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傾嵐沒有說什麽,也沒有為秦正廣傳喚大夫。


    秦正廣的身體每況愈下,他知道,秦正廣自己也知道,所以兩個人誰也沒提過,也算是心照不宣。


    宋傾嵐起身道:“時候也不早了,秦相便好好歇息吧,朕回去了。”


    秦正廣撐起了身子道:“臣恭送陛下。”


    宋傾嵐攔住了他。


    出了書房的門,夜晚草木清新的氣息便撲麵而來。


    宋傾嵐默不作聲地走出了秦府。他不說話,他身邊的人也不敢言語,誰也不知道現在宋傾嵐心中到底想的是什麽。


    他站在秦府門口,回頭看了看這高高懸起的匾額。


    平生見宋傾嵐半天都不走,小聲道:“陛下?”


    宋傾嵐歎了口氣道:“他老了。”


    平生低頭沒接話。


    宋傾嵐收回視線,藏起了眼中的傷感,轉身道:“行了,回宮。”


    “是。”


    “陛下。”


    宋傾嵐回首。


    秦正廣看著宋傾嵐,張了張嘴,還是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他改口道:“天黑路遠,請陛下小心。”


    “好。”


    宋傾嵐便走了。


    陸管事想要給秦正廣找大夫,卻被秦正廣給攔了下來。陸管事焦急道:“大人,您的身子不能再拖了!”


    秦正廣擺了擺手。


    他的嘴裏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剛剛吐出的鮮血,還沾在手心上。


    “沉屙舊疾罷了,不用管。”


    “大人啊……”


    秦正廣終究還是沒有告訴宋傾嵐。


    他發現了遲允的野心,這件事。


    在他看來,遲允是名器,也是利器,用得好便可以使大淵更加穩定,用得不好,這把利器很可能傷了自己。而現在看來,遲允雖然沒有要傷害大淵的想法,卻已經露出了他的渴望。


    就是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宋傾嵐才不會對他秦家趕盡殺絕。


    起碼,在遲允的庇護下,秦家還能再走一段路。


    秦正廣放鬆了下來,靠在了墊子上頭。


    宋傾嵐終究是變成了一個成熟的皇帝。


    事實證明,他當初將寶物押在那個楚王的身上,是正確的。現在的宋傾嵐,已經可以讓人信服。


    這個皇帝甚至都知道如何對付他。


    或許,天上的先皇知道了,也是會驕傲的。


    想起了宋傾嵐的父親,秦正廣剛剛還算是輕鬆的心情,瞬間便沉重了下來。


    “老陸。”


    陸管事應了一聲。


    “去拿酒來。”


    “您現在不可飲酒……”


    秦正廣打斷他道:“老陸,我就要死了,我自己都知道,你什麽都不必再勸。”


    陸管事喉嚨一堵,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寧可希望此刻的秦正廣,不是那麽通透的人。


    他輕歎了一聲,便去為秦正廣拿酒了。


    因為下人都被遣散,秦家的後廚也沒了人,所以陸管事就隻能把已經涼了的吃食和酒水取了過來。酒菜在桌上擺開,秦正廣卻沒動筷。


    他的麵前,擺著幾隻空酒杯。


    他拎著酒壺,一點一點地,將這些酒杯都滿上。幽幽燈火,照著清冽的酒水,卻隻能映出秦正廣獨孤的身影。


    最後,秦正廣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一飲而盡,烈酒順著喉嚨,灼燒著胸腔。


    秦正廣放下酒杯,道:“既然已經來了,就別站著了。”


    書房門口傳來了一聲歎息。


    林雙遊走了進來。


    秦正廣抹了把自己的臉,道:“坐吧。”


    他的聲音沙啞又低,不再鏗鏘,也不再洪亮。林雙遊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靜默了一會,沒說話。


    “剛剛陛下來過。”


    秦正廣握著酒壺的把手,道:“他成長了,厲害了。”


    “你有個好兒子,我也教出來個好皇帝。”


