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了一天,星期天下午,田原典太乘電車在阿佐穀車站下車,往南步行。


    穿過商店街,越過電車線,一直朝裏走,是一條很幽靜的住宅街,西側高大的住宅櫛次鱗比,都有長的圍牆和寬廣的庭園,再往前便是一片可以稱為武藏野遺跡的雜樹林,林中也有漂亮的建築與鬱鬱蔥蔥的豪華的庭園,令人感到這兒是高級住宅區。


    田原早打聽好尾山署長的住址。他手中拿著本子,一路上問了好幾家煙紙店,終於找到了尾山家,此處位於坡道上端的高地,附近還有幾處帶圍牆的高級住宅。


    尾山家雖稱不上是公館,這麽年輕的官吏住著如此豪華的和洋折衷的住宅,是夠闊綽的。他站在桂著名牌的門前,裏邊傳來“咚壟咚隆''幽雅的鋼琴聲。


    田原按了按門鈴,站了一會兒,一位年輕的女傭從門裏往外窺看。


    “我是報社的,”田原遞過名片,“我想會見府上的主人。”女傭接過名片一看,“請等一等。”返身往裏走。


    田原想也許會遭到拒絕。五、六分鍾後,女傭急匆匆地跑出來,向他一鞠躬,“請進!”田原在女傭帶領下,進得大門,庭園修得很整齊,這位還不到三十歲的尾山署長住著如此豪華的住宅,田原真有點羨慕,因為他住的公寓隻有一間八鋪席的房間。


    他被領到客廳,正麵牆上桂著油畫,四周還掛著各種各樣的繪畫。這位尾山稅務署長好象很愛好美術。


    客廳是西式的,家俱很闊氣。田原猜想,一個稅務署長如此排場,可能他的嶽父、已故的岩村次官給了他相當的援助。


    接過茶,等了約摸十來分鍾,尾山署長穿著一身和服出來了。田原起身行禮。


    “前天突然拜訪您,諸多討擾,殊甚失禮!”“不,不,歡迎您來。”尾山正宏依然十分恭敬、客氣。他穿著和服,同穿著西服一樣勻稱,得體。


    尾山署長舒適地坐到椅子上,向田原敬煙戶,心裏直嘀咕,“這位新聞記者星期天有什麽事找我呢?”田原在路上早已考慮好見麵時要說的話。


    “我有事路過府上。一看門上名牌正好是前天您給我名片上的名字,不揣冒味,前來拜訪。”這算什麽理由呢?不過新聞記者和一般人不同,他的職業多少可以隨便點,對方也許認為是合理的。


    “您府上住在附近嗎?”


    尾山署長揚起他那白皙端正的臉看看田原。


    “不,不,這附近有我的一個親戚,我常來。這一帶太幽靜了。”田原羨慕地朝客廳環視,發現屋裏還放著二三座裸女的石膏像。


    “署長先生,您搜集了這許多繪畫和雕刻,您一定愛好美術羅!”“嗯——是的,打學生時代起我就愛好。”“那麽您自己也畫畫嗎?”“不。不過有時侯也隨便塗幾下,主要是欣賞別人的作品。”


    “那麽您搜集收成了不少名作羅!”


    “沒有什麽成器的,象我這樣的窮官吏是張羅不起的。”這時,一位細高挑兒、臉色白淨,顯得十分有教養的女子端來了咖啡,田原立刻猜到,她就是已故岩村次官的女兒,尾山正宏的妻子。


    “歡迎您光臨。”


    那女子放下茶碗,向田原行禮。


    “這是內人。”尾山沒有起身,作了介紹。


    “突然打擾,實在對不起。”


    田原恭敬地一鞠躬。


    “沒有什麽東西款待您,請隨便用點。”夫人似乎很靦腆,說罷便退下了。


    這時,尾山署長眼睛瞅著別處,吸著香煙。田原典太感到再談繪畫也沒多大勁,於是伺機轉話題。而尾山署長摸不透田原為什麽跑到家裏來,裏有點厭煩。田原盡力堆起笑容說,“署長先生,您到r稅務署以前在何處工作?”“你指的是工作單位嗎?”署長的眼光重又掃到田原的臉上。


    “是的。”


    “我在大藏省,剛調來不久。對當地稅務署的工作不很熟悉。”“不過,您反正是下基層熟悉熟悉業務,兩年後還調回大藏省,是不是?”“這個。……誰知道。”尾山署長柔和地一笑,臉上充滿自信的表情仿佛肯定了田原的看法。


