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畫麵令人脊背發寒,海德拉搖擺著長長的脖子,無聲地呼吼咆哮,赤金色的瞳孔如同刺眼的明燈。


    它的下半身陷在軟泥層中,倒像是鸚鵡螺號長出了尾巴,那“尾巴”拚命地翻動,攪碎了軟泥層平滑的表麵。


    看起來像是海德拉要把鸚鵡螺號拖拽到地獄去中,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這是一種求生行為。


    海德拉受了重傷,憑自己的力量已經無法上浮,它用盡全力附在鸚鵡螺號的外殼上,是希望鸚鵡螺號的動力能把它拔出這片深海泥潭。


    如果被鸚鵡螺號拋下,它會被海水的壓力慢慢地壓到軟泥層的深處去。


    “100%推力!”愷撒大吼,“我們必須擺脫這家夥!”


    原本已經在高速滑行的鸚鵡螺號進一步加速,艦腹在軟泥層上犁出巨大的深溝。大副接替了艦長的工作,他排空了所有的海水,以獲得最大的浮力,好擺脫軟泥層的吸附力。


    但海德拉的阻力極大。它如果肯老老實實地趴在潛艇表麵,阻力反而會小,鸚鵡螺的動力足夠把它帶出軟泥層。但它碩大的腹部陷到軟泥層中去了,它的體型在頸部之下急劇地膨脹,變得比鯨魚更加粗壯,再往後才是長長的蛇尾。這粗壯的腹部陷在軟泥層裏,鸚鵡螺號就像拖著一個沉重泥沙口袋。


    泥塵彌漫的速度超過了鸚鵡螺號,在鸚鵡螺號的攝像機視角下,那是通天的巨壁把它和海德拉一起吞沒了。


    強光照不透這渾濁的泥湯,屏幕上一片昏暗,偶爾光柱能貫穿泥水的時候,可以看到海德拉的長頸妖冶而痛苦地搖擺著。


    “艦上還有什麽武器?”愷撒衝大副吼叫。


    “我們潛得太深了!這種深度下沒有武器能發射!”大副也是吼叫著回答。


    尾部傳來震耳的巨響,泥塵中夾雜的石塊正撞擊主螺旋槳,那些巨型的槳葉用韌性極高的銅合金鑄造,甚至能切開一條金槍魚而不受損,但對上岩石還是有極大的概率折斷。如果失去主螺旋槳,單憑噴射推進器,他們沒有任何機會逃出這片深海。


    大副的臉上都是冷汗,他還在盡力控製潛艇,想把頭部抬起來,但鸚鵡螺號正緩緩地下沉。


    “我們已經沒有機會安全返航,”大副抬頭看著愷撒,壓低了聲音,“隻剩下最後一個選擇。”


    “什麽?”


    “在艦內引爆所有魚雷,我們會跟海德拉一起被埋葬。”


    “我們正在跟海德拉一起下葬,沒必要多此一舉吧?”酒德麻衣也是臉色蒼白。


    “那會確保海德拉被殺死,爆炸還會令艦內的一些雜物浮上海麵,如果有救援來的話他們會知道鸚鵡螺號已經自爆。不這麽做的話我們會悄無聲息地死在海底,甚至沒有人能確認我們的死亡,我們的名字會永遠留在失蹤名單上。”


    “我現在相信你是卡塞爾學院畢業的了,”愷撒拍了拍大副的肩膀,“但我的決定是等待救援。”


    “接近1000米的深海,能夠救援我們的設備人類尚未研發出來。”大副慘淡地笑笑。


    “我們的救援未必是人類。”愷撒說,“打開主動聲呐!最大功率!”


    自從釋放了幹擾雷,鸚鵡螺號的主動聲呐一直處在關閉的狀態,那台強大的設備能夠放出集束狀的高頻聲波,通過回聲定位來探查周圍的海域,但它一旦開機,也就等於對周圍所有的艦船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老大你難道是指望那家夥?”芬格爾似乎明白了什麽,“感覺比指望我還靠不住。”


    “開啟主動聲呐,最大功率發射。”大副下令。


    愷撒閉上眼睛,“鐮鼬”的領域卻最大限度地張開了,海水擋不住那些棲息在他腦海深處的白色妖怪,它們在茫茫的深海中四散出去。


    集束狀的聲波在海底和海麵的冰層之間高速地往來,反射和散射。和冰層接觸的時候發出的是玻璃破碎般的聲音,和海底軟泥層碰撞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像是在拍打一麵沒有繃緊的鼓,穿越密集的魚群的時候,聲波好像忽然變成密集的水泡,邊上升邊破碎,而在越過水溫不同的海域的時候,它還會走出彩虹般的弧線。這些聲音的碎片都被鐮鼬抓住並帶回給愷撒,它們回蕩在愷撒的腦海裏,仿佛空靈的樂章。


    他同時要忍受巨大的噪音,海德拉狂暴的心跳聲、蒸汽輪機高頻的運轉聲、還有鸚鵡螺號骨架彎曲變形的異響,這種聲音令人心膽俱裂,這艘潛艇似乎隨時都會分崩離析。


    而他真正期待的是那個雄渾的歌聲,蒼涼、靜謐、浩瀚,就像亙古不息的鼓,或者神在世界之外的低語。


    它來的時候,會像雷霆閃電那樣威嚴迅捷,把一切都擊碎,把一切都席卷!


