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弘進社地方報紙科科長名倉忠一即將來到的通知,已經又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了。在接到這個通知的三天之後,就是他預定的到達日子。


    關於歡迎名倉的準備工作,植木不時地和專務理事進行著商量。名倉忠一的性格如何,他喜歡些什麽,大體上都進行了詳盡的研究。這個人看來仿佛很隨便,實際上頭腦非常靈敏,廣告主對他的評判也不壞。在弘進社內部,論工作手腕,也數他名列第一,謠傳他是最有希望接替專會或社長的人。他體重二十餘貫1,愛喝酒,今年三十九歲。


    他的妻子今年三十六歲,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和一個十一歲的兒子。這些情報之所以必要,那是同為和將來選擇送什麽禮物給名倉科長有著很大關係。紡織品是本地具有特色的名產,因為是手工製品,產量不大,價格也比較昂貴。現在準備送給名倉這種織物一匹,另外再檢兩匹花樣比較新穎的送給他的妻子。專務理事和廠家很熟,準備親自前去挑選最優良的產品。


    酒館也是預約了本市最大的一家,並包定了幾名第一流的藝妓,以便到那一天陪伴客人。另外又特約了一家最近開張的、摹仿東京風格的西洋酒館,作為第二次宴會之用。並決定前者由植術、後者由山岡負責接洽。據聯係後所得消息,名倉科長預定在本市住一宵,因而又在旅館裏為他定了一個最高等的房間。


    “簡直是天皇巡幸的排場啦!”


    植木耳聞編輯部長森野曾帶著冷笑說過這樣的話。這位部長還是對植木感到不快哩。雖然聽了專務理事的話讓出了一欄地位來刊登“浪氣龍”的訂正廣告,但看來心裏還是不滿意的。植水遇見他時向他打招呼,他總是把眼睛轉向別處不加理睬。在中央級的大報館中耽過的人,把那時候的習慣和意識,原封不動地帶到這個地方的小報館裏來了。曾經在大報館裏擔任過社會部部長,這是他引以為豪的經曆,因此他對營業與其說是不關心。還不如說是感到輕蔑更為確當一些。他對這專務理事都不會玩的高爾夫如此熱心,似乎也覺得這是編輯部部長的體麵哩。


    1重量單位,一貫合3.75公斤。


    可是,森野把名倉的出差說作天皇的巡幸,也許倒真是一句非常適切的評語。弘進社的地方報紙科科長名倉忠一在接洽業務的名義之下,每年都要到各個地方報館進行兩次訪問。各報館則不但是廣告部主任,連董事都要親自出來迎送接待。名倉雖然也把報館稱作主顧,但在地方上的小報館來說,對這樣一位可以在廣告上置人死命的弘進社地方報紙科科長,當然是當作一位無上的貴賓看待的。每到一處,沒有一家報館不是誠惶誠恐的,把他捧得比天還高。不用說,誰都希望要求他在供稿量上盡可能增加一些,至少也是盡力不要得罪他,不使現在的廣告稿有所削減,一般的情況都是這樣的。隻要能讓名倉心。情愉快地離開,那就象天皇巡幸時不出事故而轉往另外的縣份去一樣,大家也就可以安心了。


    一般的情形都是如此,何況q報此番迎接名倉科長,更是與報館生死有關的重要關鍵,固而在接待上略微誇張一些也是應該的了。


    弘進社地方報紙科科長名倉忠一到達的那一天,天空裏籠罩著雲層,陽光暗淡。植木欣作帶著副主任山岡由太郎和廣告部的兩名職員趕往車站迎接。他們在列車到達之前二十分鍾,就已經等候在月台上了。植木也不知是什麽緣故,總是壓製不住身子老是在震顫。


    列車剛一靠站,山岡就排開從車廂裏下來的客人,自二等車的入口處奔向前去。車窗裏出現了名倉忠一的肥矮的身子,山岡連連地行著禮,伸出雙手接過了名倉遞下來的行李。


    名倉在許多客人的後麵下車。他頭戴頂大鴨舌帽,穿一身談茶色蘇格蘭手工粗呢西裝,這和他那張紫膛臉和矮胖的身子,倒是非常配合的。


    植木欣作慌忙搶前一步,點頭行禮說:


    “名倉先生,歡迎,歡迎,旅途辛苦了吧。”


    名倉說了聲“哦”,把手指略略舉到帽子的鴨舌邊,作了一個招呼的姿態。他那淡淡的眉毛下麵的一對細細的眼睛顯出了笑意,厚厚的嘴唇嘻開著。露出了被煙油熏黑的牙齒,那表情一點也不象不高興的樣子。植木心裏也略微安定了一些。


    汽車準備了兩輛,一是q報館最好的一輛社長專用的卡特萊克牌轎車,由名倉和植木乘坐。另外一輛裝載名倉的行李,由廣告部的兩個職員護送,山岡則坐在名倉前麵司機的旁邊。


    “這一次真是,”植木在車中就低頭道歉著說。“給您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實在太對不起了,事實上,我馬上就到貴社去謝罪啦,不巧……”


