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天琳時常會發生這樣的感慨,在茫茫人海中,你刻意去尋找你生命的另一部分,那人卻似乎在躲藏起來,不見蹤影;在你不經意間,甚至在你根本就不需要的時候,你又和什麽人走到了一起,他一出現就顯得不同凡響,接著,就和你的生活撕不開,掙不斷,你的生命和他的生命緊緊地纏繞著,最後達到不可分離的地步。


    那年春天的一個普通日子,苗天琳已經成為鄉小學的副校長,去參加河西村在縣城一家賓館召開的新聞發布會。發布會的內容,是龍保平介紹他帶領河西村的村民走上致富路,又代表河西村拿出一筆不小的款項,投入到縣城的中小學的危舊房的改造上。


    苗聽琳找了一個離主席台不太遠的位置坐了下來。那個坐在台上四十歲多歲的年紀,麵孔紅潤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龍保平了。她聽說過這個人的一些事跡,知道這是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拖著一條假腿,利用不到十年的時間,把一個貧窮落後的村子,改變成全地區,甚至在全省都赫赫有名的富裕的村子。


    這還不說,他還拿出一筆不小的資金,改造全縣幾十個年久失修的中小學校舍。這個人苗天琳雖然沒見過,可她覺得,這個人和那些發了財就窮奢極欲,花天酒地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起初,苗天琳並沒有怎樣注意龍保平,雖然這是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在那場戰爭中立下了不小的戰功,可她覺得那場戰爭到現在為止,其實過了也沒有多少年,就已經被人們忘記得差不多了,他做出的那樣的犧牲是否有價值也值得商榷,再說,這個人遙遠得對她來說如同路人,雖然她可以拿到一筆他支付的學校改造資金,可這筆錢又不是給她自己,各個鄉鎮的學校都會得到。


    當龍保平講到河西村那段極不尋常的創業經曆時,她為這個人的做法深深地感動了。一個在戰場上斷了一條腿的人,非要改變家鄉的麵貌,甚至拿出自己的榮轉費,在今天這個把錢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社會裏,這樣的人真的是太少了,尤其是村子富了,竟然想到了那些學校危舊的房屋校舍。


    這些和他有什麽關係呢?


    同時,這個人沒有一絲的豪言壯語,每一句話都透出一個男子漢寬大的胸襟,她開始把目光投在這個男人的臉上。


    新聞發布會是縣政府和縣教育局安排的。縣教育局的一名官員介紹說,對這麽多的中小學校投入巨資,進行危舊房屋的改造,是我們這個縣迄今以來在教育方麵最大的一筆改造資金,尤其又是一個村子在富了之後所做出的義舉。今天請來了地區許多新聞單位的記者,如果各位有問題提出,就請龍保平書記回答各位的提問。


    市日報的一名女記者首先提問,她問龍保平,是什麽觸動他要對這麽多小學的危舊房屋進行改造,是市領導要求的呢,還是自己主動這樣做的。龍保平回答道:“這不是某位領導的意思,沒有任何一個人要求我們這樣做。這樣做完全是我們村子的鄉親們覺得我們應該這樣做。我們的班子的許多人,早就注意到,我們有許多中小學的房屋已經破舊不堪,我們的孩子在這樣的學校念書是不安全的。他們是我們的未來和希望。現在我們河西村有了這樣的能力,我們覺得我們可以為教育和孩子們做點事情,這是我們全體村民要求這樣做的,並不是我自己的行為。”


    電視台的一名女記者起身問:“請問龍書記,這次對幾十家學校進行危舊房屋的改造,總投入據說在三百多萬元。做這麽大的教育方麵的投入,而且完全是公益性的,對於一個村子的經濟來說,投入是要有回報的。但這樣的投入顯然是不會有回報的。不知這樣做對你們現在還是農民身份的人有什麽好處。”


    龍保平笑了笑說:“怎麽能沒有好處呢?我看到我們的孩子們,在我們為他們提供的結結實實的,窗明幾淨的課堂裏上課,書聲朗朗,我們的心情是最高興的。你說這不是我們得到的好處嗎?”


