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就清靜而又隨便,好在餘壯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簡單做了點吃的,又在畫架前畫了一個小時那幅《雪鄉人家》。這幅作品已經幾易其稿,這幅作品依然保持著他原有的畫風,壓抑而又透著積極向上的主題。他作畫的條件十分簡陋。現在許多畫家都有自己的畫室,可他不敢有這樣的夢想。好在他對這些並不十分在意。


    讓他多少有些不安的是,自己這間土屋早就該翻新了,可他的錢還沒有湊夠。如果重新建房,就可以建一個自己的畫室。紀雲朋倒是有這個意思給他拿出一筆錢,可他堅決不予接受,雖說都是老朋友,可拿了人家的手短,餘韻在人家一住就是兩三年這就讓他已經不好意思了。紀雲朋對他這個朋友也總是無可奈何。


    他曾經為錢發過愁。在這旅遊區,隻要隨便做點什麽都是可以來錢的,可這些事情又都不是他可以做的。他總覺得自己是抱著金碗討飯,可是要讓他想找個賺錢的門路,他知道自己沒這個腦筋。


    餘韻卻有個會賺錢的腦子,那年她也就十四五歲,卻為他找個很不錯的營生,這樣他才真正做到吃喝不愁。


    當社會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紀,人們似乎在突然之間終於從睡夢中醒來似的,他們發現,原來他們世世輩輩生活的這塊土地是一片如此美麗的地方。於是,開發這裏的美麗,發展商貿旅遊事業,就成了這裏的村民一個新興的產業。在這沉睡了幾千年的地方,在這寂寞了幾千年的河流的兩岸,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熱鬧了起來。


    三家子村剛好和湯旺河隻有一箭之隔。這裏的鄉親近百年來都是靠土裏刨食過日子。當他們看到了外麵的世界發生了變化後,他們也不示弱,因地製宜,在自己這塊土地上搞起了旅遊,把自己的農舍改造成了農家旅館,用自己家的大鍋搞起了東北農家的特色風味小吃。於是渴望富裕的鄉親們在務農沒有讓自己的腰包鼓起來,竟然靠著這個天賜之地輕易的富裕了起來。他們的笑聲在這條養育了他們的母親河的上空,從早晨霞光初升的時光,到繁星滿天的夜裏,飄飄蕩蕩,久久不願散去。


    河流給鄉親們帶來了幸福和美好,也讓他們開放了視野,他們從這快土地上得到富足和快樂,也描繪著這裏的輝煌的遠景。


    盡管人與人之間有著巨大的差別,可生活本身給與人的東西都是公平的,隻要你努力,隻要你去做。


    可是,就在這裏剛剛開發成旅遊區的時候,對於餘壯生來說卻的確是個巨大的考驗。當初,他看到鄉親們一個個用著從未有過的精神頭,建農家旅館,開鄉情小吃,他的心就一陣陣地傷感,他又痛恨起他的這條拐杖來。如果他是一個身體健全的人,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投入到這場熱鬧的變革中來。


    其實,命運對人的安排有時候不那麽公平,有時候也是公平的,那就看你怎樣去做,怎樣安排自己的命運,怎樣去創造自己的生活。


    在這裏沒有開發成旅遊區的時候,他還是一個讓人十分羨慕的人,他用他那支畫筆塗塗抹抹,就能得到一筆筆雖然不多,但對鄉親們來說也絕對不能算少的稿費,應該說維持個生計已經沒有問題。艱難困苦讓一個殘疾人感受著生活太多的悲傷,也給了他創造自己,改變自己的巨大空間。他靠著這支畫筆開創著自己的生活,描摹著自己的理想,也時而發泄著自己的悲傷。


    但是,生活本身是殘酷的。一句話,就是誰也不能喝西北風過日子。在這商業並不發達的鄉村,日子過得時常感到艱難,這也正是鄉親們努力改變自己命運的基礎。一個被人們看不起的人,有時也往往會成為一個幸運兒。當鄉親們還在靠著土裏刨食過日子,一年又得不到多少收入的時候,他的身上就環繞著耀眼的光環,他這個遠近知名的畫家給這個小村帶來了不少文化氣息,就從收入的本身來說,他這個殘疾人掙的比他們那些身強力壯的漢子還多呢。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當旅遊的熱鬧給人們帶來大把鈔票的時候,他還為自己悲傷過,他又一次知道了自己原來畢竟還是不行的,因為你終究是個殘疾人。一個殘疾人要想投入到熱鬧的生活中,就往往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不管你有著怎樣的頭腦,有著怎樣的智慧。