    “提起稅務署,最近發生一些麻煩的事。看來這種工作特別容易受業主的誘惑,是不是?”田原想方設法轉話題過去,伺機再涉及崎山和野吉的事情。


    尾山署長表麵上雖很客氣,但一談到稅務署的工作,他便慎重起來。


    “我在社會部工作,”田原說,“偶而遇上稅務署引起輿論責難的令人不快的事件。例如,去年金融公司的不正之風,作為它的副產品,發生了p稅務署的受賄事件。這些事比我們想象的複雜得多。”尾山署長皺起他那“秀才”眉,鄭重其事地說:“稅務署人員眾多,良莠不齊,不能因為有一二個腐敗的例子就批評所有的稅務官吏,壞人在任何組織中都有。”“不,我並不是批評稅務署。隻不過我對那篇報導有極大的興趣罷了。署長先生,您很了解那起事件嗎?”“不,不。當時我剛從大藏省調來,不太了解。我來到第一線擔任稅務署長後才發現這樣的事件,在大藏省時根本不了解稅務署的工作。為了將來的工作,我才到這兒來實習的。總之這一事件我完全不了解。”田原想,也許真是這樣,當時的事件,這位剛從大藏省詞來的尾山署長是不會了解的。他現在雖然擔任稅務署長但具體工作都是由手下幹練的科長們處理。一句話,尾山署長,之所以來當署長,隻不過是為了混到一個履厲罷了。


    田原苦無其事問起崎山和野吉。


    “兩位都是挺能幹的。”署長讚揚道,“們長期從事具體業務,這一點我是無法相比的,經常求教於他們。”這也不是假話。科班出身的稅務署老職員,業務熟悉,這位從上麵“下凡”的年輕署長是難以同他們較量的。


    “崎山君和野吉君都是誠實可靠的。”尾山署長繼續說道,“剛才您提到的出問題的p稅務署,當時他們都在那兒工作,沒有發現任何問題,足見丙位的人格。”田原覺得再談也沒有意恩了,便起身告辭,離開尾山署長的住宅。


    說那兩位誠實可靠,人格高尚,田原真想仰天對長空嗤之以鼻。這個“秀才”出身的大少爺署長,什麽也不明白。他竟然專程找這樣的署長了解崎山和野吉的情況,簡直睡昏頭。


    好!田原典太下決心,一定把崎山亮久和野吉欣平徹底查清楚!


    那麽究竟怎樣才能查清崎山亮久和野吉欣平的勾當呢?它和其他社會新聞不同,這稅務署的事情確實使田原傷腦筋。


    先同赤星副主任商量一下再說。


    2


    第二天白天田原典太到報社上班。


    赤星副主任依然趴在桌上改稿件,他手拿紅筆在稿紙上點點圈圈。他的手指沾滿了紅墨水。


    “赤星君!”田原走到他身旁,“您早!”“嗬一”赤星副主任正忙著整理稿件,目不斜視。


    “有點事兒想同您商量一下。”田原典太請求道。


    “什麽事兒?”


    “昨天我到尾山署長家去了。”


    “嗬,是嗎?”赤星沒放下筆,點點頭。


    “我想就這樁事同您商量一下。”


    “可以。”赤星副主任答道,“馬上就完了,你等一下。”一篇報導稿相當厚。副主任終於把它改完,放下紅筆,伸伸懶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上哪兒?”他問田原。


    “上咖啡館吧!”


    “行!”


    赤星從抽屜裏拿出香煙,放進口袋裏,走出了編輯室。


    “去外麵很麻煩,還是上社內食堂吧。”“也行。”兩人來到四樓報社的食堂,這時刻正好沒有多少人。隻有五六個沒有工作的人在角落裏喝咖啡。


    “赤星君,你喝什麽?”


    “咖啡吧!”


    田原也要了一杯咖啡。這兒不同於一般茶館,無人伺候,要自己動手。


    “謝謝。”


    赤星副主任見田原端來咖啡,連忙道謝。


    “昨天去尾山署長家裏了?昨天不是星期天嗎?”“是的,我就說路過這兒,順便進去拜訪的。”“暑長見你了嗎?”赤星喝著咖啡問道。


    “見了。穿著一身和服,洋洋自得的樣子。正象您說過的那樣,所‘秀才路線’在稅務署幹二年左右,再調回大藏剩”“是嗎?”赤星想了一下,“既然這樣,那麽他肯定什麽都會告訴你。”“不,”田原搖搖頭,“他是來稅務署實習的,深一點的情況他根本不了解。一個勁兒誇獎崎山和野吉,說他們是誠實可靠的部下。”“這路貨色對具體業務根本不了解,你見了他也得不到任何收獲,是不是?”“是的,”田原點點頭,“一想到這位大少爺署長被崎山、野吉弄得暈頭轉向,我確實很生氣,非得把這兩家夥徹底查清不可。”“對,幹吧!”赤星副主任表示讚同。他喝罷咖啡,掏出皺皮皮的香煙,點燃了火。


