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久保京介和阪根重武疏遠了。


    說是疏遠,倒並不是出於中久保京介的主動,而是阪根重武不知怎地不來約中久保了。


    中久保京介並不是阪根重武的一個正式的親信。他隻不過在阪根擔任會長的日輪廣播有限股份公司事業部裏當一名次長而已。但是阪根和中久保之間卻有著超出職權範圍的接觸。以前,阪根曾派中久保到地方上去出過差,也曾委以收集情報的任務。阪根還經常叫他到誰都不知道的二、三流的餐館去。


    然而近來阪根完全不約中久保了。


    阪根重武是經總協的副會長。中久保京介既然不是經總協事務局的人員,除非阪根約他去,他是不能自己去的。阪根重武雖說是日輪廣播公司的會長,卻難得在公司裏露一下麵。公司裏的一切業務他都交給現任經理——他的一個心腹——去處理。


    中久保京介起初還沒有想到阪根重武是有意識地在疏遠他。阪根是個忙人,另外還用著一些象中久保京介那樣不公開的秘書。中久保還以為阪根是忙於別的一些事情,眼下用不著他呢。


    但是阪根重武舉行聚會的時候也不請中久保去參加了,中久保這才發覺有些不對頭。這種聚會是公開舉行的,阪根總借這個名義請平時受他支使的那些“秘書”吃一頓。以前,中久保京介沒有一次不接到請帖的。


    中久保京介起初還抱著希望,以為自己的名字也許是由於某種關係被漏掉的吧。可是這樣的事接連發生了兩三次。這樣一來,就連中久保也感覺到阪根重武是在有意疏遠他了。


    他心想:這可怪啦。


    阪根重武為什麽跟他斷絕了聯係呢?


    他倒也猜到了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因為自己表現出超乎阪根重武需要的好奇心呢?但又認為也許不至於吧。


    從有末晉造開始,中久保京介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向他們打聽了事情。難道是因為阪根重武聽說了中久保常常會見這夥人,向他們問這問那,表現了“超乎需要的好奇心”,就討厭起中久保來的嗎?


    中久保京介感到很苦悶。


    因為這種臆想並不是不可能的。阪根重武有著形形色色的耳報神。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中久保京介的行動,向阪根匯報了呢?


    阪根重武手下大概有好幾個象中久保京介這樣的私人秘書。他們都是完全不公開露麵的秘書。正如他把中久保京介安置在日輪廣播公司裏,他似乎在一切與他個人利益有關的方麵都暗中安插了象中久保京介這樣的人。隻是中久保京介鬧不清那都是些什麽樣的人。橫的聯絡是完全隔絕了的。他隻知道“中久保京介——阪根重武”這樣一條直接而單純的線。


    既然擔任經總協的副會長,想必非了解各方麵的內幕不可。有的是公開的機關——比方說,每月收龐大的“會費”、提供印刷品的政治經濟研究所這樣的情報機關。此外,諒必還需要阪根重武直屬的機關。


    該機關似乎在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麵都安置了它自己的人員。可以設想,那都是些政客、新聞記者、政府官吏、實業家,以及一般公司的要員之類的人。


    中久保京介沒有看透這些人的真相,但是一想到自己和阪根重武的關係,他眼前就浮現出無數個象自己這樣的人的幻影。


    不,此外還能想到一些。他覺得這條線索的另一端還有左翼分子,他們和政府機關是完全對立的。阪根重武所布下的情報網似乎就這樣散布在日本各階層。


    他們有著一條宗教般的約章:每人隻埋頭幹分配給自己的任務,不許對其它任何事發生好奇心,


    那樣就越出了自己的範圍,同時也是再危險不過的事。


    中久保京介聽到各式各樣的事情,都沒能夠向阪根匯報——一方麵也是由於他“聽到的情報太多了”,因而有所顧慮。中久保京介所做的是違背阪根重武的意誌、超出自己的範圍的事。


