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二十多分鍾,沐陽手托兩湯碗走出了廚房,進到隔壁的員工休室兼食堂,這裏是除了桌子椅子和一台飲水機以外啥都沒有的貧瘠房間。


    在這之前,迪力克和宵語嫌棄製作過程過於無趣且沒有亮點,主動放棄了對沐陽的監視,連話也不留一句地離開廚房,放任沐陽後續可能假如的暗箱操作。但沐陽又怎麽會背叛宵語的信任,做這種陰濕,偷雞摸狗之事。


    無聊是主要原因之一,沐陽一個流程,僅僅燒開一鍋水,放入一片葉子,然後就隻用鍋勺緩慢攪拌,攪拌來攪拌去,看似像森林中做著邪惡藥劑的巫女,實則藥水卻比剛蒸餾出來的還要澄清,甚至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麽要攪拌。


    這就好比呼風喚雨的老道士,在旁人眼中,那隻能是一個會動的垃圾,裝神弄鬼地用神秘與欺瞞打扮自己,隻要先入為主地認定行動毫無意義,自然就沒有浪費精力去看的必要。


    所以當沐陽進門後,就連那個親善的迪力克也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宵語自然不用說,連眼神都不打算賜給沐陽。


    如此敷衍的對應,卻讓他暗暗鬆下一口氣,胃部的疼痛才得以削減。


    “上好的佳肴來了,請享用。”


    沐陽將兩個小碗謹慎地,分別放在兩人麵前。碗裏頭盛著同等量清澈的水液,連一點雜質都沒有漂浮,說是剛從下水道引流進來的生水,也不會有人煩惱著去懷疑。


    “額...”迪力克抬起手,嘴裏結了巴。


    “我叫蘇恩,迪力克前輩。”


    “哎喲,我還是第一次被這麽稱呼呢,好頂哦!怎麽說都有點小開心呢!”


    迪力克一下子就被化解了戒心,臉上毫無保留地洋溢著唯美的笑容。身為一個男性,卻展露出了與母親歡笑時類似的氛圍,隻能說性別阻礙不了母愛的發揚,人人都能當母親。


    “咳!”


    宵語閉著眼嚴肅地幹咳一聲,才把迪力克不斷洋溢的母愛收斂於掌控之中。


    “額...怎麽說呢,蘇恩啊,我很理解你想報複廚師長的心,但情況有變啊,就連我都要毒害——品嚐的話,還是想喝點溫和一點的產品,作為廚師,嗬護客人的需求也很重要哦?更別說我今早還有點腸胃炎的預感...”


    迪力克傾盡全力,想了一些委婉的詞匯,來規避誤傷帶來的傷害,明明湯水裏頭既沒有毒也沒有什麽髒東西。


    沐陽微微一笑:“迪力克前輩你想多啦,我可不是那種會借用這種陰濕手法來報私仇的家夥,再說宵語廚師長也沒對我下死手,那我也沒必要動用我狹小的心,你就放寬心好啦。”


    “這,這樣嗎,那我就放心了——”


    “那你給我喝。”


    宵語突然睜開眼睛,抓起迪力克那邊的碗,推到麵前迪力克嘴邊,凶狠的眼神都令人誤以為她才是那個下毒犯。


    “廚師長??”


    “哼!”


    碗裏盛著清水般澄清的液體,倒映著迪力克清澈的眼眸,卻因宵語那銳利如刺刀的眼光波蕩起伏。


    “蘇恩,我相信你,你一定沒害我的意思!”迪力克躊躇萬分,最終放棄了抵抗,張開嘴,讓宵語將那碗湯送入嘴中。


    液體湧進口腔,溫熱的觸感剛剛好,還好沐陽提前做了體貼的降溫準備,讓怕燙的迪力克能毫無痛苦地喝下液體。


    但他立馬發現了不對,怎麽一點味道都沒有?迪力克困惑地望了眼宵語,又看向沐陽。


    “額...沒味兒呀?真的跟清水一樣誒。”


    “怎麽會呢,前輩的那碗,我可是加入了了超多超多勺糖的耶?”


    迪力克先是一臉驚詫,但徐徐感到口腔分泌出來的唾液裏,析出了甜蜜的味道,幾勺的糖分,這後勁足以持平滿嘴灌入了幾百克糖漿的滋味,甜膩粘稠的,封住了喉道,讓迪力克差點將胃裏的東西嘔了出來。他立馬衝到飲水機邊,裝起水就是對嘴猛灌,想將滿嘴綿密的糖漿味衝刷幹淨,然而不管是喝一口水,還是一壺,一桶,都沒法消除滿嘴的異樣感。


    看到這幅場景,沐陽滿意的點了點頭。


    宵語對詭異的場景,沒有出聲,沒有發表意見,而是靜靜地端起碗,湊到眼前,聞聞看看,就是不喝。


    “不必害怕,他那碗我糖放多了,但廚師長這碗的調味,我可不敢輕視,保證能與你曾喝過最好喝的湯相媲美。”