    許多人都為龍保平的妙語笑了起來,並且響起了一陣掌聲。苗天琳也會心的一笑,心想,這個當過軍人,現在是一個農民企業家的龍保平,口才還真有點不簡單。


    坐在苗天琳旁邊的一個年輕的記者站了起來,問道:“我要問的問題是,雖然龍書記當過團長,領兵打過仗,可聽說龍書記過去由於自己的出身不好並沒有念過多少書,甚至受到過許多不公正的待遇,完全是改革開放後靠著一股子猛勁兒打出的這份天下。如今龍書記帶領鄉親們做出了這麽大的一番事業,又要對教育進行這麽大的投入,是不是對自己沒有念過多少書的少年時代感到悲傷才要這樣做的?沒有念過書,又幹出一番大事業的人,內心是很痛苦的,龍書記一定是感同身受,是不是這樣的?”


    這個年輕的記者的提問過於鋒芒畢露,同時也脫離了這場新聞發布會的主題。


    龍保平沒有馬上回答這名記者的提問。他點燃一支煙吸了起來。然後緩緩地說:“這位記者說得不錯,我的確是由於成分不好沒有念過書。可是,也許你們不相信,我完全是憑著自己的知識考上的軍校。我從入伍的那一天起就知道知識的重要,盡管那時還不提倡知識,也不尊重人才,那時還是一個混亂的年代。我在家鄉的時候念的三年書幾乎都是在田攏裏勞動,我就知道那不是在辦學校,而是美其名曰說是讓我們這些孩子上好勞動這門課,誰都知道,這樣簡單的勞動,是不會改造我們這樣貧窮的農村和落後的國家的。當然,我做的事情其實很小,僅僅是為了孩子們有一個比較安全的環境好好的讀書。如果我們沒有好的經濟效益,就是想這樣做,那也是空談。拿我個人來說,我問大家有了錢去幹什麽?當然,要幹的事情非常多,花錢的地方也多著呢,吃喝玩樂也真是吸引人,那樣的日子過起來也真的瀟灑。可是我們吃得再好,住的樓再高,再唱歌跳舞,可我們的孩子卻在這樣的地方讀書,我們的酒喝得還那麽香嗎?我們的高樓就住的那麽舒服嗎?我現在有這樣的條件,所以我想做這樣的事情。至於我打下的這份天下,是不是靠著一股子猛勁兒,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吧,因為我是個軍人啊,有許多人就是這樣認為的。就是靠著這股猛勁兒,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嗎,是不是啊?”


    龍保平說到這裏,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苗天琳抿著嘴笑起來,現在越發地佩服這個男人的口才,更欣賞他的真誠。她覺得自己的思想飛到了會場之外。突然,她發現許多人的目光向她投射過來,她這才知道,由於沒有人提出問題,會議的主持人竟然把提問題的機會給了她。也許由於她的漂亮,主持人以為她也是一名記者吧。


    她倒沒有緊張,也許她想要問龍保平一個輕鬆的話題,站起來問道,像龍書記這樣的成功的人士,有沒有孤獨寂寞的時候呢?還有,個人的家庭生活是不是也是非常幸福呢?


    沒有想到的是,她的話剛一說完,龍保平就有些坐不住了似的,渾身顯得不自在起來。他的目光一時間冷了下來。許多人從嘴裏發出唏噓的感歎。會場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她以為這是一個男人不喜歡回答的問題,她又補充了一句說:“如果你不想回答,你可以不回答。”


    龍保平擺了擺手,說:“這個女士說了一個很輕鬆的話題。一個人是有理由,也是經常感到孤獨和寂寞的,我們是正常的人嘛,一個正常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這並沒什麽可奇怪的,我每當感到自己孤獨的時候,就用工作來改變自己這樣的心情,因為我害怕這樣,我就總是在工作,我為什麽要這樣,也許說起來慚愧,我現在還是單身一個,還沒有談戀愛的經驗,我想我這輩子也許就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因為我知道還沒有,以後也不見得會有哪一個女士,能看得上我這個又瘸又老的家夥。”


    苗天琳知道這是龍保平故意做出的輕鬆的姿態,也是為了給她的一個台階。她為自己的冒失十分後悔。


    她不明白,這個硬朗的男人為什麽也是這樣的命運。


    她想為自己做出一些必要的解釋,她要說明自己其實是無意的。並沒有別的什麽意思,更不是要在這樣的場合讓他難堪出醜。


    可在會場上根本就沒有這個機會。


    會議結束,到河西村會計那裏領支票。苗天琳甚至不敢再見到龍保平。


    是龍保平發現了她在他房間的門前徘徊,就讓那個小秘書劉川把她叫了進去。她渴望見到的龍保平那張寬容的笑臉,當那個小秘書把她叫進去時,她並沒有見到那種笑容,而是一張沉鬱的麵孔。