    但是中久保京介還沒有深切地感到阪根重武突然疏遠了自己。人總是朝著於自己有利的方麵看問題的,因而對事態的認識就遲鈍了。中久保京介眼下就是這樣。他認為阪根重武一定是由於某種關係沒工夫叫他,沒有什麽可擔憂的。


    中久保又不能去問阪根重武,他的真正用意是什麽。


    然而阪根重武的用意不是不能用其它方法去領會的,有個間接打聽的方法。


    這個機會終於來到了。


    阪根重武決定要到美國去,而且最近幾天就要動身。


    由經總協的幾個骨幹——構成日本基本產業的各公司的經理——所組成的訪美代表團,代表日本經濟界,預定前往美國磋商經濟問題。阪根重武表麵上的使命是任這個代表團的團長。


    中久保京介倡議要為暫時離開日本的阪根重武舉辦一次餞行會。他是以日輪廣播公司事業部次長的身份,向其他公司與自己同一級別的職員倡議的。這些公司和經總協平日間關係密切,中久保京介認為,就是在麵子上他們也不好拒絕籌備餞行會的邀請吧。


    如果他們不響應中久保京介的倡議,那時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阪根重武的意向了。


    這裏再說一遍:遭到拒絕的可能性是不大的。中久保京介認為自己的倡議不至於遭到拒絕。但是,可能性隻有幾百分之一的疑懼終於成為事實了。


    隻有三四個人響應了中久保京介舉辦餞行會的倡議。他一共發出了將近五十封信征求意見,絕大多數人都表示不預備參加。


    從這件事上,中久保京介不能不清清楚楚地看出阪根重武對自己的印象所起的變化。正因為是中久保京介倡議的,大家才拒絕參加。也就是說,這和阪根重武突然不叫中久保京介到他跟前去,正是出於同一原因。他們是明確地領會了阪根重武的意思才拒絕的。


    關於阪根赴美,報紙上並沒有加上引人注目的標題,隻是簡單地報道了。


    但是中久保京介大致可以揣想到以阪根為首的訪美代表團的真正目的何在。


    不難推想,阪根重武是覺察出新的形勢,及早考慮到下一步棋該怎麽走,才想起去美國的。他的感覺比一般人要敏銳一倍。


    事實上阪根就不跟美國駐日大使館打交道。他甚至不把它看在眼裏。這意味著阪根和美國金融實業界是有著直接聯係的。阪根的秘書也確實告訴過中久保,阪根直接給美國總統寫過親筆信。據說是複寫紙上偶然留下了當時打字的印跡。


    中久保京介知道阪根重武已經完全和自己割斷了關係。事情想必不會就這麽平安無事地下去的。阪根將對自己采取什麽手段呢?中久保京介懷著陰雲密布般的心情,一天天過下去。


    有一天,中久保京介從日輪廣播公司事業部走出來,在廊子裏迎麵碰見一位態度瀟灑的紳士。他認識這個人。這是該鋼鐵公司的總務部長,花白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是他的特征。他名字叫畠山尚之,畢業於波士頓大學,以前作過礦業同盟的理事長。


    中久保京介已經有一年沒見到這個人了,他給中久保的印象與一年前完全不同。中久保的笑臉刹那間不由得僵住了——遇到這種時候,誰都會這樣的。


    “嘿,”畠山倒先向中久保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見啦。”


    畠山一向穿著剪裁得體的時興的西服。他裝出來的親切神情也令人聯想到美國式的教養。


    “好久不見啦。……您今天去哪兒?”


    中久保京介隨口這麽寒暄了一句。


    畠山略微仰起臉來說:


    “唉,看你們經理先生來啦。我到附近來辦事,順便來問候問候他。”


    “唉呀,勞步啦。”


    他們隻說了這麽幾句話。從旁聽來,也就是很普通的寒暄而已。


    中久保京介和畠山尚之分手之後,馬上就預感到不祥之兆。


    如果他還什麽都不知道,他倒不會覺得什麽的。但是關於畠山,芝山乙男曾告訴過他一些奇怪的傳說。這位剛剛和他分手、每次見麵都和他寒暄一番的畠山尚之,是在現代神話裏出現的一個人物。


