍爾金娜一邊笑一邊躲避。


    她們都隻穿著內衣和絲襪,因為還不適應有跟的鞋子,跑得搖搖擺擺,樓下的男孩聽見她們說的話,吹起挑逗的口哨。


    雷娜塔抱著佐羅,床前掛著她的新衣服。零號叮囑的事情她都做好了,今夜就是她離開黑天鵝港的日子,她隻想帶這兩件東西走。她不像霍爾金娜和朱洛娃那樣有大女孩的身材,適合她穿的衣服不多,這身新衣服是帶繡花邊的白襯衣、駝色帶毛皮滾邊的呢子短裙、筒形的皮帽子和駝色的毛靴。雖然沒有朱洛娃和霍爾金娜的裙裝那麽華麗,可這也是她有生以來最漂亮的一套衣服了。她決定在去見爸爸媽媽的時候穿著這身好看的衣服,多年不見的女兒那麽漂亮地忽然出現,他們一定會很驚喜。


    “佐羅要勇敢哦,我們今晚就去找爸爸媽媽了。”她在小熊頭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小姑娘們趕快穿上衣服把門打開!晚會開始前我還得給你們上上課,免得你們胡來!”護士長在樓門外粗聲大氣地喊。


    樓門前已經聚集了好些軍官和護士,軍官們換上了呢子的軍禮服,護士們穿上了毛呢裙子和到膝蓋的高跟長靴,還化了淡妝。


    雷娜塔換好衣服出門的時候往走廊盡頭看了一眼,零號房一如既往地關著門,聽不見任何聲音。


    “人類真是容易被物質享受迷惑的族類啊。”邦達列夫坐在壁爐旁,往彈匣中填入一顆顆鋼芯彈,“您隻是提供了額外的燃油供他們取暖,給男人發煙酒給女人發絲襪香水給孩子們發新衣服,他們就徹底放鬆了警惕,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


    “是啊,人類就是這樣,愚蠢又脆弱,隻需要一點點物質就會滿足。這個港口裏的男男女女們正期待著聖誕夜的舞會,士兵們憧憬著能在舞會後把女護士推倒在床上,男孩們期待能跟自己喜歡的女孩表白。弱小的東西是沒有權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博士站在鏡子前,扣好襯衫的扣子,戴上鐮刀鐵錘圖案的袖扣,”不過很快就不一樣了,被龍類基因加強之後,新的人類將會誕生,人類的一切劣根性將被根除!"


    “真空炸彈會在淩晨零點準時引爆,為了避免被衝擊波波及,我們要離開黑天鵝港至少十公裏。所以必須在23點前撤離。”邦達列夫看了一眼腕表,"現在是19點50分,聖誕晚會還有十分鍾就要開始了,您應該準備去致辭了。


    “列寧號那邊準備好了麽?”博士對完表,披上軍裝外套。


    “沒有任何問題,核反應堆和燃氣輪機已經全功率開啟,隻等我們登船就立刻起航。但暴風雪比預想的還要猛烈,能見度隻有50米,不知道雪橇犬們能不能找到列寧號。”


    “要相信雪橇犬,它們是北極的精靈。”博士在胸口掛好列寧、紅旗、十月革命三枚勳章,“21點開始,通風管道會往各個區域輸送混有致幻劑的暖氣,隨著致幻劑的量漸漸增大,大家會玩得越來越開心。他們不會注意到我們已經離開了,而是會完全沉浸在平安夜的歡樂中。”


    “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我們一定會下地獄的吧?”邦達列夫低聲說。


    “神從不懲罰惡行,否則我應該活不到這個年紀。”博士淡淡地說。他轉身推開大門,暖氣和音樂聲撲麵而來,金箔碎片漫天飛舞,金色大廳裏燈火輝煌。


    士兵們拉著手風琴,年輕女孩們載歌載舞。孩子們圍著巨大的聖誕樹許願,踮著腳尖去夠上麵的禮物。牛肉湯、烤甜餅的香味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彌漫在空氣中。博士的出場引發了潮水般的掌聲,博士高舉雙手向大家致意。


    “我親愛的朋友們,今天是聖誕節,也是黑天鵝港的重要日子。我們來自莫斯科的朋友邦達列夫少校已經向我確認,我們的研究工作得到了上級的高度讚揚!很快我們就可以分批回家探親,這裏的每個人都會受到獎勵,你們會有軍功章,能去裏海度假,你們是國家的功臣!唱歌跳舞吧!在這個美好的夜晚!”


