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兒家口雖多,父母並無苛待她們姐妹。


    隻是沒有識字機會,早早需要做工貼補家用。


    “你家還有幾個弟妹?”


    她不好意思笑了,低頭道,“爺別笑話我們,帶上死了的兩個,我們本來有九個,現在隻有七個,我和哥哥弟弟出來做事,家中四個弟妹都要母親一人照料,很辛苦的。”


    “你爹爹呢?”


    “家有幾畝薄田,爹要顧著田裏,並不閑暇。我家在村裏算是殷實家庭。我們兄妹三人都能賺錢,爹沒有惡習,過得很好。”


    她滿足的笑著。


    紫桓記得清楚,她來那天所穿的衣服,打補丁洗到發白,薄的地方已經透亮。


    頭發梳得齊整,為了看起來體麵,發間插了朵街上賣最便宜的小絨花。


    皮膚曬得發紅,來了府裏一個月才又恢複江南女子的瓷白。


    原先她是給大戶人家專門漿洗打雜的女工,隻拿成年女傭的一半工錢。


    紫桓在一眾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中隻記得她。


    因為隻有她,穿著破衣服,拿著扁扁的包袱,臉上沒有半點懼怕和羞澀。


    好像一點不為自己的家庭情況而窘迫。


    她那副窮得怡然自得的樣子給紫桓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也那麽窮過。


    貧窮帶著一把永遠不會熄滅的焦灼感,總能讓他不安、無地自容。


    見了富人,他手腳無措,臉上發燙。


    與此同時,自尊心卻高度敏感起來。


    鍾穗身上沒有這種局促。


    她不是眾多女孩子裏最漂亮、最機靈的一個。


    卻是最讓人安心、平靜的。


    當時紫桓給內院管家指指她說,讓她留下。


    胭脂若沒挑中,就讓她在院裏做別的活。


    結果胭脂也很喜歡,一下就定了她做貼身丫頭。


    “伺候夫人有什麽難處嗎?”紫桓與她拉家常。


    穗兒點點頭,“有,夫人吃不下東西,對肚子裏孩子不好,穗兒心裏著急。”


    “你好好照顧夫人。”


    紫桓不願再聊下去,站起身,打消了想出去逛逛的心思。


    打算找個舒服幹淨的房間睡覺。


    “爺今天不如還是睡這裏。明天叫人打掃個房間再睡過去。”


    “想來再過一兩個月,夫人晚上就不會再這樣難熬,爺就可以回來睡了。”


    “你倒很清楚。”


    “母親生弟妹的時候,穗兒已經記事了,生孩子很辛苦的。”


    紫桓點點頭道,“夫人吃不下的東西別糟蹋,你多吃點。”


    穗兒又笑了,一口軟糯的鄉音,十分安撫人心,“我都胖了。這裏的差事是一百件裏也找不出一件的好差,我會當心做,謝謝爺。”


    她真愛笑。


    這世上最貴重的不是珠寶金子。


    是那些容易被時光掠奪,經不起生活壓榨,容易破碎的東西。


    像她沒沾染分毫世俗的笑容。


    像女孩子的豆蔻年華。


    像赤膽忠心愛一個人的膽魄。


    這些美好,很快會消亡。


    紫桓起身慢吞吞走開,他沒回主屋,去了旁邊的客房。


    他曾為這個胎兒的到來欣喜若狂。


    現在卻在為胭脂越來越憔悴和狂躁而煩惱。


    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


    比如,現在他悠閑的生活,和越來越無聊的心境。


    他記得胭脂帶過來一本賬冊,當時和棺材下層的珠寶金銀放在一起。


    剛到江南時,一切都是新奇的。


    光是熟悉這裏,結交新朋友就用掉許多時間。


    他想著擺脫從前的日子,就沒多問那賬冊。


    如今一切歸於平淡,無聊生是非,他念頭又轉到那冊子上。


    不為錢,他想轉移自己的精力。


    一個男人總不好一直這麽待在家裏,遊手好閑。


    在城中逛了幾日,聽曲、吃喝、結交新朋友、喝花酒、鬥蛐蛐……


    能玩的都玩了,沒有一件事提得起半分興趣。


    他細想過,自己喜歡的事須得刺激與冒險並存,還能帶來巨大收益。


    胭脂勸他多瞧些好鋪麵與田地,置下產業,以便取得穩定收益。


    這些產業必然要雇許多人手,還帶來大量管理事務。


    紫桓不喜與那些人打交道,更不喜歡瑣碎務實的差事。


    便同胭脂說,“銀錢都給你,你是陳家主母,將來置業購田,蓋莊子,都由你,現在先不想這些,你好好把孩子養下來再說。”


    胭脂當時很感動,紫桓那麽信任她,連命都給她了。


    兩人真正一起經曆過生死,並且戰勝生死。


    除了這個孩子太鬧騰,折磨得她身子受不住。


    她對眼下的生活沒半分不滿意。


    從前雲之和她說過一句話,這世間沒有哪種生活會沒得煩惱。


    她一直憋著一股勁,把“沒煩惱”當做自己的目標。


    隻要有錢,隻要夫君是個好男人,生活別的煩惱幾乎算不得煩惱。


    可“錢”和“男人”便是世間女子煩惱的源泉。


    ……


    第二天,天剛亮,胭脂就被脹氣頂得胸口痛,痛醒過來。


    她少氣無力支著身子,一股勁從胃裏燒灼著向上湧。


    她並沒吃多少晚飯,此時一張口,吐出的皆是酸水,吐過後連牙齒都是澀的。


    嘔吐時眼淚、鼻涕一起向外湧,根本忍不住。


    寒冬滴水成冰的天兒,她隻想要把那冰雪團成一團塞到口中,壓一壓胃裏熱得毛刺刺的感覺。


    好容易壓下那股翻騰的惡心,拿香茶漱漱口,靠在床上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喘口氣。


    棉簾一挑,紫桓帶著外頭冰涼的空氣走入房內。


    在炭盆前烤烤手,看胭脂歪著頭半坐著臉色臘黃,便問,“剛醒就開始惡心起來了?”


    胭脂委屈,吃不下喝不下,整天虛弱得像將死之人,眼淚順著臉向下流,頭發沒心思打理,一頭烏發雞窩似的頂在頭上。


    她不能彎腰,一彎腰天旋地轉,因而洗頭也做不到。


    這幾日,胸部開始脹痛,身體正在悄然發生變化,為哺育嬰兒做準備。


    偏紫桓從小抽屜裏取出香藥,裝到煙鍋裏,又抽上了。


    那股奇異的香氣一出,胭脂甚至來不及吐到穗兒取來的痰盂中,噴射似地向外吐酸水。


    “出去!”她在嘔吐的間歇,涕淚橫流間狂喊,“出去吸。”


    慌得紫桓起身就向外走。


    “挑起簾子,把氣味散一散,這屋裏除了水果香氣,不許有別的味道。”


    穗兒拍著胭脂後背,端來香片茶叫她漱口,一麵擔心地望著窗外立著的身影。


    紫桓並沒離開,在門外抽完一袋香藥,又吹了會冷風才進了屋。


    他雖沒走,臉色卻已經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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