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金直使。


    永遠那麽自持,“從容”生在他骨子裏。


    哪怕兵臨城下、死到臨頭,也不能從他身上剔除。


    他閉目養神,聽到阿黎的聲音,一雙鳳目睜開瞥她一下,又垂下,“回來太晚,須注意安全。”


    他起身走進內室,裏麵傳來更的換衣物的聲響。


    阿黎呆立中廳,不敢相信卻又無從質疑——他就是在等她。


    第二天中午兩人一起吃飯,玉郎慢悠悠夾了一筷子阿黎親手做的“油鹽銀芽”讚道,“這菜很好,比皇上膳房裏做的好。”


    她看他表情,卻還是那冷冰冰的一張臉。


    可心頭的欣喜壓抑不住上湧,眼角眉梢染上一絲嬌羞的紅。


    玉郎垂著眼簾——他每日裏冥思苦想,不知如何做事,才會使女子歡愉。


    來這裏的每日都煎熬無比,因為他找不到答案。


    這裏連個出主意的人也沒有。


    誇讚阿黎的炒銀芽,不過是別的菜式難以下咽罷了。


    倒也意外有了效果。


    隻是明天要怎麽做呢?


    玉郎這些日子的愁,比之頭十年的愁加起來都多。


    他又想著從前做了什麽事叫鳳藥開心的——


    兩人好像不必特別做什麽,隻是麵麵相對,就很開心。


    反正於他來說,隻需瞧著鳳藥便會開心。


    對方如何想的?他剛發覺自己從來沒想過對方什麽想法。


    心中不免有些驚慌,也許鳳藥覺得自己十分無趣、煩悶吧。


    他苦笑一聲,打定主意,回京好好彌補妻子。


    ……


    阿黎這次晚歸,不是從前慣例。


    從前都是七天一次,很晚才會歸來。


    掌握這個規律後,他不再親自等她,但所有燭火都給她亮著。


    他發現從自己這麽做後,每次亮燈的第二天,阿黎注視他的時間就會特別久。


    連身上隱藏的戾氣都少了許多。


    他沒跟蹤過她,這麽做太低劣,他等她自己將他帶進她的局。


    阿黎很久沒見過玉郎等她了。


    所以第二天才會親自下廚,她十分雀躍,表情如小女孩兒。


    玉郎略用幾口,停下筷子。


    “黎梨,本使來了許久,你對自己做的事情閉口不談,口口聲聲稱自己仍歸本使管轄,你可是真的忠於本使?”


    玉郎那雙眼睛鋒利掃過來,真如一場寒天風暴,在阿黎心上卷起飛雪一片。


    他的眼中沒了平日尚存一絲的溫情,沒半點波瀾,不管她示弱、可憐,他都不為所動。


    “對本使不忠之人,隻有一條路。”


    阿黎一陣膽寒,她怕的不是死,是玉郎與她決裂。


    萬承吉已經下了指令不準玉郎活著離開平城。


    黎梨當時沒想過自己要怎麽處理現在的局麵。


    但她絕下不了手殺掉已經對她動心的玉郎。


    是呢,她以為玉郎終於從視而不見,到看見她做的一切。


    最少看到她對他的癡迷、對他的敬服、對他的渴望。


    她發瘋的渴望他。


    知道他身有殘疾那日,她在無人處流下淚,用刀割傷了自己,用外在的傷平複內心的痛。


    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迷戀金玉郎。


    等確定她不愛他時,就是她親手殺了他的時候。


    然而,不完美的金玉郎反而更有吸引力。


    他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像鬆柏像雨後被風吹下的落木,令他聞起來由內而外散發清新。


    他年輕時冷峻迷人。


    看人時眼神清澈,像雪山在春天裏初融的雪水。


    如今,經過多年的磨礪,成熟的金直使身帶一股掌握全局之感。


    尤其是那深邃的五官,那雙眼睛,越發讓人琢磨不透他的內心。


    凝望他的雙眼,如凝望無底深淵,驚懼中帶著一股想縱身一躍的毀滅感。


    他在發問時,收了所有情感,那眼睛恨不得盯入黎梨內心。


    她簡直不能相信,這男人在前一夜自己出門時,拿出厚厚披風親手為自己披上,甚至將風帶係了個漂亮的花結。


    說話的腔調雖是冷的,卻直暖到心底,“風這麽大,怎麽連大氅都不穿,女子不比男子,受不得冷。”


    他那麽高大,為她係上帶子垂眸的一瞬間,那黑而密的睫毛每眨動一次便叫她的心跳快了一倍。


    ……


    她的命,從遇到金玉郎的第一次就已經注定了。


    再次相遇,隻是命運之神看似隨意,但居心叵測的一筆。


    阿梨在“歡喜樓”倒時,下決心追隨玉郎而到了“玉樓”。


    她隻對愛人表達過一次愛意,也算僅有的一次試探。


    那件她親手做的衣服,他沒收。


    此後數年,她從不逾矩——他如高山,她在山腳下。


    每次他來,她都俯首貼耳,乞求他多看她一眼。


    她在玉樓有多高傲,在他麵前就有多卑微。


    她那麽出色,不但收集了情報,還歸納掌握人心的經驗,為日後創立幻宗門打下基礎。


    在生死轉折的那個夜晚,她被當做棄子,被心愛之人放棄了。


    她在夜色掩映中,在滔天的火焰中逃出來。


    她的腳全是深深淺淺的傷,鮮血染紅了石頭。


    然而在那熊熊火光到最後熄滅也沒見到那人露過一麵。


    若是他下的令殺了她們,最後他都不來看一眼屍體嗎?


    阿梨從小時候窺探到權貴的秘密時,便不再哭泣了。


    那個黎明,陽光刺破黑暗之時,她坐在遠遠的荒草叢中,雙足盡是鮮血,心頭一片灰。


    那種灰,是看破世情後,熄滅了最後一點人性的光。


    她起身帶著眾人向不知未來在何處的遠方逃亡。


    命運一次次將她擊入深淵。


    她卻如一棵野草,看似已經燒光,卻還能再次發芽。


    她是一株內心瘋癲的小草。


    ……


    然而,然而她又見到他了。


    他暈在她懷裏時,那重量與溫度都提醒她,曾經愛著的人此時正在麵前。


    死灰原來也會複燃。


    她低頭看著他暈過去卻依然緊皺的眉頭,那冰涼的、薄情的唇。


    她用力碰他的傷處,他仍隻是皺著眉,隻在口中發出一聲輕歎。


    她心中有什麽東西在震顫,鬥膽在漫天水波掩映中,俯下身輕輕親吻夢裏出現無數次的人的唇。


    和想的一樣涼,一樣軟。


    他身上冷透了,仿佛快要死掉。


    那股獨屬於他的芬芳味道變得很淡,隻有吻他時方能嗅到一絲絲餘香。


    她舉起短刀,又放下,往複幾次,腿上的男人無知無覺自己差點做了刀下亡魂。


    在她猶豫不決時,他突然動了,一隻長臂摟住她的腰。


    她驚到不敢動彈,低頭看時男人還在昏迷中,口裏不知呢喃些什麽。


    隻依稀聽到了“對不住”“別擔心”。


    她在黑夜的水上,心隨水波起伏,那一葉扁舟,終究沒能駛向她定下的方向。


    她抱緊他,像找到自己失而複得的寶。


    終沒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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