    雷娜塔站在聖誕樹後,看著大家歡呼雀躍,士兵和護士激動地彼此擁抱親吻,能回家探親是這裏每個人的期望,博士的許諾太激動人心了。但雷娜塔並不相信博士說的,今夜博士所說的每個字在她聽來都像是毒蛇的噝聲,令人毛骨悚然。


    博士和大家碰杯之後就回辦公室繼續工作了,金色大廳裏越來越熱鬧,室內溫度越來越高,年輕人們跳著水兵舞,熱得把軍服脫下來扔在一旁,護士們也脫掉了外衣,背心下露出內衣的白色花邊。他們都喝了很多酒,目光中赤裸裸的都是挑逗,荷爾蒙的氣息壓過了香水味,刺激得每個人身上發紅。他們跳著舞就擁抱在一起,士兵們把手伸進了護士們的背心裏,他們咬著彼此的嘴唇,像情人,又像嗜血的野獸。孩子們也躁動起來,學著大人的樣子摟在一起跳貼麵舞。雷娜塔是這些孩子中最小的,其他的孩子都比她大,安東和霍爾金娜都十五歲了,雅可夫已經十六歲了,看起來和瘦瘦小小的雷娜塔區別很大。男孩們的上唇長出了幾根成形的小胡子,而女孩們的胸脯已經飽滿起來了,走起路來腰肢輕擺。女孩們選的多半是絲綢連衣裙,裙擺在膝蓋以上跳動,露出她們纖細挺直的小腿,男孩則像大人一樣穿著小號軍禮服,肩上有黃色的綬帶,一掌寬的牛皮腰帶把他們的腰勒得很挺拔。


    音樂變成了輕柔的慢板,男男女女們擁抱在一起慢搖,麵頰相貼,臉色紅得像是要透出血來。雷娜塔躲在聖誕樹後,偷看著高挑的霍爾金娜和英俊的雅可夫跳舞。霍爾金娜穿著一件紅色半透明的裙子,背後的v形開口下探到腰間,露出裏麵白色的小背心,她金色的長發梳成高高的馬尾,在迷離的燈光中那麽耀眼。雷娜塔覺得她美得叫人自慚形穢,每個男孩都想跟霍爾金娜跳舞,所以每支舞曲霍爾金娜都會換舞伴。但她最喜歡的舞伴還是雅可夫,雅可夫有一身線條分明的肌肉,身形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其實雷娜塔也很想學著跳舞。聽著音樂,她的腳就有點忍不住在地上啪啪地踩拍子。但她記著零號的囑咐,她必須在十點左右悄悄地離開金色大廳,不驚動任何人。


    她一直在看牆壁上的掛鍾,還剩五分鍾,她還有時間看看雅可夫和霍爾金娜跳舞,今夜那對年輕人就像舞場上的王子和公主,真叫人羨慕。


    跳著跳著,雅可夫的手順著霍爾金娜的腰往下挪動,公然探進了霍爾金娜的裙子裏。他把裙擺撩起來,揉著霍爾金娜線條優美的大腿,霍爾金娜的絲襪邊暴露在雷娜塔的視線裏。雷娜塔吃了一驚,意識到這裏麵有什麽不對,要在平時男孩女孩間哪怕手拉手也會被護士責打,雖然在聖誕晚會上護士們不會那麽嚴厲,不過雅可夫正在做的事情也絕對不會被允許。就算別人沒有注意到,難道霍爾金娜也不知道拒絕麽?


    霍爾金娜毫無知覺似地緊貼在雅可夫的身上,潔白柔軟的身體如一條白色的蛇。


    驚悚在雷娜塔的腦海中炸開,她意識到另外一件可怕的事,掛鍾停了!她一直覺得還有五分鍾就到十點了,但這五分鍾過得極其緩慢,已經過去兩支舞曲了。唯有盯著掛鍾仔細看,才會發現秒針已經不走了。那是一台機械掛鍾,每天都有人負責為它上弦,大家都根據它來對表。但它居然停了,於是金色大廳裏的時間永遠被鎖定在2l:55,跳舞的人們都覺得時間還早,歡樂未盡。


    環顧周圍,相擁起舞的人多半都在做跟雅可夫和霍爾金娜差不多的事,士兵們可比稚嫩的雅可夫囂張多了,他們肆無忌憚地咬著懷中護士的嘴唇,捏著她們的身體。


    雷娜塔一步步退往角落裏,瑟瑟發抖。這地方,這些人,都不對!所有人都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好像明天就是末日那樣縱情狂歡,不知休止。他們跟平時完全不一樣了,被情欲控製了頭腦,忘記了羞恥,變成了野獸般的東西。