    現在他覺得那時的自己,思維陷入了誤區,如果不是女兒給他提了醒,他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誤區中爬出來。


    是的,家鄉在變化,人也在變化。曾幾何時,那些過去佩服他甚至到了五體投地的人們,看他的眼光早不是過去那個樣子了,他這整天隻能待在家中塗塗抹抹的生活算得了什麽呢?他們那紅紅火火的日子才叫精彩。隨著旅客的到來,見多識廣的鄉親們不再少見多怪,就連物質生活也在發生著變化,東西也貴的厲害。他過去還可以過得下去的日子,現在也覺得有些捉襟見肘。就在他自己生自己的氣,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獨自歎息的時候,竟然是女兒為他出了一條生路。這條生路如今已經讓他大受裨益,可是,當初這條唾手可得的生路,他自己就為什麽沒有想到呢?


    那是一個滿天彩霞的黃昏,一個叫他心潮浮動的傍晚。


    那是女兒的暑假回家的日子,他突然發現女兒沒有和他打招呼,竟然一天沒有著家。這讓他很感到奇怪,也在為她擔心,女兒除了在家畫畫,就是寫作業,很少出門,見女兒一走就是一天,他的心中升出一股無名火來。就在他拄著單拐剛走出屋子的時候,看到女兒像從山上淌上來的泉水那樣跳躍地來到他的麵前。他看到女兒似乎是掩飾不住她的喜悅,就打消了自己想要教訓她一頓的念頭,但仍然板著麵孔對她說:“你幹什麽去了,怎麽不和我說一聲?”


    女兒畢竟還是個孩子,她喜悅地看著爸爸說:“你猜我幹什麽去了?”


    “我咋猜得出來?”


    “好了,我也不讓你猜了。爸爸,你說你有多笨。你看我,怎麽樣?”


    說著她就從自己的褲子的口袋裏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


    “這是怎麽回事?”餘壯生滿臉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我累了,我們進屋說。”


    餘韻跨進屋,一屁股就坐在炕上。


    “我今天去旅遊區了。你猜我這二十塊錢是怎麽來的?我給一個男人畫了一幅肖像,他就給我這二十塊錢。”


    “你怎麽……”


    “這不是主要的,”餘韻攔住了爸爸的話,“主要的是,我發現到那裏去畫人像可是一個非常好的買賣,爸爸,你就不要在家幹待著看他們掙錢來氣了,你隻要做你的事情你不是有你自己的優勢嗎?”


    餘壯生看了女兒一眼,可他並沒有把女兒的話聽進去。


    “現在照相的有的是,誰還用得著你去給他們畫像?”


    “這完全是兩回事啊爸爸,你不知道,我在作畫的時候有不少人等著我去給他們畫呢。可我一想我就別給你丟臉了。隻要你的筆那麽一揮,我保證你的錢來的比他們開什麽旅館飯店還容易。”


    “你可別給我瞎扯了。”


    當爸爸雖然沒有對女兒發脾氣,可也覺得女兒的話也不是完全不可信。


    他走出了家門,眼睛望著不遠處在晚霞中緩緩流淌的河流,望著一群群來自各地的遊客,又想著他們花在這裏一大把一大把的鈔票,從心裏就吐出一口鬱悶的氣來。


    如今誰都想發財,何況他這個身有殘疾,不知道將來會怎麽樣的窮畫家。他的畫一年也賣不出去幾張,這年月連畫畫的都多如牛毛。畫的畫即使再好,如果不去搞那種商業運作,那也會被人們遺棄,何況他覺得自己才能平平,畫不出那種傳世之作。


    女兒轉眼間又走了出來。


    “爸爸,我覺得你聽我的沒錯,至少明天你應該去試一試,看一看。”


    “再說吧。”


    “爸爸。”


    他突然發現女兒的那雙眼睛凝神地看著他。


    “怎麽了?”


    “你不覺得你的優勢不是身體而是頭腦嗎?你過去也和我說過,現在你怎麽就忘了?”


    “我說過……”


    他怔怔地看著女兒。他覺得這句話對他來說的確是一條至理名言,可是,他說過嗎?如果是他說的,他怎麽就忘了?