    “他們都告訴我了。正巧我不在家,到北海道去啦。”白色鴨舌帽下麵那張暗紅色的臉在笑著。“北海道可真不錯啊,正好又湊著這個季節。我可真有些不想回來哩。”


    在汽車到達報館大門之前,名倉那混濁的聲音一直在發表登別啦、十勝平原的感想。情緒看來真不壞。可也有一些象是有意在避開植木那些謝罪的話的味道,這不免又使植木感到不安起來。司機席旁邊的山岡不時地回過頭來隨聲附和著名倉的話。


    時間是早就知道了的,專務理事和編輯部長已經在報館門口等待著迎接了。植木和編輯部長的眼光打了個照麵,但部長立刻把臉轉開去了。


    名倉從汽車上下來,專務理事立刻迎上去點頭行禮,森野也親切地笑著。名倉脫下鴨舌帽,點著那向後光禿的腦袋,堆下了滿臉笑容。


    大家把名倉迎到專務的辦公室。這裏已為貴賓的來到而打掃裝飾過了。名倉忠一在正麵的沙發裏坐定,專務理事兼營業局長、森野編輯部長、植木,圍著坐在他前麵的椅子裏。


    紅茶和點心端上來之後不久,攝影記者又走了進來,鏡頭對準正在閑談的名倉忠一,閃光唰唰地亮著,橫的豎的,從不同角度一連照了幾張,然後又行著禮退出去了。


    “我也變成大臣啦!”


    肥胖的身子深深地埋在沙發裏的名倉在笑著。可是森野卻一點也沒有理會這句話的諷刺。


    “請同意我們在今天晚刊上發表罷。”


    他帶著微笑向名倉這樣說,口氣裏仿佛在表示這完全是出於他的指示哩。


    這時候專務理事又從椅子裏站起來,重新端正姿勢,向名倉鞠躬行禮說:


    “真是,這一次由於我們工作上的不檢點,引起了和同製藥公司很大的不滿,因而給弘進社添了許多意外的麻煩。我們當時就派廣告部主任到東京來向貴社道歉,不巧名倉先生上北海道去了,因而未能奉達這個意思。幸好這一次蒙您親自光臨敝報,我們得以乘這個機會,對我們的過失向愈深深地表示歉意。這一次的過失完全是我的責任。希望您體察我們的誠意,予以諒解。”


    專務理事這樣致詞表示歉意之後、森野和植木也跟著站起來。鞠躬行禮。不知怎麽的,肥胖的森野竟比植木更加鄭重其事地行著敬禮。


    “啊呀,你們也不好受啊。”


    名倉忠一伸手摸著光禿的腦袋,出聲笑了起來。這是爆發似的大笑。


    名倉的情緒很好。這樣應酬之後,他又看著森野義三的肥胖身體問道:“部長的體重有多少貢?”聽到森野回答說二十三貫,他又顯得非常佩服似的說:“我這樣二十貫左右狗身體,一到夏天就有些受不了哩。”於是森野又在椅子裏把上身向前湊過去說:“玩玩高爾夫也許可以好一些吧。這種運動會使人瘦下去的。”名倉又說:“聽了人家的勸告。事實上,現在已經開始在玩了。”森野聽見談到本行來了,於是又一連串的提了許多問題,並且奉承著說,“如果有時間。一定要向您討教哩。”


    名倉一直在笑著。談話的內容僅限於工作範圍以外的事情。笑雖然是情緒不壞的證據,但看他那種假癡假果的樣子,還是猜不透他肚子裏在打著什麽算盤。


    植木在中途站起來上廁所去時,專務理事也追了出來。


    “喂,你看,這件事大概沒有問題了吧?”


    專務理事似乎也弄不清的樣子。


    “這個……”


    植木因為名倉始終沒有明確的回答,心裏也感到非常不安。


    “我也在擔心哩。等一會兒,再跟他明確一下罷。”


    “不過,我看名倉是在肚子裏做文章,樣子看來笑得很高興,實際上恐怕並不意味著事情的圓滿解決吧。過於開門見山地談,也許不大妥當吧。叮他一句固然也可以,但還是見機行事的好。”


    專務理事也在感到困惑。


    植木為了料理一些工作,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去看看。副主任山岡帶著憂慮的表情來到他的身邊。


    “主任,名倉先生怎麽說?”


    “他沒有明確地講。都是談些題外的話,盡打哈哈。”


    山岡自作聰敏地搭拉著腦袋說:


    “主任,我看大概沒有問題啦。名倉先生氣量很大。因此,這件事就此了結啦,也許是這樣吧?”


    山岡望著植木的臉,仿佛在為他打氣似的。


    “也許吧。”


    山岡這種自得其樂的想法,多少還是使植木心裏寬暢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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