    “你打算用什麽方法來調查清楚呢?”赤星吸著香煙,托腮沉思。


    “我想——”田原也沒有好主意,因為他對稅務署幾乎一無所知。


    “怎樣去調查崎山和野吉呢?你得講究點方法,是不是?”赤星瞅著田原的臉說道。


    “是啊!真有點棘手,”田原想了一下,說道;“我想首先監視一下他們的行動,或者釘梢,或者埋伏。”赤星慢吞吞地說:“不過,這同普通的案件不一樣,埋伏、釘梢不會有多大效果,如果不了解稅務署的情況,光釘住一兩個人,那是白賽勁的。”田原也認為如此,光釘梢也找不到線索。


    “對了,我有一個法子。”赤星說,“埋伏、釘梢都沒有用,要了解敖人的行動,必須了解敵人的真相。”“敵人的真相指的是什麽?”“總之首先要了解這些貪官汙吏的花招兒。”田原覺得副主任說得有理,但了解這些花招從何入手呢?恐怕社裏的調查部也未必有這樣的材料。


    “怎麽去了解呢?”


    赤星幽默地一笑,“我早給你搭好橋了。”“呃?”赤星出其不意的話,使田原感到驚異,他看了看赤星,說道:“有這樣的橋嗎?”“那當然羅。”赤星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名片,在反背寫了幾行字,遞給田原:“阿田,名片反麵寫有地址,你去找這個人。”田原反過名片念道:“xx區xx町xx番地橫井貞章”“這是誰?”“是我的朋友,”赤星副主任低聲地說;“你去找他,就說我叫你去的,他一定會按待你。”說罷,他朝窗外眺望。“等一等。”他走近窗戶口瞧了瞧天空,重又回到椅子上,“今天天氣不好,他準在家。”田原典太瞧著這“橫井貞章”四字,心想;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赤星說,稅務署的事可以找他,那麽此人肯定與稅務署有關,可是赤星又不願明說,還特地看看窗外,說今天天氣不好,他準在家,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3


    田原典太坐報社的汽車,從東京市中心向西行駛三十分鍾,按地址去找橫井貞章,他家在一條坡路下麵。


    汽車一上路,就開始下雨了。司機下車,淋著雨,向附近的煙紙店打聽路徑,結果還是在一個非常難找的地方。坡道上麵全是有圍牆的大住宅,坡迸下麵盡是小房子。


    司機回到車上,田原問道;


    “問到了嗎?”


    “問到了,在一個很別扭的地方。”


    汽車又開動了。沿著曲曲彎彎的小胡同往裏走,因為汽車太大,司機費了好大事才停在一條胡同口。


    “車進不去了,您進去按門牌找吧。”


    田原撐著一頂小傘往胡同裏走,屋簷下滴滴嗒嗒著雨水,這兒的房屋又小又破,好容易才找到“橫井貞章”的名牌,門很小,名牌卻很大,極不相稱。正門是格子門,門框斷了,玻璃也碎了。


    “借光。”


    田原喊道。無人答應,又大聲地喊了一聲,總算聽得有人穿著木屐從裏邊出來。開門的是一位顴骨突出、細高個兒五十四、五歲的漢子,目光銳利,穿著一身皺巴巴的和服。


    田原遞上名片,“我是r報社赤星君介紹來的。”“嗬!”那瘦子眼睛骨溜溜地瞧了田原一眼,把腰帶束束緊,開口道:“請進。”屋內有四鋪席半和六鋪席兩間房,榻蹋米磨損了,呈暗紅色,隔扇的紙也破了。六鋪席的房間既沒有衣櫥,也沒有箱子,牆上糊滿了舊報紙,家裏的擺設很簡陋、寒傖。


    “我叫橫井。”胡子拉碴的主人說道。田原見他長長的頭發,一半花白了,“您有什麽事情找我?”田原不了解此人的底細,一時難於啟齒,赤星未向他作任何介紹。原以為橫井與稅務署有關。可是到此一看,他竟住在這樣寒倫的屋裏,也夠窮酸的。