    “長期擔任旅美日僑同誌會會長的姓大隅(化名)的人,在紐約的日僑當中是個頭麵人物。這位大隅的女兒嫁給了某大鋼鐵公司總務部長畠山尚之這麽個人。這位畠山先生畢業於波士頓大學,簡直可以算是個二世。畠山夫人是社交界首屈一指的人物,據說連駐日美國高級官員和高級軍官都欣然出席她舉行的宴會。畠山這個人曾任礦業同盟理事長。戰後,日本最大的鋼鐵公司解散,開始分成為所謂三大係統來經營。他深深受到美軍總司令部經濟科學局、情報部以及民政局的信賴,在幕後進行活動。總之,這位畠山先生和他的嶽父大隅先生是從幕後推行日美經濟策略的日本方麵的重要人物。以經濟考察官身分赴美的江木君所以死得那麽悲慘,想必也是因為他同以大隅先生為首的旅美日僑集團的實力人物來往時窺探到日美兩國之間的秘密經濟資金的實質,所以遭了殃。”


    中久保京介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對麵,眺望著浮雲。他的桌子就在窗邊,歪過頭就可以看見四方形的玻璃窗上映著灰白相間、慢慢移動的浮雲。白的地方原來是被陽光照射的雲端。


    中久保心想:這就是畫上畫著的那種雲彩呀。他記不大清楚畫這種雲彩的畫家是誰了。反正那個畫家很會畫光線。當時中久保不大明白自己的腦子裏為什麽淨縈回著雲彩的畫。


    看浮雲的第二天,中久保京介被叫到經理室去了。


    經理駒井祥三是會長阪根重武的心腹。因此,阪根才把他安置在自己當會長的這家日輪廣播公司裏擔任經理。


    “啊,你好嗎?”


    經理揚起稀疏的眉毛,和藹地接待中久保京介。


    “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經理站起來,用一隻手拖過一把椅子讓中久保坐下。


    他們聊了一會兒不相幹的話,最後駒井經理對中久保這麽說:


    “怎麽樣,你到外縣去走走好不好?”


    中久保怔住了。


    “唉,說是外縣,倒也不想請你到偏僻得出熊的地方。是九州。福岡總局。……為了將來的發展,這個時候你也得略微了解一下外縣的情況才好。不然的話,當上負責人員而不了解外縣的事情可就受罪啦。到鄉下去悠悠閑閑地過上兩三年也不錯哩。”


    駒井經理站起來在地板上踱來踱去。


    “唉,我近來也累了。如果情況許可,我自己倒也想到外縣去呢。大夫說我有動脈硬化的症狀,還叫我休養呢。”


    經理盡說著自己的事,看來一點也沒有考慮對方會怎麽回答。經理還繼續說著些什麽,背著手,麵對一扇大窗戶站著。不知怎地,中久保京介這時也隻看到映在玻璃上的閃著光的雲彩和經理那寬寬的背上的紅潤的手指。


    中久保京介眼前又浮現出前些日子在走廊上遇到的、剛從經理室出來的畠山尚之的臉。


    下麵是高野十郎寫給中久保京介的信:


    “中久保京介先生:


    “我在一份叫作《廣播事業情報通訊》的同業刊物上讀到了您被調到日輪廣播公司福岡總局的指令。


    “我不大了解其他公司內部人事調動的情況。但是按照一般的看法,說句不客氣的話,您從中央被調到外縣,我認為就是一種左遷。當然,在某些公司裏,這種人事調動日後會給本人帶來發跡的機會。我現在卻采取極普通的看法,因而想到您的心情一定是惡劣的。


    “這個調動意味著什麽?下麵是我個人的猜想:您對資金表示異常的關心,會見各種人,想了解其內幕,您的這些行為會不會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這個結果呢?如果我猜錯了,倒還好;如果猜對了,那就是阪根重武明確地同您斷絕了關係。


    “阪根重武的情報比您想象的要靈通多了。您在哪一天的幾點鍾、跟什麽樣的人、在什麽地方談過多久,阪根先生大概馬上就能知道。因此,不難設想,您表現出異常的熱心想了解各種事情,惹惱了阪根先生。


