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原紀一在靠近黃昏時抵達東京車站。


    從九州坐長途火車回來,他很想立即喝一杯上等咖啡。出了收票處,立刻跳上汽車,到銀座一家常去的吃茶店。


    “三原先生,有好些天沒見了。”相熟的女招待笑道。


    三原差不多每隔一天要來這裏飲咖啡。這五六天,他沒有露麵,女招待才這樣說道,當然並不知道他到九州去了。店裏常來的客人另有二三名在座,和平日相比起來,看不到什麽變化。女招待也好,客人也好,過的還都是往常的生活。不僅如此,就是窗子外麵的銀座百態也都是原樣。隻有三原自己才覺得這五六天有些脫離現實。話雖如此,誰也不知道,在他來說,這幾天發生了什麽變化。他不論遇到怎樣意外的事情。神色是從來不會不同的。


    這杯咖啡很可口。然後,拿著皮包起身,又乘上營業汽車,精神煥發地回到警視廳。


    打開偵緝二科的門,科長笠井還在辦公。


    “我回來了。”


    科長轉過胖臉,望見三原,微笑說道:“回來啦,辛苦、辛苦。”其他的人都不在,新來的探員給三原斟上茶。


    “來回很訣啊,事情辦得怎麽樣。”


    “是,”三原把自福岡警署借來的有關佐山和同時情死的資料,從公事皮包一一取出,放在科長的麵前。


    “都在這裏了,福岡警署是按情死的判斷處理此案的。”


    “嗯,”科長把現場照片、警醫檢驗死屍報告、現場報告書等,仔細地看了、仔細地讀了,然後放下資料,兩片厚嘴唇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是嗎?是情死嗚?”聽那口氣,似乎不大甘心。“徒勞往返,毫無進展。”說時,好像想慰問三原,望了他一眼。


    “倒並不是毫無進展,”三原此言一出,笠井科長多少有些感到意外。


    “怎麽講?”


    “聽到了一些有趣的意見。”


    “是嗎?”


    “這並不是福岡警署的意見,署裏有一位姓鳥飼的老探員,他跟我說了不少有趣的事。”


    談到這裏,三原就把餐卡飯票的事,在香椎火車站和香椎電車站往來試驗的事,詳細講給他聽。


    “嗯,關於餐卡飯票的想法,的確有幾分意思。”科長盤算了一陣,說道。“阿時在熱海或者靜岡下了火車。在那地方留了幾天,然後到福岡去,打電話給先到的佐山。


    如果這麽說,前後能符合嗎?”


    “可以的。”


    “佐山為什麽要阿時中途下牟呢?為什麽讓她在熱海或者靜岡停留四五天呢,我看,首先要從這地方著手調查才好。”


    “科長,我也是這樣想。”


    科長聽了三原這句話,表示同意。


    “要說,按照這批資料來看,兩人情死應該說是事實。可是我總覺得,裏麵還隱藏著什麽事情。”


    三原表示意見之後,科長眺望著遠處說道:“三原君,我們的判斷也許是錯誤的。


    佐山之死使我們在貪汙事件的搜查工作上受到很大打擊,所以始終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情死。不知不覺間,就把自己的思想引到這方麵來了。”


    要照科長這句話來講,這些懷疑隻是一種危險心理在作祟。不過,三原決心要查根間底,不查到最後,心裏總歸是不舒服。


    三原把內心的話說出,科長也點頭。“好,試試辦吧,走幾步歪路也沒有關係。”


    兩人的心情顯然是相同的。


    “你這樣辦。‘朝風號,列車大概是特別快車。如果是特別快車,三等車也是對號入座的。阿時既然在中途下車,就有頭結可尋。先從這裏著手調查吧,尋找當時的列車員問問。”


    二


    第二天,三原紀一前往東京車站。也許是昨天夜晚睡得好,頭腦似乎特別清醒。一夜之間將疲勞驅走,不覺年輕了許多。


    他先來到第十三號月台,向八重洲口的方向眺望,裝作等人的模樣,一直望了一個多鍾頭。


    眺望了半天,還摸不到什麽頭緒。眼前總是有火車遮注視線,望不到遠處。第十三號月台是往來橫須賀的車輛,車子又多,列車又長。對麵的第十四號月台,列車出入也極頻繁。有了這兩列不停來往的車輛,人們站在第十三號月台上,實在看不到第十五號月台上的情形。就是第十三號月台上的車輛駛走了,也有第十四號月台上的火車擺在那裏,因為是起點站,停車的時間很長。這列車好不容易就要開動了,而第十三號月台上從橫須賀開來的車又偏巧進站。總而言之,第十三號月台和第十五號月台之間,始終不停地有車輛遮擋著,無法一眼看到對麵。


    三原是為了在博多車站的月台上,聽了鳥飼探員的一句話,觸發了一個念頭,才到這裏來進行試驗的。


    “果然如此,”他心裏想,已經在這裏站了一個多鍾頭,還看不到第十五號月台。


    “可是,佐山和阿時在搭乘‘朝風號’列車時,確是有人從第十三號橫須賀線上的月台看見了他們。‘朝風號’是從第十五號月台開出的。難道他們是算清了時間來看的嗎?”