    她必須立刻離開,零號還在等她。她小心翼翼地貼著牆挪動,往門邊摸索。


    金色大廳的門被鎖死了,三道機械密碼鎖從不同的方向鎖死了這道內嵌鐵芯外包桃花心木的大門,鎖眼裏填滿了融化的鬆香!雷娜塔的心被恐懼抓緊,顯然是有人故意封鎖了金色大廳,有什麽危險正在臨近,而大廳裏的人逃不出去。他們合力都沒法破壞這扇堅固的大門。雷娜塔用力拍門大聲呼喊,但她的聲音被忽然強勁起來的舞曲蓋過了,手風琴手跳進舞池中張揚地演奏起來,男男女女拉著手圍繞著手風琴手蹦跳,鞋跟踏得地麵震動。他們都很歡樂,用歡樂淹沒了雷娜塔的絕望,便如用貝多芬的《歡樂頌》淹沒一隻小狗的哀鳴。


    雷娜塔喊不動了,她背靠著那扇她永遠也打不開的門,看著這些死到臨頭還縱情歡樂的愚者。在這群人中她是一個異類,這群人即使在正常的時候也跟她迥然不同,把她困在黑天鵝港的其實不是鐵門和密碼鎖,而是這些陌生人。這些年來一直是這樣,她住在一個由混凝土、鋼鐵和奇怪陌生人組成的牢籠中,緊緊抱著被磨掉了毛的布袋熊。


    她害怕得想哭,可哭不出來。


    “雷娜塔,你怎麽不跳舞?”有人在背後輕聲問。


    她驚恐地扭頭,滿臉潮紅的安東靠在門框上。安東住14號房,比雷娜塔大一歲,他瘦而蒼白,窄臉上有著細碎的雀斑,嘴唇上有一抹淡黃色的細絨毛。安東那雙黃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雷娜塔,他用舌頭來回舔著幹燥的嘴唇,渾身酒氣。


    “你熱不熱?”安東用一種古怪的聲音問。


    雷娜塔一步步後退,縮在角落裏使勁搖頭。


    “你流汗了。”安東一步步逼近。


    “我……我不熱……”雷娜塔嘶啞地說,聲音全不似她自己的。


    “熱就跳舞啊,我們跳舞啊。”安東的雙手搭上了雷娜塔的雙肩,一把就把披肩扯了下來,雷娜塔瘦削剔透的肩膀露了出來,身上隻剩那件帶白紗裙角的小裙子了。


    在雷娜塔的驚呼聲中,安東雙手抱住她的腰,發力把雷娜塔舉過頭頂,帶著她跳進舞池。舞池中有人歡呼著抓掉雷娜塔的帽子,淡金色長發傾瀉而下,像是一匹金色絲綢。跳舞的男男女女都為安東的“勇敢”鼓掌大喊:“吻她!吻她!吻她!”


    安東把雷娜塔放在地上,圍著她跳舞。他著魔似的甩動小臂和小腿,全無規律可言,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雷娜塔的身體。雷娜塔覺得那目光像是要把自己扒光,人們層層疊疊地圍著他倆。安東放肆地撫摸著雷娜塔暴露在外的肌膚,霍爾金娜和雅可夫就在旁邊,一邊擁吻一邊歡呼叫好。雷娜塔忽然明白了那些人的意圖,她盯著那些被欲望燃燒的眼睛,從中解讀出的是一隻隻野獸。今夜就是一場狂歡節,沒有規則的狂歡節,今夜他們想做的事都能做,沒有人會斥責他們。今夜是他們夢想成真的日子,但他們還需要一件祭品。就像人類在還蒙昧的時代,每逢好日子就要祭祀一個處女給天神,還要圍著她載歌載舞。


    雷娜塔就是他們選中的祭品,因為在這裏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雷娜塔把手伸到了裙子裏,拔出了她藏在裙角的小刮刀,這是她從倉庫中某個破舊的工具盒裏偷的。她覺得自己需要一件武器來防身,但現在她準備用這柄刮刀紮進自己的心口,她很想回家,但也不在乎死去。


    她心裏一直存著一個夢想,將來她會長大會發育,變得漂亮,有人會彬彬有禮地邀請她跳舞,在月光下輕輕地吻她的指背,她會愛上那個人,那個人也愛她,為了那個人她可以做任何事。她不想像隻羔羊那樣,被野獸一樣的安東吞噬,如果是那樣她不如死去。


    護士長從斜刺裏衝出來,一把打飛了她手中的刮刀,噴著酒氣大喊說:“紙娃娃又不乖了!”