    他的身體是他的弱勢,可他不承認自己是一個笨人。是的,和他們那些能跑能跳的人相比,他有著身體上的障礙,如果去和他們爭奪共同的東西,他隻有拱手相讓,可他自己有的東西他們也不是同樣不具備嗎?在現在的社會裏,知識的價值不是越來越顯示出那強大的作用嗎?他雖然沒有什麽太高的文化,可他有一支屬於自己的筆。


    他凝視著女兒,餘韻也在凝視著爸爸。在這一瞬間,他真的覺得自己的女兒長大了,已經在為他操心生活上的事情了,或者說已經在關心他的人生和他的命運了。


    年輕人的聰明、機靈和敏銳往往是過了四十歲的人無法趕得上的。當他聽從了女兒的話,拿著畫筆去旅遊區隻是那麽一試,就發現女兒的話不僅一點也不過分,而且還很有些言猶未盡的感覺。


    湯旺河的清澈和周圍景色的美麗,就像一個尚未修飾過的少女,有著天然的韻味,那些看遍了無數秀美風光的遊客們,是真正喜歡到這樣沒有一點人工痕跡的景區來遊玩的。這些人往往又是非常有錢的人。當他在旅遊區一塊平展的地方展開畫夾就要做畫的當兒,就有一個人走了過來,說:“你就按照我身後的這個背景給我畫一幅畫,可以嗎?”


    開始時他還顯得拘束,他還沒有說什麽,那人就拿出兩鈔票,但他卻說:“現在它還不是你的,如果畫不好我可不給錢啊。”


    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說:“沒什麽,你不給錢也沒關係,但我的畫你盡管放心。”他在心裏笑了一下。做這樣的畫對他來說簡直是易如翻掌。


    他隻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那幅畫麵就躍然紙上,畫麵上的人有著傳神的精神,那個人幾乎驚呆了。


    “太好了,我還真的小看了你。你可不是個一般的畫家。”那人激動著說。


    他未做回答。他知道自己隻是一個太一般的畫家,但外人是看不出門道的。


    “給,這是五百。你這個大畫家給我畫幅畫這錢花得不冤。”他說著又加了三張。


    這下輪到他呆住了,他怔怔地看著那個人。


    “怎麽,你這是……”那人以為他嫌少,就又準備往出拿錢。


    “啊,不,這就不少了。”


    他怎麽能嫌少呢?他隻認為一幅畫賣個五十六十的就不錯了。他用了半年的時間畫的一幅畫在省城的書畫長廊標價一千八,可半年過去了依然無人問津,可如今他隨便畫的東西就得到了五百塊。


    現在他才知道市場經濟的價值和魅力,也才真正地知道一個人的才能隻有和市場掛起勾來才會展示出它真正的價值。


    沒想到接下來讓他作畫的竟然排起了隊伍。這些旅遊的人有錢也有好的心情,花個幾百是不當回事的。在他們看來,由一個有名的畫家在這樣風景迷人的地方畫上一幅畫,既值得又顯得貴重和高雅,這樣倒是讓他口袋裏的鈔票鼓了起來。三天過去後他的腰包裏竟然揣了好幾千塊,這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的。對於一個真正的畫家來說,他這樣的作法絕對是一種恥辱。要知道那些出名的畫家一幅畫就是幾萬十幾萬,有的一平方尺就是幾萬塊。就連市裏的那些出名的畫家的作品,也往往被本市的一些有權或者有錢的人們收藏。就說那個江達非吧,一幅畫,或者一個條幅就成千上萬,他看不上眼的人他還不給。收藏書畫如今已經是一種時尚了,當然了,那要看是誰的畫,名氣怎麽樣,關係怎麽樣。對於他這個既沒有多大的名氣,又隱藏在偏遠的農村,甚至還殘著一條腿的人來說,這些都沒有。所以,一幅畫像給他幾百塊他竟然就很滿足了。


    真正的藝術往往又是和金錢失之交臂的。凡高的一幅向日葵竟然買到上億美元,可作者本人活著的時候不是也窮困潦倒嗎?


    不過,現在他一天也能有個千八百塊的收入,他已經很是滿意了。他這樣在這村子裏,不,如今在方圓百裏的黑土地上,他都是讓人羨慕的人物了,不管怎麽說,一個跛著一條腿的人,憑著自己的一支畫筆,就能掙來讓那些村民眼睛發亮的鈔票。他的殘缺早就不被人們看得過於重要了,有了錢有了點地位人們就不會小看你,他在他們的眼裏竟然還算是個有錢的。不過雲萍不光是看他有什麽錢,他那點錢根本就算不上什麽,甚至還是一個窮光蛋,這隻有他自己知道,雲萍喜歡的是一個顧家的男人。


    每當他想起了這些,女兒笑吟吟的麵孔就出現在他的麵前。今年女兒高考,如果天隨人願她就要遠走高飛遠離他了。他為女兒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有一絲淡淡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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