    “請您原諒我語欠恭敬,由於同情您的處境,我在信裏告訴您上次沒有當麵說的話。上一次我沒能說出口。因為這是需要勇氣的,一方麵也是由於我覺得用不著說這麽多。但是在這次的人事調動中,您就要離開中央啦。隻要您不提出辭呈,大概就會這樣的。這麽看來,不論您知道些什麽,隻要在地方上待著,您的見識就永遠沒有用武之地了。我在這裏寫下以前沒能說出口的話,您就隻當這是我的臨別贈言吧。內容雖然極其貧乏,反正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想用《備忘錄》的形式來寫。我還告訴您,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首先,您對總理廳特別調查部格外有興趣。因此,我的備忘錄也就從這裏開始吧。


    《備忘錄》


    “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第一任部長川上久一郎先生以警備局第一部副部長的名義兼任調查部長時,一方麵也是因為他曾作過久我首相私人秘書的關係,就被委以特別重要的機密工作。川上先生充分考慮到日本與美國的特殊關係,而且由於忌憚輿論,不便與過去的特高和軍部特務機關公開接觸。因此,在調查部的組織工作、羅致人材和經營管理方麵費了不少心血。


    “前陸軍上校山田重三是特務機關的首腦,他在擔任大本營參謀之前曾作過軍部駐上海的陸軍部長。他的影響遍及滿鐵調查部、領事館警察、軍部特務機關及上海工部局等。川上先生非常敬重這位從事情報工作的特務老前輩。川上也開始采取過去的軍部特務機關那樣的辦法。臭名遠揚的‘崎岡機關’的崎岡新治郎就是山田上校提拔起來的,消息靈通人士當中盛傳著,在戰後經濟方麵的大事件中必有崎岡出現。這些人曾經有過軍部這樣一個大靠山,權柄財力樣樣具備。


    “如今,盡管沒有軍部了,他們仍有被日美雙方的特殊關係所保障的大靠山,權力可以說是跟戰爭期間以軍部為靠山是一樣大的。他們隻缺乏經費。戰爭期間軍事機密費是絕不公布的,總理廳特別調查部卻不同,剛成立時資金非常少。川上先生抱負很大,在幕後網羅的盡是些第一流的人材和智囊,但是在預算方麵卻處於一籌莫展的狀況。


    “這時,山田前上校給川上部長出了個主意,勸他利用崎岡一類的機關來設置附帶籌措資金的情報收集站。日本的一位知名人士在最近一期的某綜合性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關於麻醉藥的文章。他在文中說卡比亞機關的卡比亞中校是麻醉藥中毒者。這大概是接近事實的。這種說法隱隱約約告訴我們,卡比亞借走私麻醉藥來籌措該機關從事謀略活動的一部分經費。走私貿易正是為了獲得情報工作和謀略活動的資金而慣用的手段。川上先生的性格與日美雙方特殊權力的背景相結合,他的活動格外突出,這就形成了引起種種問題的主要原因。就拿樋脅定良的陰謀來說吧,很難設想那是完全沒有取得川上的諒解而策劃的,因為這兩個人都與久我首相一派有聯係。


    “例如,為了在南越進行活動,還設置了所謂f機關。這就是藤田前少校所主持的藤田機關,隸屬於這個機關的本地人員實際上潛入了北越的胡誌明或老撾的巴特寮等左翼勢力內部,充當其中的成員。就這樣,他們組織了非常周密的情報特務組織。不難設想這些工作都需要多麽龐大的資金。日本的某家大鋼鐵公司經理就是這個機關的成員。因此,即使日本隻損害了越南的一隻雞,對越南的賠償大概也會堅決執行的。


    “在市中心擁有大廈、表麵上從事營業的伊藤滿(t縣人)顯然也是與v資金的一環有聯係的。在他所主持的企業公司裏,一個職員也不許回日本,都在當地拚命進行工作。他們的工作就是製造與所謂‘軍火商’有關連的物品。這些當地工作都是由日美雙方的秘密機關極其隱密地進行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曾以不亞於戰時大膽的軍事策略的規模展開工作的川上部長,自也是能夠推動工作的人。