    “事情是這樣的。”田原典太說:“我想了解一點有關稅務署方麵的事情,赤星讓我來請教您。”“是赤星讓您來此的嗎?”橫井貞章翹起他胡子拉碴的下巴,露出一副黃牙笑道,“嗬,他的老脾氣還沒改呢。”“對不起。”田原典太抱歉道。


    “這些事兒我實在不願意說。既然是赤星的請求,那就沒法推辭了。不知您想了解稅務署的哪方麵的情況?”“這話也許不中聽,我想了解一下稅務署官吏的惡劣花招兒。”“原來如此。”/橫井嘻嘻地笑了起來。“您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把香煙折成兩半截,貪婪地吸起煙來。


    “比如說——”田原典太說,“稅務署的品質惡劣的職員經常到管區內的公司、商店吃吃喝喝,這應該說是瀆職的行為,請您談一談這方麵的實際情況。”“哈。……是指稅務署員吃'供應'羅!”“是的。”“你聽我說——”橫井貞章的嘴角浮起了微笑,“稅務署職員到公司、商店吃吃喝喝,那是家常便飯,對他們來講,這是公開的秘密。接受‘供應’當然是不對的,但他們並不認為是貪汙,而且這些行為也並不能算他們的花招兒。”“嗯。”田原典太點點頭,“照您說,所有稅務署的職員都這樣幹嗎?”“差不多吧!所有的人都肆無忌憚地這麽幹,所以他們內部就平安無事了。這些人的皮也真厚,有的甚至讓公司、商店的汽車去稅務署門口接他們。”“是嗎?”田原驚異地叫起來,“太不象話了。這樣做,不是把‘供應’看作是理所當然的嗎?”“是這樣。那些品質惡劣的家夥絲豪不覺得不應該這樣做。


    不僅如此,有的還跑到商店、公司要求人家請客。還有,快到吃晚飯時刻,他們跑到自己的客戶,說這說那,對方當然明白他的來意,乖乖地領他們出去吃飯。一混熟後,他們隻要一個電話,說是此刻到某某菜館,客戶們就得快快趕去應付。或者幹脆喝了酒,拿著賬單讓關係戶替倫們付賬,以後收稅時做點手腳作為交換條件。”田原典太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橫井貞章骨溜溜地看了他一眼。


    “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值不得記。你要記閻王賬,我還可以給你提供材科。”田原典太心想,這下真我對人了,難怪赤星副主任介紹這麽一個熟知稅務署內幕的人。


    “請,請您說下去。”田原向他一鞠躬。


    “好,我再往下說,你仔細聽,不懂的地方可以提出來。”橫井貞章好象是單身漢,剛才田原典太沒有注意——一直到此刻也未見有人端茶來。難道他沒有老婆孩子?


    橫井似乎也意識到了,對田原抱歉地說;“瞧我,忘了給客人倒茶了。”說罷,起身去倒茶。


    “請不要張羅。”田原說。


    橫井起身,朝廚房走去,他那髒得要命的和服下擺刮起一股小風。隻聽得他一陣子忙活,端來了兩杯水。


    “這也許不合你的口味。”


    他把其中的一杯遞給田原。


    田原起先以為是冷水,看他太窮了,買不起茶葉,拿冷水代替茶。出於禮節,他隻得接過杯子,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刺抖孔,原來是燒酒。


    “這個。……”田原不由睜大眼睛,“白天可不敢喝。……”棋井貞章嘻嘻一笑;“別見怪,這玩藝兒和你們平時喝的酒不一樣,可是我離了它不行。湊合著吧!”說罷,把酒杯送到嘴唇上。


    “你想了解‘大戶’呢?還是‘小戶’呢?”橫井貞章問道。


    田原被弄得莫名其妙。橫井解釋說:“‘大戶’指年收一千萬日元以上的納稅戶,歸國稅廳管,一千萬日元以下者稱‘小戶’,歸所屬各稅務署管理。


    田原突然想起崎山亮久在稅務署擔任科長。


    “請您談談稅務署的情況吧!”


    “稅務署麻,那問題小得多了。”橫井貞章似乎有點不過癮似地說:“大戶的問題才過癮了。既然你想了所稅務署時情況,那把大戶先放在一邊吧。先談談小戶與大戶。有的‘小戶’資本雖小,但銷告總額大,這樣的公司和商店有的是。換句話說,年純利在一千萬元以上。他們很少如實申報,於是本來應劃歸國稅廳管轄,部變成由稅務署來管理了。”“對,對,就是這個!”田原挪動一下膝蓋,“請你說說這個。”“是這個嗎?”橫井貞章見田原的態度有點兒滑稽,笑道:“那就談談吧!”