    三原思索了一陣,慢慢踱出月台,下了樓梯,一直進入辦公大樓。


    他找到一個職員模樣的人,表明了身份,然後問道:“有一件特別的事要打聽,十八點三十分的‘朝鳳號’號,車從第十五號月台開出以前,站在第十三號月台上,能看得見嗎?”


    對方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滿臉詫異,望著三原:“從第十三號月台看到第十五號月台上的‘朝風號’,也就是說,這兩個月台中間有沒有完全無車的時候,是這意思吧!”


    “對的。”


    “啊呀,車子很多,哪裏看得見呢。好,你等一等,我詳細研究一下。”


    說著,他把列車運行表擺開,看了一陣錯綜複雜的表圖,說道,“啊,有的。隻有一個很短的時間,第十三號月台和第十四號月台上都沒有列車,可以看到第十五號月台上的‘朝風號’。想不到居然有這種情形。”他好像有了重大發現。


    “有啦?可以看到?”三原聽了這句話,反而緊張起來。


    “可以,不過,隻有四分鍾時間。”


    “四分鍾時間?”三原眯起眼睛,心都亂了。“你講給我聽聽。”


    “是這樣的,”老人說明:“‘朝風號’列車開到第十五號月台是十七點四十九分,發車時間是十八點三十分。在月台旁停留四十一分鍾。在這時間內,第十三號、十四號月台都有車出入。第十三號月台上的開往橫須賀的第一七零三號火車在十七點四十六分到站,十七點五十七分開車。它開出站外之後,另一列第一八零一號列車在十八點零一分到達同一月台,然後在十八點十二分開出。但是,它開走之前,第十四號月台上還有開往靜岡的第三四一號普通列車在十八點零五分進站,一直停到十八點三十五分,所以在這時間,就又看不到第十五號的‘朝風號’列車了。”


    三原取出記事簿,一邊聽,一邊記,可是始終不得要領。


    那職員看到這樣子,便說:“單用口說,還是說不清楚。還是用紙把要點寫下來吧。”


    說著,他在紙上畫了一份時間表,交給三原。


    三


    三原回到警視廳,望著這份時間表,又從抽屜裏取出便箋,用鉛筆詳細畫圖。


    一七·四九->一八·三零(朝風號)┌─────────────────────────┐│第十五號月台││第十四號月台│└─────────────────────────┘│四分鍾│一八·零五->一八·三五一七·四六->一七·五七│……│一八·零一->一八·一二┌─────────────────────────┐│第十三號月台│└─────────────────────────┘果然,這樣一畫,就完全明了了。第十三號月台上的第一七零三號列車,在十七點五十七分出站;下一班的第一八零一號列車,於十八點零一分到站。這期間,果然有四分鍾的空白時間,雖很短促,麵前卻是什麽車輛都沒有,可以看到“朝風號”。


    要是這樣,曾看見佐山和阿時搭乘“朝鳳號”列車的日擊者,必須在這四分鍾之間,偶然站在第十三號月台上才能看到。


    三原這時發現,這些目擊者的證言有著重大作用。因為,“我們親眼看到佐山和阿時歡歡喜喜地上了‘朝風號’列車”這句話,幾乎已經成了兩人確屬情死的唯一的證言。


    在客觀上能證明兩人有情死可能的證據,隻有這一件事:除此之外,全無其他的表麵證據。據說,佐山和阿時都有愛人,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他們的愛人,而現在,能夠證明他們在一起的,隻是這幾個偶然在這四分鍾內站立在第十三號月台上的目擊者。


    “如果是這樣的話,可真是太偶然了。”三原想道。


    “可是,像這樣的偶然,就真是偶然嗎?”對於這樣的偶然發生懷疑,當然還沒有確實根據。不過,隻有四分鍾時間的偶然,使三原生出了極為複雜的感想。


    他先盤算幾名目擊者。兩個是“小雪飯莊”的女招待,一個是常到飯莊的客人。這個客人說是要去鐮倉,央求兩名女招待到第十三號月台上給他送汙,於是看到搭乘“朝風號”火車的佐山和阿時。這是三原到福岡出差以前,從其中的一個女招待八重子那裏聽到的。現在,似乎應該多問一問這件事情的經過。


    飯莊開店營業大概不會早。果然,三原到達赤阪區的“小雪飯莊”時,八重子正在打掃店鋪,身上還穿的是短裙褲。


    “啊呀,實在失禮。”八重子紅著臉說。


    “打擾你了,”三原講道。“上次見麵時,你曾經提到,你同另一位同伴到東京車站去送客,看到了佐山和阿時。”


    “對了,”八重子點頭。


    “上次,也許是我一時疏忽,忘記記下來,那位客人叫什麽名字呢?”