    “至於日本方麵的特務機關為了推動這樣大規模的工作,對蘇聯和中國展開謀略活動,收集情報,而與反間諜隊和中央情報局相勾結,進行了怎樣的陰謀,我就無暇在這裏一一枚舉了。


    “但是想不到川上部長那麽快就垮了台。日本雖擁有獨立自主的權力,卻沒有大國的性質,是個被外國操縱的國家,這是它注定的命運,也是戰後情報機關的開拓精神所無法避免的命運。使他垮台的重要原因是,為了勉強籌措經費,情報部從事了特殊工作。此外,主要與外務省官員的爭權奪勢,也以國際規模展開了。


    “特殊工作方麵有某家著名的味精公司的‘麻醉藥事件’,‘金錠走私事件’等例子。在‘三笠丸事件’中,還表現在前外務省官員和情報局總裁實際上是卡比亞機關日本方麵的代表負責人。尤其是‘三笠丸事件’,應該作為卡比亞機關的一項工作開展下去,為什麽又中途來了個大轉彎呢?隻要看看總理廳特別調查部裏內務省官員和外務省官員的對立,大概就可以猜出這個謎了。


    “因此,隻要指出川上部長私帶美元到倫敦去這一事件是從哪裏走漏消息的,就可以指出使川上部長垮台的人究竟是誰。最鮮明地浮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外務省某官員的形象。他自己並不到總理廳特別調查部這個分支機關裏來,卻把部下派進去當眼線。


    “川上部長初期的工作是與宗像副首相協力製訂所謂中央情報機關的計劃,並且打算將它擴大和加強,但首先在恢複特別高等警察這一點上就遭到在野黨方麵的反對。除了這個挫折以外,川上部長之失敗可以說還另有原因。第一,川上雖說是久我首相的親信,但由於職務關係,不能每天接近久我首相。因此,他與久我身邊的高爾夫集團之間有一道鴻溝,彼此合不來。更倒黴的是,川上和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主管者、當時的官房長官的關係也不好,在提供重要情報方麵川上的處境非常困難,不好辦。更倒黴的是,宗像原來計劃從大通訊社網羅一批優秀的人員,但由於各大通訊社互相對立的關係,這個計劃未能實現;因而隻得改為從低一級的時局通訊社或世界形勢調查會中起用,完成得很不徹底。這種種原因形成了與宗像有聯係的川上垮台的遠因。


    “但是造成這一失敗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在於調查部資金不穩定。因此,川上走後,調查部裏經常談到預算不足,勸說部內人員和衷共濟。比方說,這裏有一份‘極密’文件叫作《關於總理廳特別調查部的弱點以及當前的對策》,我在這裏摘錄一段。這算是第二任部長對部內人員的訓辭,其中對部內權力之爭和公開的預算之不足深表遺憾。


    “目前,調查部高級職員一大半都是兼職的,這是個很大的弱點。也就是說,不算小聽差、勤雜工等服務人員,在調查部工作的職員有五十七人,其中調查部專職人員隻有二十七人,而事實上從各省派到調查部來經常辦事的兼職人員達三十人;而且作為高級職員的調查官中,隻有四名是專職人員,兼職人員達十二人之多。情報部門的實況亦然,職員中也有一大半——即十四人,是各省派來的兼職人員。這樣,必然產生的結果是:各省來的人對本省抱本位主義,各省彼此之間存在猜忌,因而在維持紀律及保守機密等等方麵必須密切注意,嚴加控製,否則工作就會發生障礙,完不成作為政府中樞部直屬綜合調查機關的任務。一般都認為調查部的預算相當寬裕,似乎頗引起各省及民間的注意,但這是由於不了解調查部內部真相而產生的誤解。實際上,調查部為了收集情報和進行調查工作而能夠靈活有效地動用的經費是極少的。比方說,昭和二十九年度的調查委托費項下約五千二百萬日元中,四千五百三十八萬日元都已經規定了使用範圍,其中收聽並翻譯海外廣播的費用約為二千二百六十三萬日元,秘密通訊調查的費用約為一千一百四十三萬日元,全麵調查美軍總司令部撤銷情況的費用約為一千一百三十二萬日元。這樣,調查部調查委托費的將近九成的用途已經確定,充當一年間調查工作的經費僅僅是餘下的六百六十二萬日元而已。再者,同一年度的預算中,收集情報的報酬金約為二千三百萬日元,但由於調查部本身的人手非常不夠,平日經常雇用二十來個收集情報乃至從事調查工作的臨時工作人員,這些人員的薪金也不得不從這筆報酬金中支付。這樣,實際作為收集情報的酬金的款項,每月隻有一百六十萬日元光景。因此,總理廳特別調查部以目前這樣的預算來深入收集情報,完成綜合調查的機能,顯然是十分不夠的。