    “我們該不該懲罰她一下?”她把雷娜塔推倒在地毯上。


    “讓我們看看雷娜塔有沒有長成女孩!”雅可夫高呼之後,摟過霍爾金娜激吻。


    “批準了!”護士長高呼。


    音樂聲轉為歡快的圓舞曲,所有人都興奮地湧向雷娜塔,他們的手肆無忌憚地撫摸雷娜塔的身體,有人拉下了她的肩帶,有人撕扯她的頭發,有人玩命掐著她胳膊,她的身體漸漸裸露出來,素白得像是冰雪或者鹽,有人把酒噴在上麵試圖點燃打火機,護士長一把打飛了打火機,轉而把那個男人也摁倒在地毯上。雷娜塔呆呆地望著屋頂上的水晶燈,世界在她的腦海中漸漸變得空白,身體仿佛不再屬於她,一切的屈辱都像是發生在舞台上的戲劇。她心裏也不覺得怎麽難過,可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安東狗一樣從人群下鑽了進來,湊上去吻她的嘴唇。他愣了一下,覺得這件事好像失去了樂趣,因為雷娜塔的嘴唇冰冷蒼白,就像是死人的嘴唇。


    “啪啪啪”三聲,機械密碼鎖依次彈開。開門的吱呀聲並不多麽響亮,卻在一瞬間壓過了金色大廳中的喧囂。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他們下意識地扭頭看向門邊,陌生的男孩雙手抱懷,靠在桃花心木的大門上。雷娜塔從沒見過零號這麽閃亮。他戴著漂亮的熊皮帽子,穿著雅致的藏青色呢子風衣,領子上別著銀色小天使的徽章,就像貴族少年出獵歸來,誤入了跳舞場。零號轉身把門重新關上,走到舞池中央。他所到之處,人們自然而然地讓開道路。


    零號用身體隔開雷娜塔和安東,伸手把雷娜塔拉了起來,不緊不慢地為她整理裙子,把扯開的肩帶重新歸位,把扣子扣好,用手幫她梳理頭發,用手帕擦去她身上的烈酒,最後打量她渾身上下,露出不屑的神情:“這種板狀的身材居然也能讓人發狂?”


    他轉身麵對安東,露出痞氣的冷笑:“嗨!你為什麽碰我的女孩?”


    安東像是被驚嚇到的小狗那樣,目光遊移不定。


    “問你為什麽碰我的女孩。”零號忽然一巴掌抽在安東臉上,極重極狠,安東被他抽得轉了一圈。


    安東齜了齜牙,眼中閃過暴怒。


    “為什麽碰我的女孩?”又是一記耳光,反向抽得安東又轉了一圈。


    “為什麽?”第三記耳光。


    安東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第四記耳光接踵而來:“問你。”


    自始至終零號那痞氣的眼神都沒有變過,並未流露出暴戾,也不聲色俱厲,他滿不在乎,還有些不耐煩。好像他做這一切理所當然,他的女孩被別的男孩冒犯了,他現在要給那個不知好歹的家夥一點顏色看看。


    “跟你說了十點之前要回家嘛,不要在外麵玩得太晚。”零號拉著雷娜塔的手走出人群。


    背後傳來了風聲,雷娜塔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零號甩手推到一旁。安東像是蠻牛那樣衝向零號,他的眼睛漲紅,皮膚變成赤紅色。此刻的安東能撞翻一頭小牛,他不能忍受自己看中的女孩就這麽被人帶走。零號深吸一口氣,忽然發動,向著安東對衝而去……上步、轉身、揮拳,極其有力的下勾拳打在安東的小腹上,安東痛得收腰,下意識地胸部突出,零號的拳頭順勢轟在安東的胸口,接著是對下頜的暴擊,安東仰天吐出幾顆帶血的牙齒,整個人被打得離開了地麵!這還不算完,零號轉身,肘擊他的側臉,旋轉360度,起跳追打空中的安東。新一輪的下勾拳旋身打在空中完結,沒有任何拳擊冠軍能發出這樣匪夷所思的拳技。


    零號大笑著高呼:“嚎由根!”


    他輕盈地落地,安東翻滾著落地,吐出了一口鮮血。


    零號整了整衣襟:“第一次打,不好意思,終結技那一拳有點缺陷,大家見笑了。”


    雷娜塔想起來了。她曾在圖書館裏看到過一本日文雜誌,講一種在電視上玩的遊戲,雷娜塔看不懂,隻記得一連串的圖片表現一個日本武士把敵人打浮空然後追加攻擊。零號使用的拳技居然是從遊戲雜誌上學來的……就像他說的那樣,他的所有知識都是看書學來的,他甚至能把空想出來的拳技練成真的!