    八重子緊望著三原。


    “你不必擔心。不會對這位客人有什麽麻煩,隻是為了參考,打聽一下。”


    三原體會到八重子的意思,才這樣說。飯莊對於顧客一向很重視,所以八重子的慎重是可以了解的。


    “他叫安田辰郎。”八重子低聲說道。


    “安田辰郎先生?噢,他是做什麽職業的?”


    “在日本橋那邊,據說是買賣機械工具商。”


    “原來如此。是飯莊的老主顧嗎?”


    “三四年的客人。每次來大都是阿時招呼他。”


    “這麽說,他跟阿時應該很熟了。我再問一句,是誰第一個在月台上看到阿時的呢?”


    “是安田先生。安田先生說,那不是阿時嗎?用手指給我和富子看。”


    “是安田先生,好。”三原講了這句,便沉默下來。也許是在考慮該怎樣詢問第二個問題,也許是在考慮別的事情。


    過了一陣,三原帶著微笑又開口了。


    “那位安田先生曾經要你和富子到車站去送他,是臨時決定的嗎?”


    “是啊,安田先生在銀座請吃飯的時候,才提起的。”


    “怎麽,在銀座吃飯?這次吃飯是事先決定的嗎?”


    “是的,頭天夜上,安田先生到飯莊來,約定第二天下午三點半鍾在銀座見麵。”


    “三點半鍾。後來呢?”


    “吃完飯,安田先生說,他要去鐮倉,能不能送他一程到車站,我和富子就去了。”


    “那時候是幾點鍾?”


    “那時候啊,”八重子側著頭想了一下說道,“對了,我問他搭幾點鍾的車,他說,想搭十八點十二分去橫須賀的車,現在是五點三十五分,到車站去正好合適。”


    “十八點十二分去橫須賀的車。”


    三原的腦海裏浮現出自己在昨天晚上畫定的時間表。十八點十二分的車,在十八點零一分開進月台。安田既然看到了在第十五號月台上的“朝風號”,三個人顯然是在列車進站前趕到的。三原心想,這一點很要緊。


    “你們到車站的時候,列車還沒有進站吧?”


    “沒有進站。”八重子立即答道。


    “這麽說,大概是在十八點以前幾分鍾到的。”三原本來是自言自語,八重子也接過去說道:


    “是呀。月台上的電鍾剛剛要指著十八點。”


    “噢,你倒是很注意時間。”


    “是因為安田先生坐在汽車裏去車站的時候,看了好幾次手表,我心想,能夠趕上十二點的車就好了。”


    三原抓住了這一點,“怎麽,安田先生看了好幾次手表嗎?”


    “可不是,看了好多次,從吃飯的時候就看起了。”


    三原完全陷入思考中。他別了八重子後坐在公共汽車上時,也是一路苦想。


    安田一再掛念著時間,不停看表。這種現象,能夠單純地解釋是為了趕車嗎?他把時間算得這樣準,是不是另有所為呢?是不是為了要配合那四分鍾的時間呢?


    事情就是這樣的,為了要看到“朝風號”列車,既不能到在這四分鍾之前,又不能到在它之後。如果去得早,安田就必須搭乘十七時五十七分開出的前往橫須賀的車子。


    如果去得遲,下一班列車已經在十八點零一分到站,又無法望到“朝風號”列車。安田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張望手表,不就是為了要抓住這四分鍾的時間嗎?


    “這樣的猜疑別人,未免過分了吧!”三原的內心曾經一度譴責自己。可是不行,有了這樣的線索,豈能棄之不顧,一定要把這一猜疑調查清楚。


    “安田為了什麽要這樣做呢?”三原在心裏提出這個問題,又自己擬出一個假說。


    這個叫做妄田的人,是為了特意讓八重子和富子看到佐山和阿時上了“朝風號”特別快車,在不知不覺間使她們成為親眼得見的證人。


    “一定要見見安田。”想到這裏,三原立刻實行。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把安田辰郎的辦公處照得非常光亮。安田辰郎接過了三原的名片,從容不迫地帶看微笑,招呼客人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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