    “部內官員之間的爭權奪勢終於削弱了調查部的力量,結果,今天舊軍人勢力就滲透進來了。難怪會形成這樣的結果。這裏暴露出日本政府機關本質上的弱點:預算不足,稍微想做點什麽,就先得鬼鬼祟祟地幹點特工活動。再說部內人員又是從各省派來的,沒有一個打算衷心為調查部賣命的。照這樣下去,怎麽能完成當初理想中的‘新中央情報局計劃’呢?


    “因此,從能力上來說,它沒法趕上可以把用不完的款子自由投資的民間企業所設的情報機構。


    “最後,再來談談您想知道的v資金吧。v資金既複雜又離奇,是由種種因素構成的。除了您已經知悉的情況之外,我想v資金還包含著美軍總司令部時代的貿易利潤這樣一個重要因素。


    “我從通商產業省通商局通商調查科編的《日本貿易的開展》一書中引用一段,來簡單說明一下占領期間日本貿易的實況:


    “‘盟軍管理下的貿易,對外由司令部具體辦理進出xx交易,外幣由司令部管理運用。日本方麵由政府向國內企業主收買出口物資,按照司令部的指示輸往海外。進口物資則由司令部輸入,再由日本政府領取運進日本港口的物品,轉售給國內企業主。這時的價格不照外幣折合計算,而以國內統製的價格為標準,其資金不用外幣,而由貿易資金特別帳目來收支。這樣,在法製上,作為接受波茨坦宣言後的政令,一九四六年六月公布施行了貿易等臨時措施令,整頓好了盟國管理下的國營貿易體係。’


    “從上文也可以知道,當時的貿易是在美軍總司令部的管理下進行的;直截了當地說,是美軍總司令部在做生意。關於v資金的性質,其說不一。要而言之,其中大概包括不少美軍總司令部靠貿易獲得的利潤。比方說,不論是糧食還是石油,凡是運進日本的物資,看來不管價格多高,美軍都毫不留情地非要日本方麵買下來不可,根本就無所謂行情。美軍總司令部以最高的價格買下物資,塞給日本方麵,然後再憑文件來向日本方麵結算——進入美軍總司令部那些要人的腰包裏的,一定也相當可觀。不論是現款還是貨物,一切回扣都當場就拿去了,想必沒有留下證據。過去幾年期間一直是這麽辦的,所以數額大概非常大。就算是五百億美元的百分之一吧,回扣也就達到五億美元的數額了。當然,個人侵吞了的恐怕也不少。但當時的經濟科學局有著半官方的性質,如果把這些錢存起來,大概就滿可以作為秘密資金來周轉了。


    “美軍總司令部的軍人們怎麽會從事這種買賣的呢?原來美軍總司令部裏充滿了麥克阿瑟麾下的所謂‘巴丹小夥子們’(巴丹是菲律賓一半島名,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麥克阿瑟任美國遠東部隊總司令時,曾在此與日軍作戰。“巴丹小夥子們”即指隨麥克阿瑟由菲律賓來日的舊部下。——譯者注),他們以前在菲律賓曾多年奉行殖民地政策。也就是說,以麥克阿瑟為首的美軍總司令部高級將領們對於經營殖民地一向就非常熟諳。他們的司令部裏可以說盡是些專門致力於從殖民地撈油水的老手。隻要考慮到這一點,就可以推想到他們從占領下的日本經濟的混亂局麵中榨取了多麽大的油水。