    安東掙紮著想爬起來,護士長也凶狠地衝向零號,似乎想跟這個搗亂的小子講講理。零號忽然轉身,環顧所有人,瞳孔中隻剩下熾烈的金色光芒。


    所有人都被震懾了,包括雷娜塔,隻聽見零號用沒有溫度的聲音說:“看什麽看?沒見過為搶女人打架的麽?”


    瞬間舞場裏的秩序就恢複了,被打斷的舞會重又開始,男男女女繼續歡歌熱舞,大口地喝著烈酒,連安東也加入了其中。好像剛才的那一幕隻是不愉快的小插曲,現在已經過去了,就不必再糾結了,大家繼續享受美好的良宵。


    “生日快樂。”零號用袖子給雷娜塔擦眼淚。


    雷娜塔不說話,隻是看著他不停地流眼淚。她這時才感覺到錐心的恐懼,剛才安東是真的想要強暴她,當著所有人的麵,而不是零號那次的假模假樣。她現在難過得恨不得蜷縮起來,找個沒有人的角落放聲大哭。


    “喂喂!”零號壓低了聲音,“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脫離險地呢。”


    雷娜塔還是哭。


    “喂!他們又沒有拿你怎麽樣!我不是已經及時出現救了你麽?你全身上下什麽都沒少,還是個小處女,還沒發育,連胸都沒有,這時候他們扯你的衣服也什麽都看不到啊!”零號有點不耐煩了。


    雷娜塔繼續哭……零號長長地歎了口氣。


    “汪!汪!”零號忽然變了臉,衝著雷娜塔學狗叫,討好的眼神就像一隻小海豹。


    雷娜塔呆呆地看著零號,她的嘴角本來是癟著的,可慢慢地那個小哭臉被某種力量撫平了,她不小心地露出了一點笑容。零號就像魔鬼,魔鬼們很聰明,他們不想讓你哭的時候,總有辦法安慰你,因為魔鬼太懂人心。


    “來!跳支舞!反正已經來了!”零號拉起雷娜塔的手。


    沒人能想象一個在拘束衣中長大的男孩居然是舞場高手,從水兵舞到華爾茲到探戈,他跳每一種舞都行雲流水。雷娜塔從沒學過舞步,可看著零號的眼睛,跟隨他雙臂的指引,她就能踩準節拍。零號像是魔術師,雷娜塔是與魔術師共舞的白鳥。


    “誰教你跳舞的?”雷娜塔問。


    “看書學的,我都是看書學習。”


    “門被封死了。”


    “因為有人要把這個港口炸毀,我剛剛知道。他們通過通風管道釋放了致幻劑,所以你覺得這些人都瘋了。致幻劑就像毒品,吸毒過量的人會失去理智節操等一切人類道德,他們現在隻想要酒、強烈的音樂和異性。這裏清醒的人隻剩下你和我,”零號摸摸雷娜塔的頭,“你的血統太優秀了,致幻劑對你是沒用的,低賤的族類怎能以那些肮髒的東西傷害你?”


    “我該怎麽辦?”雷娜塔問。


    “還記得通風管道的地圖麽?”零號說,“從通風管道回到你住的那棟樓,來零號房找我,要快!我們必須在零點之前撤到安全距離之外,希望狗狗們能跑得快一些。”


    他直視雷娜塔的眼睛,目光深邃:“按照我說的做,很快你就會獲得自由。現在出發吧,快跑!快跑!快跑!”他的唇邊帶著一絲輕笑,“我的小公主!”


    雷娜塔恍惚了一下,手心忽然就冷了。就在她的雙臂間,零號化為紛紛揚揚的金粉落在地毯上。還是那個嘈雜的舞場,空氣中滿是酒精味,男男女女放肆地歌舞和親吻,門被三把密碼鎖鎖死了。她獨自站在舞場中央,抱著眼神認真的布袋小熊。


    鍋爐房值班的中尉倒在值班台上,手中還握著一瓶紅牌伏特加。一顆鋼芯彈貫穿了他的心髒,邦達列夫提著馬可洛夫手槍站在中尉背後。博士擦燃火柴丟入灌滿燃油的水槽中,熊熊烈焰隻用了一秒鍾便衝進了冷庫。烈火烤著堅厚的冰,冰層中隱約凍著拇指大的胚胎。


    “都是混合了龍類基因的胚胎?”邦達列夫問。


    “是技術還不成熟的產品,可能會失控。”士擦了擦手上的燃油,“若是長大成人也許會是我們的麻煩。”