    “你是哪個單位的記者?”龍保平看著她。


    “對不起,我並不是記者,我是鄉小學的副校長,我姓苗,叫苗天琳。我剛才說的那句話其實……”


    “你不是記者你……”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怎麽會說話。”


    “我看你倒是太會說話了。”


    她控製不住自己委屈的淚水,慢慢流了下來。


    “啊,你可別這樣。”


    “我知道我……”


    “我並沒有怪你,一個女人問這樣的話並不奇怪,隻是我這個人實在是沒有什麽讓人感興趣的,你也不要介意,沒什麽,真的沒什麽。你去找會計去吧。她在另一個房間等著你。也許就剩下你自己了。”


    龍保平說完就站起來,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間。


    苗天琳突然發覺自己的渺小。如果他是一個什麽官員,或者言語裏有什麽不恭的地方,她倒是不怕什麽,可他是那麽的寬容和謙和,這讓一個女人不管她有多麽的自負,在外表是如何裝扮自己,如何把自己弄得多麽高雅和不可侵犯,可在真正有本事的男人麵前,也不得不把自己那裝模做樣的把戲收斂起來,把自己弄成畢恭畢敬。


    她看到龍保平那吃力的腿,一步一步地走出門外,心裏猛然升起一股衝動。她要上前攙扶著這個行動不便的男人。


    就在這時,龍保平突然轉過了身子,發現了她那特殊的目光,愣了一下。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兩個人之間對視著。她突然被龍保平那有棱有角的麵孔吸引了。這是一張很有個性的麵孔。有這樣麵孔的男人,一般情況下,都是那種不計較小事,說一不二,幹著一番大事業的男人。


    兩個人對視了有十幾秒鍾的時間,最後她看到從他的臉上露出一絲似乎是苦溜溜的笑容,然後問:“你還有什麽事嗎?”


    “啊,沒有,沒有了。謝謝您。”


    “謝我什麽?”


    她又一次為自己的話語感到尷尬,她的臉第一次在一個並不熟悉的男人麵前紅了起來,而且立刻變得滾燙。


    他的剛毅和謙和,他的寬容和平淡,已經在她的心中紮下了根,她的心中似乎隱隱地浮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甜蜜。


    此後,龍家的種種有意無意地往她的耳朵裏灌。她是縣裏有名的才女,在報刊雜誌上發表過很多各種題材的作品。由於縣上過去的幾十年的曆史都沒有詳細的記載,於是縣裏決定在那一年要修縣誌,要把一百年來縣裏政治、經濟、文化等等的大事要做一個搶救性的發掘,對於在縣裏過去一百年來發生過有影響的人物要書上一筆,這樣她就成了縣誌寫作班子裏的成員。


    縣誌辦公室在縣政府的大院裏。她的美麗和孤單,立刻被政府大院裏那些年紀已經不小,又過著單身生活的男人收入他們的視線裏。政府辦公室主任幾乎看了她第一眼,就被她的美麗迷住了。


    苗天琳每個星期一去辦公室開個會議,通報一下進展情況,接受些調查任務。領導告訴她,在抗聯時期,龍家曾經秘密地資助過周保中一筆軍費和一批糧食,這讓這支艱苦卓絕的抗聯部隊,在那一年的冬天度過了難關。她主動請纓,要去采寫這一段鮮為人知的曆史。由於她的文筆超群,沒人敢與她爭鋒,縣誌辦的主任對她也似乎格外地垂青。


    她走進了龍家,結識了龍老太太。龍老太太對這件事似乎並不在意。她雖然一看到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就心生歡喜,可卻不怎麽配合她的工作,隻是說那些都是老黃曆了,還提它幹什麽。她去了幾次,龍老太太就是不提那些往事,這樣,她就想,她是不是應該去找找龍保平。


    由於那次她和龍保平認識時,她的做法實在缺乏藝術,心裏就總是有些疙疙瘩瘩的。縣誌辦主任看出她在采訪中遇到了麻煩,就對她說,你去找縣政府的徐主任,就說是我說的,讓他帶你去見一下龍保平,他和龍保平是一個村子的光屁股娃娃,有他的引見,龍保平就一定會接見你,過了龍保平這一關,龍老太太就沒問題。


    “我覺得龍保平也應該寫一筆的。”


    “當然。你也可以直接采訪一下龍保平,寫寫他,他可是領導點名要被寫進縣誌裏的。”