    越來越多的屏幕黑了下去,那是因為水下攝影機陷入了軟泥層,鸚鵡螺號的頭部已經下沉,大副把推進力調低到30%,這種情況下推進力越高越麻煩,他們會一頭紮進軟泥層的深處去。


    半個艦身已經陷在軟泥層裏麵了,海德拉還在瘋狂地往上爬,它要爬到艦背上去,拿這艘艦艇當作踏腳石升上海麵。


    大副看向愷撒,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與敵協亡的機會。


    “來了……”愷撒輕聲說。


    “來了。”這一次他的語氣篤定了許多。


    “來了!”愷撒睜開了眼睛。


    他很少會把同樣的話說三次,他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生下來就有太多人等著為他服務,他哪怕輕聲細語也有人奔跑著去幫他把事情辦好,又怎麽用得著重複?


    可他說到第三次的時候,語氣中透出的興奮就像是敦刻爾克沙灘上的殘兵看到了海平麵上浮現的艦隊,滿懷著死裏逃生的欣喜,還有尊崇和讚歎!


    他仰頭望著正上方,眼神熾熱,仿佛他的目光能看穿艇殼。


    “所有的水下攝像機對準上方!”大副大吼。


    所有的聚光燈,所有的攝影機都指向了海麵,舞台已然準備完畢,隻等著巨星的登場。但他們所見隻有渾濁的泥水,泥水中像是有萬千的黑蛇搖擺,那是海德拉長頸擋住燈光時造成的陰影。


    每個人的信心都在悄然崩潰,他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大副正以眼神暗示武器官做好最後的準備,唯獨愷撒平靜得像是一位信徒等著他的神降臨。


    白色的影子如電光那樣撕裂了黑暗,巨獸垂直下潛,以萬軍衝陣般的氣勢穿過泥水層,一口咬在海德拉的頸部,毫不停留地拖著它升空而起。


    它一來一去不過是瞬息間的事情,可直到它在鏡頭裏消失了幾十秒鍾,所有人都還沉浸在那個瞬間裏。那就是狂龍從雲端裏忽然探下身軀,隆起的龍背連接天與地,它一口叼走了張牙舞爪的惡鬼,留下驚鴻一瞥的身影在天地間慢慢地消散。


    等人們回過神來,鸚鵡螺號已經變得輕靈起來,自動駕駛儀正控製著它在軟泥層的表麵平穩地滑動。


    “那是什麽?”一名水兵喘息著問。


    “鯨魚!那是一頭白鯨!”有人大聲回答。


    “白色的抹香鯨!”有人更加堅定。


    愷撒和大副對視一眼。


    利維坦來去太快,他們看到的也不過是個白色的虛影,即使把錄下來的畫麵回放,能看清的也不過是一張獠牙畢露的大嘴,幾乎占據了整個屏幕。


    但確實,那道虛影看起來很像是一隻抹香鯨,高高隆起的巨大頭部是這種動物的天生印記,沒有任何其他鯨類具備這樣的特征。它的體型也隻是略大於普通的抹香鯨,長度甚至弱於海德拉。


    盡管一直有傳聞說利維坦是頭巨鯨,但尊貴的初代種居然真的是一頭鯨魚的模樣,未免有點太過平淡了。


    “安靜!留在各自的崗位!後平衡艙補水,恢複水平!推進力以10%為階梯上升,每十秒鍾一次!”大副高聲說。


    沒有了海德拉的拖累,鸚鵡螺號很容易地找回了水平,和抹香鯨類似的刀鋒式頭部緩緩地揚起,尾部氣流吹動泥水形成巨大的亂流,當推進力升到100%的時候,這條被困住的鐵魚如同飛機起飛那樣,昂首脫離了軟泥層。


    指揮艙中一片歡呼聲,水兵們久久地把雙手舉過頭頂,呼喊咆哮。他們在看見地獄門開的時候所經受的恐懼和高壓,在逃生之後徹底地釋放出來。


    “老大,你怎麽知道利維坦會幫我們?”芬格爾低聲問。


    “海德拉從一開始就纏上了我們,它不是想要攻擊我們,而是借助我們的高速避開利維坦。”愷撒低聲回答,“是它帶領蛇群屠殺了利維坦的鯨群,利維坦追著我們,是來複仇的。”


    酒德麻衣微微點頭。她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性,所以海德拉纏住了鸚鵡螺號卻並未發起攻擊,因為它和鸚鵡螺號之間不是獵手和獵物之間的關係,而是寄生蟲和寄主。


    恐怖的利維坦居然是個有人性或者說社會屬性的生物,它會有複仇這樣強烈的念頭,不過這也符合鯨魚的天性,它們確實是能感受到憤怒和悲哀的生物,甚至會背負著已經死去的孩子隨著海水漂流,長達幾星期地哭泣。


    鸚鵡螺號以極速上升,主動聲呐和被動聲呐都以最大功率開啟,搜索著海德拉和利維坦的蹤跡。


    搏鬥中的巨獸無法潛行,立刻就被鸚鵡螺號的聲呐捕獲,它們的死鬥發生在接近海麵的地方,但是當鸚鵡螺號試圖靠近的時候,利維坦又再度帶著海德拉深入海底。它的上浮下潛速度極快,鸚鵡螺號根本跟不上,隻能停留在接近海麵的水層等它。


    果然利維坦片刻之後又返回來了,海德拉緊緊地糾纏和撕咬著它的身體,它則狠狠地咬著海德拉的脖根處,兩隻巨獸都傷痕累累,但它們的搏殺甚至比開始的時候更加慘烈凶猛。


    鸚鵡螺號打開艦首的大燈,把周圍一片海域照得雪亮,所有人都驚恐又激動地欣賞著這場血戰,它們撕咬著、翻滾著、帶著幾百米長的血煙上下遊動,利維坦在高歌,海德拉在嘶吼,如同神話古卷在人類麵前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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