    “甚至會變成一條龍?”邦達列夫問。


    “不知道,總之第二代產品會更好,強大而可控。下一個目標是檔案室,我們得把不需要的圖紙全部焚燒掉。這讓我感覺回到了蘇軍攻破柏林的時候,柏林的大小機關都在燒火,焚燒所有的文件。”


    “還差20分鍾就11點了,金色大廳裏的年輕人們玩得還好吧?”邦達列夫把一大罐燃油扛在肩膀上,和博士並肩走出鍋爐房,踩過黏稠的鮮血。


    “希望,抓緊生命的最後時間享受一下和異性相處的樂趣吧。”博士冷冷地說。他們的身後,油罐的閘門打開了,數以噸計的燃油傾瀉於地。額外調撥給鍋爐房的那些燃油不光是用來取暖的,還要用來焚燒鍋爐房。他們走出幾百米後。隨著一聲雷霆般的巨響,轟天的烈焰吞沒了冷庫,燃油爆炸把兩層樓板和那些嬌嫩的胚胎一起化為了灰燼。


    碼頭盡頭,博士和邦達列夫轉身回望烈火中的黑天鵝港,每個窗口都噴出熊熊烈焰,爆炸聲此起彼伏。歡樂的手風琴聲和聖誕歌聲在爆炸聲中隱隱約約,金色大廳裏的人們已經完全被致幻劑控製了,幻想自己已經回到了歌舞升平的莫斯科。


    “維爾霍揚斯克已經可以觀察到這裏的火焰了吧?”邦達列夫問。


    “不,他們觀察不到,暴風雪中能見度太低了。不過軌道衛星可以觀察到這裏的紅外信號。”博士說,“空軍中隊會派蘇27戰鬥機來查看,但是天氣太惡劣,就算是王牌機師也得為起飛作很多準備,我計算他們會在23點45分前後到達,他們如果在空中盤旋,真空炸彈的氣柱能把蘇27都擊落。看起來就更像是意外了。”


    “您真是人類曆史上最惡的惡棍。”邦達列夫說。


    “在龍族的世界觀中沒有善惡,隻有強弱。”博士說。


    兩架狗拉雪橇停在冰封的海麵上,其中一架載著四個沉睡不醒的男孩,另一架上則是並排的兩個金屬保溫艙,邦達列夫拉開保溫艙確認了一眼,裏麵是兩個不到一歲的小男孩,他們含著營養液的管子,戴著氧氣麵罩。他們從未在黑天鵝港露過麵,甚至從未見過陽光。


    “二代產品,完美無缺,他們孕育著改變世界的力量。”博士凝視著男孩們的臉,


    “當我們擁有更多的成品,我們就能改寫人類曆史,把這個世界牢牢地捏在手中!”


    “最後看一眼您成就夢想的地方吧。”邦達列夫眺望著那座被熊熊烈焰籠罩的建築,“至少為死者默哀,要掌握世界的手果然不得不沾滿鮮血啊。”


    “皇孫殿下,您的慈悲聽著真虛偽,不過假慈悲的人是領袖的好人選。”博士說,


    “我隻是遺憾龍骨沒法帶走,我們對它的研究還不充分。”


    “它實在太大了,還藏在岩層中,時間不夠我們把它挖出來。不過真空炸彈的威力主要集中在地麵,不會危及到它的,它會被再次埋入地下,沒人能鑿穿凍土層把它挖出來。等到我們掌握了整個世界之後,您大可以故地重遊,把它挖出來放在您家的博物館裏每天鑒賞。”


    “主意不錯。”博士點頭。他們各自踏上一架雪橇,抖動韁繩。雪橇犬們咆哮起來,卻沒有動彈,它們用尖利的爪子刨著冰麵,對著燃燒的黑天鵝港大聲吼叫,似乎那裏有什麽它們舍不得的東西。


    “見鬼,忘記把母狗也帶上了!”博士皺眉,“這裏的雪橇犬們都是兩條母狗的後代,米婭和阿加塔,米婭帶出來了,可是阿加塔大概還在狗圈裏。你那架雪橇上的雪橇犬都是阿加塔的孩子們,算了,放棄它們吧,阿加塔的孩子們不跑,米婭的孩子們也不會跑。一架雪橇也夠我們離開了,把貨物搬到我這架上來。”


    這時博士聽見腦後風聲變了,探照燈的光柱打在他身上。他猛地轉身,看見巨大的黑影懸浮在空中,旋翼把漫天飛雪攪得紛紛揚揚。那是列寧號上的重型直升機“光環”,在如此惡劣的天氣裏它居然冒險來到了黑天鵝港。


    “你不是說光環在這種程度的暴風雪裏不能飛麽?”博士愣住了。堅硬的東西頂住了他的後背,那是邦達列夫的馬卡洛夫手槍。鋼芯彈一枚接一枚洞穿博士的胸膛,把那顆衰老的心髒撕成無數碎片。博士吐出一口鮮血,裏麵混合著肺部的碎片,他的肺部也被順帶摧毀了。他強撐著轉過臉看著邦達列夫,眼睛裏滿是震驚。


    “沒有我……你們沒法完成研究……”他嘶聲說。


    “我們根本沒想要完成你的研究。”邦達列夫的雙瞳中蕩漾著華美的金色。


    “你到底……是誰?”