    4


    橫井貞章打開了話匣子,田原忙著做筆記。


    也許是燒酒起了作用,橫井貞章的嘴開始滑溜了,幾乎沒有田原典太插嘴的餘地。有的細節,田原不大明白,想順便問問,可是橫井的話一瀉千裏,越說越起勁,田原不好意思打斷他。


    田原典太把橫井貞章的話一五一十記下來。


    談話的記錄如下,


    “稅務署的職種大體上分為賦稅、征收兩大部門,其中賦稅部門被稱為稅務署的肥缺,它屬下的法人稅科和調查科貪汙受賄的機會最多。征收部門則按照稅額收款,貪汙受賄的機會就少了。一般地說,行賄最多出現在請求”更正“時,業主們向署員提供所謂‘供應’。


    例如,某客戶決算時,實際盈利一百萬元,假如如實申報,就要納稅五十萬元,為了逃稅,申報虧損,等待稅務署調查後更正。


    在這種場合,業主對品質惡劣的調查員的行賄往往達到應納稅金額的一半。換句話說,盈利一百萬元,應納稅五十萬元,而行賄二十五萬元,一百萬無的盈利就從賬上一筆勾銷了。這是一般情況。


    品質惡劣的署員到各商店吃吃喝喝,美其名曰‘會計指導’,這當然也是違法的,但商店、公司不敢拒絕稅務署員上門。一拒絕,將會帶來不可收拾的後果。


    稅務署員的登門‘指導’,雙方都有利可圖,一般商店和公司都請求稅務署來進行‘會計指導’。


    特別是旅館、酒吧間、萊館、酒館、批發商等,到了吃午飯時刻,稅務署員接受他們的‘供應’,又借他們的房間打麻將。當然在打麻將時還要求吃這吃那,這是一般慣例。有的還將酒吧間、卡巴列酒館的賬單讓關係戶支付。他們從‘會計指導’中所得到的賄賂,每月在三萬元左右,等於他們的工資。倘若接受‘指導’的商店有二三戶的話,對稅務署員來說,不是拿點零用錢的問題了。


    一般慣例,他們不僅在自已管區內,而且跟其他管區內的稅務署員也掛上了鉤。他說一聲,你甭管了,我去想想辦法。倘若對方的署員說聲,行,就達到互助互利目的了。


    總而言之,品質惡劣的稅務署員不僅在自已管區內作威作福,而且在其他管區(大多是自己過去工作過的地區)也神通廣大。各地區的‘同事’共同策劃,接受‘供應’,進行貪汙。


    現職的稅務署員對各畝店、公司進行所謂‘會計指導’,實質上是逃稅指導,所以各商店、公司歡迎他們去。


    這些都是一般小署員幹的,但不能因為小就小看們。更惡劣的還帶著自己的朋友到關係戶的萊館,卡巴列酒館吃喝,有的甚至還要求女人陪他,而‘供應’數量水漲船高,與日俱增。


    另一方麵,稅務署內的高級官員逐要求一般署員送禮,這‘禮’指的什麽呢?就是一般署員去各商店、公司查見賬時,發現少報或漏報,立刻回署匯報,由他們去跟商店、公司去打交道,用政治交易方式敲竹杠。


    稅務署的科長大多四十歲左右,將來的前途已可預測,換句話說,已到了人生的轉折點,當署長還有段時間,或者根本當不上署長,即使當個會計師也為時過早。


    在這樣情況下,大凡科長手中都有一兩個關係戶。他經常差遣心腹部下,在公司的報告中尋找‘更正’的機會,然後進行政治交易。


    在這種場合,他們把公司當作利用的對象。假如發現這家公司有問題,他們通過公司職員搞到材料。萬一因貪汙受賄揭露,遭到稅務暑的解雇時,有的還可以去關係戶的公司當頭頭或顧問。


    逃稅大體有三種情況;


    1。如前所述,調查科員調查時發現疑點,回來匯報,然後再去查處。


    2。業主或第三者來信密告,即所謂‘第三者通報’。


    這種情況大體是稅務署方麵通過電話或走訪業主,出示或泄露通報及記錄的內容,抓住事實。有的壞家夥甚至泄露密告人的姓名,讓業主們對密告人進行抵製,或唆使暴力團對他進行威脅。更有甚者向關係戶業主泄露密告人的底細,然後巧妙地利用職權,達到成脅對方的目的。