    林雙遊知道,秦正廣這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


    當年,大淵的文臣武將,還沒有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


    文臣之首秦正廣,照樣可以和他們這些武將打成一片。當年沈之逢跟著先皇征戰,打得敵國異族抱頭鼠竄,常常會出現武將不夠用的情況。那麽,作為文臣的秦正廣,也是要親自指揮打仗的。


    打了勝仗後,他們這些人便圍在一塊,喝慶功酒。


    秦正廣相比於文臣,還算是強壯,但是對比這些武將就不夠用了,往往是幾碗烈酒下肚,就有些支撐不住。


    沈之逢總是嘲笑他。


    “嘿,老宋你看他,今兒個倒是比上次強了不少。”


    那個時候的宋濯,也就是先皇,總是會哈哈大笑,而後道:“正廣是個文臣,你老和他比,你也不嫌寒磣。”


    而林雙遊,就會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幾個人笑語。


    林雙遊不禁也陷入了回憶。


    是了,那個時候,文武和諧,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大淵上下齊心,如果就這麽征伐下去,大淵是必然會一統天下的。


    是什麽時候開始,這一場雄圖霸業,戛然而止?


    是了,從沈之逢死了開始。


    沈之逢的死,是十分突然的。那一次他奉命作戰討伐北部作亂異族,原本十分順利,就在宋濯在京中等待著沈之逢的凱旋的時候,京中突然收到了沈之逢薨在了疆場上的消息。


    這是任何武將都不能接受的。


    宋濯大怒,當即便派了林雙遊前去調查。歸來之後,宋濯像是瘋了一般,刨根問底地查證,尋找沈之逢的真正死因。


    後來,林雙遊排除了戰場上的一切外因,而後宋濯猜測此事定然出自內因。經過一番查找之後,宋濯得知,是世家在背後泄露軍情,導致沈之逢陷入重重包圍,最後戰死沙場。


    原本沈之逢是不可能死的。


    一軍主將,居然戰死沙場!


    這是在所有戰場上,幾乎都不會發生的事情!


    在這之後,宋濯開始大刀闊斧地修改大淵的朝廷格局。


    就是因為此事,宋濯徹底明白了,有些居心不良的世家,若是任由他們存續下去,對大淵來說將會有極大的危害。所以,宋濯便著手開始了世家清洗的計劃。


    他不惜徹底打破文官武將之間這道線,當即明令,文不參軍武不幹政。至此,文官武將私下裏達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文武再也不通婚。


    為了給沈之逢報仇,也為了大淵,他不惜換掉當時的太子宋傾宇,扶持支持他計劃的楚王宋傾嵐上位。


    可見,這件事對於宋濯的打擊,有多麽大。


    而知道了真相的武將們,也就此,和這些世家文臣全部撕破了臉。武將性子直率嫉惡如仇,知曉了背後搞鬼的人居然是自己人,是又心寒又憤怒。


    朝堂之上,總能夠出現文武對峙的情況。


    而激烈的時候,他們動起手來,甚至能夠讓太極殿見血。


    到了宋傾嵐登基的時候,雙方基本已經處於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待到當年的老臣們還鄉的還鄉,去世的去世,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秦正廣才會在私下裏,幫助宋傾嵐清洗世家。


    可惜再怎麽做,當年的那些人,再也找不到了。


    回不去了。


    林雙遊幽幽地歎息了一聲。


    就在此時,秦正廣已經三杯酒下了肚。


    “之逢,阿濯,”秦正廣道,“大淵很好,你們可以不必擔憂了,可是……”


    秦正廣用拳頭抵住了額頭,不知不覺便流下了眼淚。


    “我對不起你們。”


    “大淵一統天下的那一日,我是看不見了。”


    說到此處,林雙遊的眼睛也紅了。


    一統天下!


    是啊,這本來就是大淵應該走上的道路。


    如果沈之逢沒死,如果文臣武將沒有鬧僵,那麽在宋濯的帶領下,區區大宣和大狄,又能有什麽威脅?


    他們曾經,也懷著如此抱負。


    可是現在呢?


    他們這幾個人,曾經一起打天下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就算還活著,卻也再不會像從前一般開懷暢飲談笑風生。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過錯?


    秦正廣哭得厲害——要知道,不管是在人前還是人後,這個驕傲的大淵左相,從來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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