    邦達列夫一把扶住博士,用空氣針給他注入腎上腺素:“再堅持一分鍾,看看最華麗的一幕。”


    黑天鵝港忽然巨震起來,連環爆破的聲音從地底往上蔓延,但那不是真空炸彈提前引爆,如果是真空炸彈,方圓一平方公裏內都會被夷為平地。一道火光升起,無數凍土碎片灑在冰封的海麵上。


    “工程爆雷?”博士嘶聲問。


    “新型工程爆雷,即使是萬年凍土層,隻要鑿的炮眼合適也能炸開。現在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個深度達到180米的巨洞,通向拉斯普京的洞穴,我們將用激光切開冰塊,帶走原本屬於你的珍貴藏品。”邦達列夫說,“你與外界隔絕太久了,不知道工程學的進展,今天瞬間鑿穿凍土層已經不是難事了,隻要我探明它的位置。”


    “你……想帶走那條龍!”博士明白了。


    “是的,”邦達列夫更換了彈匣,走到雪橇邊,把四枚子彈分別射入四個孩子的胸口。


    孩子們在強效催眠藥的藥力中死去,沒有一絲掙紮。這是純粹的屠殺。


    “為了偉大的事業,可不止你一個人願意犧牲人命。”邦達列夫按著胸口為自己剛剛殺死的孩子們默哀,神色虔誠。他取出一柄冰鎬在冰麵上鑿洞:“我得挖個冰洞把你藏起來,真空炸彈沒法完全摧毀你的屍體,但會把你毀壞到無法辨認傷口的地步。莫斯科的調查組會根據你被燒焦的骨骼查出你的身份,這才是我計劃的‘沒有生還者’的摧毀。而我不是黑天鵝港的一員,不會有人想到要搜索我的屍體。”


    雪花落進博士睜大的眼睛裏,許久都不融化,在這樣高寒的地帶,人一死很快就冷卻了。一隊雪橇犬們奔向了燃燒著的黑天鵝港,大概是去找它們的媽媽了。


    雷娜塔牽著零號奔跑在蛛網般的走廊中,背後捆著佐羅,手裏提著的小包袱裏是她僅有的行李幾件內衣褲和一條小睡裙,唯一的一身漂亮衣服穿在了身上。


    走廊頂部也開始燃燒了,樓板一塊塊墜落,砸在地上裂成碎片,通風管道的裂縫中射出熾熱的白色蒸汽,紅熱的鋼管漸漸彎曲,各種聲音匯成這隻黑天鵝垂死的歌吟。窗外的高塔上,巨大的探照燈無目的地掃射,就像彷徨無助的獨眼巨人俯瞰荒原。


    爆炸一波接著一波,熱風和灰塵嗆得雷娜塔無法呼吸。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停步就是死路一條,事到如今她隻能按照零號安排好的計劃走下去。這種時候零號偏偏幫不上忙,雷娜塔找到他的時候,他穿著拘束衣被拴死在躺椅上,目光呆滯全無神采。雷娜塔這才明白為什麽零號非要她去接他,因為現實中的零號根本沒有行動能力,他和其他孩子一樣接受了腦橋分裂手術,他對致幻劑有抗藥性,卻被人用梆子聲控製住了。


    她從躺椅下摸到了用膠帶粘在那裏的剪刀,零號說過那裏會有一把剪刀。雷娜塔剪斷皮帶拉著他往外跑。零號順從地跟著她,可因為穿著拘束衣,跑得跌跌撞撞,手裏還攥著白鐵盒子,裏麵是一株枯萎的花枝——在幻境中雷娜塔交到他手上的禮物,他居然真的收到了。