    “例如拿曾經引起問題的占領地區救濟基金和占領地區經濟複興資金來說吧,根本就無從知道美國方麵提出的款額可靠到什麽程度。當時還沒有通商產業省,單隻是把戰爭期間的軍需省的名稱改成了商工省。於是采取了應急措施,設立了商工省的對外機構——貿易廳。該廳的臨時業務局就姑且充當代表日本方麵的機關。但它等於完全被排擠在場外聽戲。當時進行的隻是片麵貿易,或者說盲目貿易,也就是說,但憑美國單方麵地說替日本購進了多少物資。花了多少錢。美國說多少算多少,不許日本說三道四。日本官廳方麵說,實際領到的物資的數量和付出的金額不相符,請經手采購的美軍總司令部把帳本借給他們看看;美軍總司令部竟然幹脆拒絕說:‘這是軍事機密’,日本方麵就再也無從追究了。


    “日本政府不得不完全聽任對方擺布。當時的貿易廳長官是從民間提拔起來的;但不管怎麽說,擁有實力的曆任長官都是久我首相的親信。美軍總司令部絕對相信當時的這個長官,他和久我首相的關係也非常好。把商工省解散改設通商產業省時,可以說幾乎都是這個人在久我首相的命令下一手主持的。v資金與日本政界的聯係——要而言之,分別管理這一資金的辦法,可以說就是這麽決定下來的。


    “正如我屢次提到的,這筆資金是由美軍總司令部在占領期間所揭發的隱匿物資和貴重金屬構成的。此外,大概還包括美軍總司令部法務局在占領期間所收罰款的積存金。可以認為,占領局麵解除、美軍總司令部撤銷時,以上物資就移交給日本方麵了。這也可以解釋為按照國際慣例辦的:占領局麵一旦解除,占領軍就應該把所征集的財產移交給被占領國。但這還隻是表麵上的觀察。把這麽大一筆積累下來的資金交給日本方麵是完全附有政治條件的。關於如何支配這筆資金,日美雙方的當事人之間恐怕每一次都經過協商,是在雙方諒解之下使用的。該資金的用途就是上一次我告訴過您的那些。這一秘密集團的勢力範圍如今已不限於紐約和東京了,它能以國際貨幣的形式隨便向任何地方投入巨額資金。比方說,如今正在急劇地開展貿易自由化,其真正目標是什麽?第一次貿易自由化的措施裏包括貴重金屬和鑽石,從這一點也可以明了一部分真相。


    “在占領期間,盡管日本方麵設有情報機構,也不能進行國際活動。過去僅僅由某大鋼鐵公司在西德的波恩設立駐外機構,通過那裏在瑞士和倫敦的銀行開個戶頭,周轉小筆外匯來充當情報機構的經費。與那個時代比起來,如今的情形是:由於外匯自由化,日美雙方之間的秘密資金已經能夠公開周轉了,情報特務活動從而也大大開展起來。實際情況隻要看看東南亞方麵的形勢,大概就可以明白了。


    “寫得很長了。最後我還想說,把您左遷到九州的日輪廣播公司經理恐怕也是v資金的國際管理人之一。他就在久我首相直屬的情報係統裏。他原任某報社的政治部部長,戴著某官立經濟委員會委員的假麵具,同時與久我親信的最高智囊團也有聯係。您也許不曉得,這個係統還利用國際間的短波通訊網來收集情報,秘密地進行分析。表麵上它是個民間廣播公司,實際上是頭等的情報機關。原來在川上先生時代,這個人也曾暗中與政府情報機關有過接觸。


    “在造船貪汙案中,v資金的真相也差點兒泄露出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正是法務相行使職權消滅證據的真正原因。關於這件事,國外方麵的傳說是這樣的:


    “‘最近,某政黨調查會會長與日本銀行總裁在某處舉行了秘密會談。會談內容是嚴加保密的。據可靠消息,是為了商討與目前成為大問題的造船貪汙案有關的對策,以防止由於把這一貪汙案公開出來而暴露出存在於其背後的巨額秘密信用資金——v資金體係。在日本國會委員會會議上,造船方麵的特別貸款和造船公司給執政黨的回扣金成了引人注意的焦點,而知道v秘密資金的真相有可能被揭露的一部分人員,對檢察當局的追查表示出極其微妙的關切。有關方麵都知道,美國占領日本後遺留下來的這筆v資金,相當深入地浸透到日本經濟界裏。市內各銀行也存有這項來源不明的資金,作為附有政治條件的貸款來處理。因此大家生怕事態的發展會造成嚴重的後果。其政黨要員與日本銀行總裁會談後將采取什麽措施,是不可忽視的問題。


    “正在調查日本金融界實況的某機關說,在日本的外國金融機構中,具有壓倒一切的實力的是美國係統的秘密金融機關;並附帶說明,日美通商條約生效的同時,在外國係統儲蓄的日元中最活動的資金,是最值得注意的,必須最予以重視的。據某機關的調查的一部分報告,該金融機構屬於以美軍總司令部前經濟科學局局長馬凱特少將為中心的所謂m機構的係統,是靠占領期間在日本擁有特權的美國人存下的一筆秘密日元資金來維持的政治性和營利性的金融機關。貸款對象是日本的重要企業,日息二分三厘到二分五厘,不象一般黑市金融那樣索取高息。舉個實例來說,曾假借以d公司(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化學公司)為背景的前美軍總司令部經濟科學局主管貿易的官員埃德加·列伊的名義,貸給某鋼鐵公司二十五億日元資金,日息即為二分三厘,期限一年;第二年,合同是否繼續實行,任憑自便。這筆資金向外貸出條件優厚,因此,想利用它或正在利用它的公司相當多。日本屈指可數的一家運輸公司曾於昭和二十八年表示希望貸款十幾億日元,m機構方麵的代表也有意貸給;但是剛要簽訂合同時,該公司發生了罷工,於是沒有成約。已經接受這一資金的有g鋼鐵公司、東京的t電氣鐵道公司、r製作所、q不動產公司等。’


    “再者,正如我以前曾詳細地告訴過您的那樣,環繞這項國際資金以外活動的一個方麵,即從各占領地區撤運回來的舊軍部的隱匿物資,實業界產生了一批新財神。他們說是戰後搞股票投機發了財,在礦山上撈了一把,或是買賣廢鐵賺的錢,其實這些經曆都是虛構的。


    “那末,v資金真正的經營管理者究竟是誰呢?美國方麵大概是少數財團的領導人。例如,洛克菲勒財團的理事長約翰·裏德——他出任下屆美國政府財政部長的呼聲很高。據說福特財團的人也將出任下屆國防部長。福特財團的遠東部長是雷蒙德·莫耶,曾任援外事務管理署(共同安全署的後身,國際合作署的前身)的遠東負責人,這似乎也能說明我的推測是對的。同時,還應該聯想到,與這些財團有聯係的美國大使館參讚韋斯特曼(負責經濟工作)是怎樣統治日本金融實業界的。


    “最後該談到誰是v資金的最高管理人了。把我以前告訴您的情況綜合起來,想必您也已經知道這個人物是誰了。日本的政治家一旦離開最高當權者的地位,就失去了神通力;唯獨他在政界還擁有與當權時一樣的支配力。您諒必知道這種種神通力的根源了吧。據說財源是政治家的生命,而此人又是與國際的財源有聯係的。


    “但是,即便您鑽得再深一些,大概也決不可能了解其全部情況;不鑽到極深的內部,是無法了解的。這個機構極其詭秘,很複雜,有著曲折而又隱蔽的安排,除了當事者,不容許任何人窺見。如果想幹,就得豁出命去,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因為v資金與國際的謀略也有聯係。


    “祝您幸福


    高野十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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