    但宵語僅僅別有意味地望了沐陽一眼,嘴角偷偷抹上一枚笑,將湯汁送入嘴中。


    在舌尖觸碰到湯汁的一瞬,她腦中升起了一盞綻放著耀光的璀璨明燈,照亮了她眼中的世界。她嘴裏仿佛源源不斷淌過湛藍的大海,混合鮮美海魚與古老珊瑚、海鹽與高次元海菜融合的滋味,一抹海風,一束海陽,盡享其中。


    “這是...”宵語嚴肅的麵孔瞬間被擊碎,懷念的表情浮出水麵,也不矜持,不隱藏,輕易暴露在沐陽麵前。


    “廚師長?”迪力克勁頭也終於緩了下去,這才疲憊地回到座位上,見到如此幸福的廚師長,立馬可憐兮兮地皺起眉頭,不太喜悅地盯著沐陽看。


    “唔,你這是在整我呀!也沒有你這樣欺軟怕硬的嘛!”


    “迪力克前輩,你不妨喝喝廚師長喝剩下的,就當是我的賠罪啦。”


    而迪力克早就被宵語沐浴春風的清爽容貌打動,也沒有多詢問,直接就從她手上奪過,將裏頭的液體不接觸嘴唇,倒入嘴內。


    緊接著,他眼前的室內景色淡去,眨眼間,眼前是一片一望無際,銀裝素裹的世界,有一棵比他高十個頭的樹,樹上結著被冰封在冰塊裏的紅色果實。迪力克走上前,不需要踮起腳尖,那果實便自覺地落入他之手,刺骨之寒令他振奮不已,頓時感覺口幹舌燥,特別想喝東西,滿腦子這一欲望侵占。


    遂毫不猶豫地將冰封果實連著冰扔進嘴中,沁心之寒與口中的燥熱相遇,化成酸甜的甘露,在口中席卷起食欲的風暴。這便是迪力克下班時每當口渴之時,都會想起的美味——凍玉梅。


    緩了緩,就算閉上眼睛,迪力克的眼前依舊殘留著雪景,難以從幻覺回到現實。


    這份虛幻而又真實的場景,就是迪力克曾經在迷失在凍土之上,瀕死之際嚐到的一口回生果實的滋味,那份美味,至此也沒有任何廚師的料理能媲美。


    但現在他並沒有處在瀕死邊緣,周邊也沒有冬雪,沒有寒風,有的隻有上司宵語那數年來都沒有露出過的幸福容貌帶來的驚悚感。


    就像跑了100公裏後再喝下的白開水,與足夠滋潤的情況下接觸水分,那體驗便是一個天一個地,一般情況是不可能複刻的。


    而就在迪力克滿臉問號的時候,宵語已經從幻覺中回過了神來,望著手中空無一物,立馬出氣地給了迪力克的肚子一個拳頭。


    “兩位不知還滿意不?”


    望著空碗,裏頭還飄渺著白色的熱氣,迪力克這就有些不解,問道:“這,這很明顯不是普通的料理,該不會跟毒品...扯上關係...吧?”


    害怕著聲音越來越細,這喝的是什麽玩意,可見他心裏實在沒底。


    “當然不是,無論男女老少,俗雅貴賤,皆可品嚐,不傷身,但...”


    “但...?”


    “但傷神,迪力克,你今晚得睡死過去。”


    宵語從座位上站起,略顯失望。


    “還以為你要搞什麽花樣,這湯果真如此,真相很簡單,與人的‘回憶’有關,而這家夥在我們引湯入口後說的啟動詞,便是千變萬化滋味的真麵目,也就是腦中分泌出來的過剩幻覺。”


    一邊輕鬆地揭曉著謎底,一邊點起煙,呼出一口傷神的煙氣。


    沐陽一愣,聳了聳肩,無奈地笑道:“宵語廚師長,看來你並非不知情啊,想不到堂堂廚師長,也喜歡飾演無知。”


    而一旁的迪力克歪著大腦門,完全沒有理解上司的解讀,薅著頭發一臉不解。


    宵語翻了翻白眼,還是沒好氣地再詳解一遍:“當你想到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佳肴時,當年那股味道就會神化,美味,留在記憶中時才是最美好的,而這男人什麽都沒做,他不過引導我們回憶起那美好的滋味,然後移花接木,把重現美味的功勞私吞。


    宵語說完,走到飲水機旁,從旁邊的櫃子拿出煙灰缸,將煙熄滅。再拿出杯子裝滿水,走回位置上,將飲用水倒入方才用來喝湯的碗中。


    清水在碗裏頭蕩漾著,靜下後,裏頭沒有浮起一絲雜質,但那純淨水明顯不是原來的那種感覺。


    “如夢似幻,遐想過後便是夢醒,就算這裏是雜技團,我也不會錄用你的,誰會需要連魔術的底子都被看穿了的小醜?”


    拋下無情狠話後,也沒等沐陽嘴裏反出辯解之言,便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員工食堂,留下沐陽與還在發蒙的迪力克二人。


    “欸...廚師長鐵下心不讓你入職,我也沒轍,不過你好是麵生啊,啥時候進來的呀?”


    迪力克綻放出陽氣的笑容,沐陽無奈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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