    四麵八方都是蒸汽和火焰,她幾乎辨不清方向。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黑天鵝港那麽大,比她想的大幾倍,走廊長十倍,這裏有各種各樣她從未見過的東西。隔著石英玻璃窗,她看見電機房中烈火熊熊,線頭冒著刺眼的電火花;金屬實驗室的坩堝裏,銅漿緩緩冒著泡;水族實驗室中的水缸開裂,體長十五尺的大白鱘在沸水中翻滾……一切都在死去,他們是最後的兩個活人。零號的膝蓋上血跡斑斑,在越過一道門時他把自己絆倒在門框上,鋒利的金屬門框割破了拘束衣和他的膝蓋。他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疼痛,臉上仍舊是漠無表情,隻是跑起來速度受了影響。如果放開他,雷娜塔能跑得更快一點,早點找到路逃離這裏,可是雷娜塔沒法放開他,因為零號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就像人流中的孩子拉著母親。雷娜塔使勁吹著犬哨,這種哨子能發出人類聽不到的超聲波來呼喚那些對她友好的雪橇犬們,這也是零號教她的。可雪橇犬們怎麽離開緊鎖的狗圈來找她呢?她的心一點點地被絕望滲透,他們就要死在一起了,這場精心設計的逃亡會因為“意外”的火災而失敗。


    她再也跑不動了,抱著零號倚著牆坐下,火場中高溫氣流往上方走,坐下來之後反而覺得空氣略好一些,也沒那麽燥熱了。事到如今她並不難過,隻是很後悔,那些月圓之夜她隻顧在黑天鵝港裏大呼小叫蹦蹦跳跳,卻沒有把道路記熟。


    她忽然想到黑蛇,這個時候不知道黑蛇在哪裏,如果黑蛇知道主人被困在火場裏的話一定會來救援的吧?可想想又覺得這隻是自己一廂情願,作為主人的零號也隻是在夢境和幻覺中無所不能,在現實中則是個被自己拉著跑來跑去的無助男孩,黑蛇又能做到什麽呢?空氣中的氧氣不夠了,頭越來越重,雷娜塔緊緊地抱住零號……其實她心裏很害怕,很想零號能抱住自己,但在這個時候她要比零號強,所以要盡一點點力去保護他。


    沉雄的吼聲在她的腦顱深處震蕩,她猛地抬起頭,不知是不是錯覺。雖然從未聽過黑蛇吼叫,但她下意識地覺得那是黑蛇在呼喚,黑蛇的氣息就在不遠處,它在焦急地呼喚主人!


    雷娜塔勉強支撐起身體,貼在滾燙的牆壁上聆聽,牆壁在震動,和她腦海中沉雄的吼聲是一樣的節奏。她忽然想起那些月圓之夜,當黑蛇用鐵鱗奏響樂章時黑天鵝港震顫著搖搖欲墜,黑蛇一定就在附近,它正用吼聲讓這棟建築崩潰,它在為雷娜塔和零號打通道路。勇氣一下子湧了上來,雷娜塔使勁踢著開裂的牆壁,想要在上麵踢出一個洞來。以前她從不相信什麽人,但現在她相信零號和他的寵物黑蛇,就像那些月圓之夜黑蛇用尾巴打碎鐵門給她自由,今天黑蛇仍沒有放棄她。


    她隱約聽到了犬吠聲!是那些雪橇犬!那些極地的精靈們!它們並未害怕得逃走,它們從焚燒的味道中分辨出了雷娜塔的氣味,隔著一堵牆跟著她奔跑!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會有人來救她的,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原來她並沒有孤獨到沒有同類!


    牆壁轟然崩塌,不是因為雷娜塔的踢打,而是被奇異的聲波震動摧毀。暴風雪撲在雷娜塔的臉上,還有雪橇犬們毛茸茸的身體,那隻名叫阿加塔的母狗帶著它的孩子們來救雷娜塔了。雪橇犬們一邊圍著雷娜塔歡蹦,一邊用急切的吠聲催促她離開。雷娜塔緊緊地摟住狗狗們的脖子,眼淚灑在它們的長毛裏。


    對了!還有黑蛇,應該帶黑蛇一起離開這裏!雷娜塔拉著零號從缺口中衝了出去,四下張望。黑天鵝港的一半燒得隻剩火紅的鋼架了,暖氣管道中不時噴出幾十米長的火龍,天空都被映得血紅。在血一樣的天幕下,重型直升機拖著鋼纜越升越高,鋼纜下吊著黑色的骨骸,骨骸的前半截布滿鐵一般的鱗片,後半截隻剩下枯骨,巨大的骨翼無力地垂下。那是一條死去的巨龍,也是雷娜塔在夢中見過多次的朋友。雷娜塔這才明白她所見的並非一條巨蛇,那是一條龍,一位曾經的君王。那些漫長的夜晚,它在屋頂上爬來爬去,雷娜塔向著它伸出雙手表示想要擁抱一下這個大個子朋友,它如父兄般冷冷地看她一眼,並不遷就她的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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