    這些工作她當然知道該怎樣去做,可一想到要見龍保平,她的心裏就忐忑不安。


    不過,有徐主任的引見,也許她還不至於那樣的尷尬。


    徐主任她見過幾次,每一次在他的麵前走過,她渾身上下都罩在他那火辣辣的目光裏。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那是一團什麽樣的目光。見到這樣的目光,她就臉紅心跳地匆匆走過。


    她並不是一個諱疾忌醫的人。她不會計較那些對她其實並無傷害的人的。除此之外,她覺得那個男人也並不討厭,她知道那是個很有才氣的男人。一個有才氣的男人,往往會博得女人的青睞,至少不會討厭這樣的男人。


    這完全是為了工作,她去了徐主任的辦公室。


    徐主任叫徐野秋,是個儀表不俗,氣質儒雅的男人,在這個縣裏,該說是個非常引人注目的男人了。他看到苗天琳敲門走了進來,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


    “您就是徐主任?”苗天琳雖然知道,但還是這樣說了一句。


    “是的,是的。歡迎你呀,沒想到你會到我這裏來。”徐野秋立刻站了起來。“快坐。”


    苗天琳坐了下來。聽說了她的來意,徐野秋滿口答應。


    “你還真的找對了人,保平和我的關係可是不一般,龍老太太也會給我一點麵子的。我帶你去保證沒問題。”


    “如果那樣就最好了。您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們去一趟河西村,最好就這兩天。”


    “沒問題。明天下午我和你聯係。從這裏到河西村也就幾十公裏,幾十分鍾就到了,那段路還要感激保平呢。”


    “這次我不僅要寫一下龍家為周保中部提供軍費和糧食的事,我還要給他寫一篇紀實性文章……”


    “你一定要好好地寫寫他,龍保派平可是我們這個縣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和你說真的,他比縣委書記在上麵還要有麵子呢。”


    “那就明天?”


    “明天我去接你。”


    第二天下午,徐野秋來找苗天琳,和主任寒暄了幾句,就和苗天琳一道出了門,上了車後向河西村進發。徐野秋開車,苗天琳坐在他的旁邊。徐野秋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說些縣上領導們的奇聞逸事,甚至提到了哪些領導有情人,哪些領導出過什麽樣的醜事。苗天琳雖然對這些不完全感興趣,可在路上聽著這些倒是不顯得寂寞。她雖然聽得熱鬧,可覺得這樣的政府辦公室主任話倒顯得多了些。不過,她也知道,徐野秋完全是向自己討好。


    河西村很快就到了。龍保平正領著一幹人馬在考察著一個項目,在他的辦公室等了足有一個小時,才看到龍保平托著一條假腿走了進來。


    苗天琳並沒有主動上前和他寒暄,也沒有她的機會,徐野秋比誰的動作都快,上去就拉著龍保平的手說:“啊呀,我可想死你了。先別說沒用的,你看,我把全縣最美的女人給你帶來了。她可是來工作的,又不好意思打擾你,你可要給點麵子啊。”


    苗天琳有些發窘,見龍保派平伸過手笑著對她說:“我知道你是個優秀教師,文章也寫得不錯,可我見到了美女就沒有底氣,總是不知道說些什麽。”


    苗天琳的手被他輕輕地握了一下就立刻鬆開,這給她一個十分良好的印象,她也顯得大方起來說:“那沒什麽,我問什麽你就說什麽,這總沒問題吧。”


    幾個人坐下來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後,苗天琳就進入了正題說:“據我們掌握的不完整的資料,在四三年的冬天,龍承業,也就是您的爺爺,在抗日聯軍十分艱苦的情況下,曾經偷偷地資助過周保中部一筆款子和一批糧食,誰都知道那可是冒著巨大的危險的。我們準備把這段曆史寫進縣誌裏,這就需要把事情掌握的更加詳盡一些。我這次來就是為了這個,需要您能幫我完成這個任務。”


    龍保平笑著說:“對於這件事情我也隻是聽說,那時也根本沒有我,就是我媽媽也沒有嫁到龍家。不過你可以去問她,看看她知不知道這裏的詳細的情況。”


    “我還想知道您在帶領河西村致富的路上,都出現過哪些令人感動的事情。”


    “沒有一件令人感動的。再說你也根本用不著寫我。好了,就讓野秋帶你去我家吧,老太太還能不能記著那些事情我還不好說。”


    “那就先寫你家的事,完了再寫你,你看著我的麵子,可不要推托哦。”徐野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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