    3。在揭發業主甲的時侯,在賬本上發現可以揭發乙的材料,在揭發乙時又發現丙的可疑之處,於是又去揭發丙。在揭發丙時,偷偷地去通知乙,搞秘密交易。這樣甲乙丙丁串起來事態就擴大了,必然會遇到政治壓力,於是避強就弱,首先打擊最薄弱環節,這是官僚們常用的伎倆,這種串連在一起的查處,在稅務署內部叫作‘扼住資料連續出擊’,因為這些證據都是互相有關連的。


    其次還有品質惡劣的會計師的介入。


    這一點先放一放。”


    5


    “商店或小公司為了對付稅務署,製作萬無一失的賬本。


    但調查員之所以能輕而易舉揭發假賬,因為他們手中有一本‘調查用的閻王賬’。


    這本閻王賬對各種行業都規定一個標準,比如對洗衣房進行調查時,首先查電費的支出,他們早已算出一百元電貴可以洗幾件襯衣,幾條褲子,由此可以算出每個人幹了多少活,收入多少。


    對萊館進行凋查時,首先查清有多少房間,多大麵積,多少個女招待,再加上電費的支出,就可定出營業額的標準。


    這些部有一定的標準,調查員拿著這些標準數字去查稅,對中小企業往往是十拿九準的。


    一句話,賬本是由納稅戶自己造的,調查員隻要拿著數據簡單地一對照就明白了。


    不了解內情的中小企業主還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調查員對於企業的情況十分了解,其實不然。調查員一般都沒有做買賣的經驗,但幾乎百分之百都把調查工作作為一生的天職。


    誇張一點說,調查員發現逃稅事實是極為簡單的。


    此外,賬本號非常複雜,如嚴格按照稅法審查,必定會發現問題。這些問題是高級幹部最喜歡的所謂‘禮物’,‘禮物’越多,越證明稅務官吏的有能力。


    品質惡劣的納稅戶越多,問題也越多。這些問題帶回稅務署,使那些品質惡劣的稅務署員以此作為同公司搞交易的材料。


    當然並不是所有稅務署員都是壞的,其中也有正直的好人。


    那些在第一線認真工作的年青稅吏即使發現偷稅、漏稅的事實,並不能按照個人的意誌,引用稅法加以處理。


    因為上級幹部和業主之間立即把它變成政治交易,大幅度削減稅額。具體進行調查的署員,抓住了偷稅的事實,向法人稅科科長提出調查報告,但多數都被科長打回來、寫多少次報告都無濟於事。


    這時,下麵的職員才暗暗地察覺科長已受賄了。


    壞的科長用商量的口吻,要求下級發出取消命令,偷稅者就此道遙法外。


    總之,有壞的稅吏,就會出現壞的納稅者。認真的下級稅吏不過是壞的上級所使用的一個零件。品質惡劣的上級稅吏用政治壓力,讓部下唆使品質惡劣的納稅戶逃稅。


    譬如,某調查員在調查某業主時,搜集到從上次調查後的逃稅資料,他要求業主在一定日期內提出所有有關文件。


    純真的他相信了業主。但回到稅務署,他立刻被幹部叫了去,要求他交出當天為止的各種資料,故意刁難他,實際是一半強製他放棄調查。調查員被弄得莫名其妙,他們真想說幹部就是這些壞業主的代理人。在這樣壞幹部底下工作的正直的稅吏不過是醜角罷了。


    當然,剛進稅務署的年輕的稅務官,以純真的心情決心同署內的壞人壞事作鬥爭。有正義感的青年誰都會這樣做。


    但後來他們漸漸感到無濟於事,因為他的上級和老職員勾結在一起,如果他們想反抗,那就不得不離開稅務署。


    另外,補充一點。稅務署員有二種往上爬的路子,一種是學曆和裙帶關係,早晚總要提升,即所謂幹部候補生,稅務署的用語,這種人叫‘學士派’。另一種是由下往上慢慢爬上來的,叫作‘科班派’。


    ‘學士派’調回大藏省後,沿著部長、局長一步一步往上爬。


    ‘科班派’在地方稅務署,升到科長就到頂了。因此,‘學士派’一般不貪汙受賄,而‘科班派’升到科長就到頂了,他們要利用這個地位,使餘生有利於自己,因此受賄、貪汙什麽都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歪斜的複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本清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本清張並收藏歪斜的複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